又是一個子夜。
皇宮內的昭德殿又點起了燈火。
錦衣衛指揮使林敖將秦大夫所寫呈狀奉上後,一直低頭伏侍於丹墀之下,一言不發。
聽聞秦大夫有狀紙呈上的延靖帝,沒有二話,立刻就從寢宮移駕昭德殿,開始認真地閱覽書狀。
一時之間,昭德殿內隻有這君臣二人,靜謐無比。
閱覽畢後,延靖帝緩緩放下了書狀,歎道:“這行文口吻,還是和寶訓上一模一樣啊……”
林敖依舊不出半點言語。
延靖帝朝下方候著的林敖道:“林敖,你已經知道,這秦大夫是何許人也了,對不對?”
林敖呼吸陡然一變,立刻辯解道:“微臣無意窺聽如此絕密……”
還沒等他說下去,延靖帝就免了他的擔心,道:“放寬心,我沒有要怪罪你的意思,你爺爺是林閣老,他是累代元勳,也是見識過本朝開國的,你從他那能知道也不足為怪。”
延靖帝又拿起這書狀一角,笑道:“這書狀洋洋灑灑千言,卻句句都毫無虛文綴飾,從藥價差別,到生藥局勾結白術館,上下一氣,坑害京城百姓,榨取民脂民膏,都說的鞭辟入裏,他老人家如今已百歲有餘,下筆猶能如此,我這做後輩的,實在是不得不佩服啊……”
林敖依舊不敢回複,靜默不言。
他也是幾日前,才知道這秦大夫的真實身份的。自從府中老夫人氣色漸好,開始頻繁召見秦大夫祖孫兩人後,他身為錦衣衛指揮使自然看出了不尋常之處,可是職業帶來的敏銳直覺又告訴他,這秦大夫的身份決然不能輕易過問,所以才一直將疑問藏在心底。
直到一日深夜,祖父林東崖林閣老,才在秉燭夜談中向他說了這秦大夫的真實身份。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夜所聽到的話語,當夜夜中無風無雨,於他而言卻猶勝驚天霹靂。
他也曾想過多種可能性,卻是怎麽都沒有想到,這其貌不揚看上去垂垂老矣的秦大夫,並不叫秦懷,更不是大夫,他竟然就是這堂堂大秦的開國高祖皇帝!
別說是他林敖生長在京城,這天下之間就是隨便一個尋常人家,都知道本朝開國高祖皇帝的赫赫賢名。
如果要問現在隨便一個百姓,有誰可稱得上是最近完美的聖人,回答“高祖皇帝”的人,恐怕還要比說“孔孟”的還要多些。
六十多年前,起兵於鳳陽的高祖皇帝李鳳玄定鼎於洛京,結束了連年征戰,建國開基。在這洛京之上,高祖皇帝,準確來說,當時還未晉帝位的吳王,為將來的大秦頒布了一整套通行全國的文武政略,涉及到方方麵麵,無所不包。既為後來者指明了方向,也讓當時無數百姓脫了戰亂苦海,得以休養生息。
其中善政許多不勝枚舉,都是對底層百姓裨益莫大之事,隻一項徹底免除天下百姓通行數千年之久的徭役,規定此後朝廷舉凡興一切建造之事,都必須保證百姓勞工的衣食溫飽酬勞,絕不能讓農工白白出賣勞力。此隻一項就已經是讓全國上下百姓稱頌千秋的大德之政。
而就在吳王將所有的一切,包括文武大臣都安排好後,自己也溘然長逝,崩於建極殿,連帝位都未及登基,就連高祖皇帝的尊號,都是太宗皇帝即位後追封的。
以上是朝廷所對外宣稱的版本,實際上對於高祖皇帝的最終消息,隻有當時寥寥數人才知道,這位為平息戰亂天下太平貢獻了一生的高祖皇帝,最後並沒有崩於建極殿,而是出乎當時所有人意料的,跑了。
沒錯,跑了。
在為當時新生的大秦國指明了將來休養生息的道路,指定了接班人後,他就留書一封,徑自沒了消息。
這一走,就是六十多年。
仿佛對這帝位完全沒有任何留戀一般。
當林敖聽到自己小時候就耳濡目染聽過的高祖皇帝尚在世間,並且就是秦大夫時,他心情百轉千回之餘,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麽延靖帝要讓自己暗中將耳目遍灑全國,並在定南王上奏發現秦大夫後,對這位秦大夫格外上心了。
時至現在,候立於昭德殿中,當今天子之下,他回想起來,仍覺不可思議。
當今之世人能長壽過百,已不算稀世罕有之事,真正令他震驚的,是世間真能有人放下九五之尊之位,回歸平民嗎?
上自三皇五帝,秦皇漢武,下至最近的前朝驪朝,都沒有一個帝王有此先例。
固然也有賢君聖王放下帝王之位,但那是升仙得道,去往了更高的玄聖界,地位比之人間帝王隻高不低,而像秦大夫這樣,在開國草創之初,本應接受萬丈榮光之際,卻放下了帝位,去做那平頭百姓,才是真的聞所未聞。
林敖現在這般心理活動一如萬濤齊湧,殊難平靜,而延靖帝卻是不知的。
隻見那延靖帝,起手動筆,吩咐道:“林敖,朕現在就在這裏,親擬一道聖旨,你在雞鳴之前就要傳到太醫院和京中各地,先昭告天下重察太醫院生藥局所有藥價,再徹查城中與生藥局有關的下屬醫館藥局,還有這背後牽連的各家利益,嚴查到底,當中若有阻撓瞞報者,概拿勿論。”
林敖聽了出來天子此次已經動了真怒,雷霆手段正要發力,不敢有絲毫怠慢,應道:“臣遵旨!”
“還有,白術館那幾個人也不能放過,立刻差人去拿,哦對了,至於那幾個受了指使敢在天子腳下,犯下此等罪過的衙門快手……”
延靖帝猶覺不足,又吩咐道,“傳我口諭於有司衙門,按拐賣幼童罪,從重處罰。”
“是!”
月兒高高,皇城之內,天子之威發於筆端。
而遠在城中另外一角的吳逸,也麵臨著呂祖純陽真人的詰問。
純陽真人笑如平湖春雨,溫潤和氣,卻又道:“數百年前,我曾受靈山之邀請參加盂蘭盆會,當時有幸能與地仙之祖論道,據老道所知,萬壽山門中道法博大精深,皆不離‘虛極守靜’四個字,就是有騰挪之術,也不像小兄弟你用出來的那樣,不僅快而且還能於細微之中變換招路,更加奇異的是,還不由撚指咒訣驅動,萬壽山門下道法,似乎並沒有此項神通吧?”
吳逸這下麵對著這位道門大宗師的問題,又一次回想起了當初初來萬壽山,直麵地仙之祖與世同君的心情。
這呂純陽雖說不比那與世同君,卻也是堂堂八仙,自己對萬壽山門下道術知道得其實極少,如果胡謅的話,露餡是難免的事。
思來想去,吳逸也隻好賭一把,笑道:“純陽真人果然慧眼如炬,我雖然是萬壽山門下弟子,但這一手雲體風身之術,卻也確實不是師尊他老人家所傳道法。”
純陽真人道:“果然,你還拜了別的師傅?”
吳逸立即做出一副嚴正之色,肅然道:“當然沒有,晚輩得到這門神通,說來也是機緣巧合,是當初我初在山中學道時,師尊迎來了一位貴客,那名號長得很我也記不大清,隻記得清風明月兩位師兄,叫她做‘大聖尊’。”
“大聖尊?”純陽真人彼時還一副雲淡風輕之容,這回也不由得當即怔住,兩眼發直,“難道是……”
吳逸瞥見純陽真人如此反應,心想自己那聖尊師傅在天上名聲果然有用,不光是當初寶象府的奎木狼聽了跟遇見債主一樣,這呂洞賓也震驚若此。
他裝得一副毫無所知的模樣,撓頭道:“我隻記得當時我師尊與這位大聖尊吃著草還難丹坐而論道,後來說著說著,這位大聖尊說看我愚笨,就點了我腦袋一下,之後我就稀裏糊塗地有了這神通。”
他這話八分假二分真,聖尊師傅是真,一指靈光點透他也是真,但什麽和與世同君坐而論道就是他瞎扯的了。
但願能瞞過這純陽真人吧……
純陽真人聽罷,怔了小半晌,隨即仰頭撫須,哈哈長笑道:“好你個小子,果然自有仙緣,這等好事都讓你遇見了,我來京一趟也算是有了意外收獲。”
吳逸看這反應,心想大概是蒙過去了。
果然,那純陽真人又接著道:“那大聖尊乃是個不伏天不伏地的混元上真,神通無量,既是她賜你神通,那就說得通了。你我相識也是緣分,不如就在今夜,我指點你們二人一次,如何?”
還有這等好事?
吳逸聽說了這話,高興之餘,又想到身邊玄練也提過想要這純陽真人指教,當即就謝道:“真人厚意,我和玄練就先謝過了!”
他說著,肩頭還有意無意地輕碰了一下身邊的玄練。
玄練雖然寡言少語,卻也不是木然之輩,當即拜道:“多謝純陽真人。”
純陽真人也不客套,當即挪開了幾步,打量了玄練上下一一眼,笑道:“當年見時,你們七姐妹還未有如此境界,現在元神將成,又與這小子情緣既厚,我且送你一篇心訣,你時刻誦念,可保體內元神和睦,不至有姐妹離心,走火入魔之危。”
說時遲那時快,袖中一道青蛇陡然飛出,那青蛇飛出極快,吳逸下意識就要動身,可定睛一看才發現,這不是什麽袖裏飛出的青蛇,而是一段段飛遊縱出的,靈光組成的……經文?
隻見那經文來勢其速,玄練被那經文點透眉心之時,也隨之起掌騰身,步下離地飛空,遊縱而飛,像是領悟到個中妙處,自然而起舞。
她畢竟是久修成人形的真靈,不消片刻,就輕盈落地,吳逸鳳目所見,這玄練體內的一團玄氣明顯又更圓融和諧了一些。
這點變化他鳳目中看得分明,沒錯,經此點化,本來玄練的修為中就還差半步,現在終於真正煉就了元神。
看來這什麽什麽經確實有些用處,這純陽真人還是手筆不小,一抬手就能讓她功力更進。
玄練感受著掌指之間充盈的玄氣流動,心中明了這實相當於數十年修煉之功,當即躬身拜道:“多謝真人所賜,我等七姐妹受益莫大!”
純陽真人欣然受了禮,慢悠悠地轉向了吳逸這邊。
到了吳逸自己這,他也有些心中惴惴,有些摸不準對方會給自己個什麽玩意。
如果可以,他是希望能給個什麽好用些的法寶的。
畢竟現在自己手上除了神弩和一直沒什麽用場的鞭子之外,也沒多少能稱得上是法寶的東西了。
純陽真人盯著吳逸,一盯就是小半晌。
吳逸也被看得略有些雞皮疙瘩,輕聲道:“真人,晚輩的話……”
“奇怪……”
純陽真人罕見地現出了有些遲疑的神色,摸著頜下長須道:“你這小子體內玄氣不光雄厚異常,這還不是更奇怪的,這裏頭怎麽感覺還有些別的什麽……”
“別的什麽……”吳逸嘴角略微抽搐,心想他難道還能看出自己功法來由?不能吧。
純陽真人緊接著拋出了個問題:“你與那位姑娘情到濃烈之時,有沒有看見什麽奇怪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