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鶴樓的這一場盛會連帶著附近的酒樓也一起生意陡然熱鬧了起來,越來越多樓下和街上的好事者,為了一睹這樁奇事的風采,開始都往四周閣樓上魚貫而入,隻為尋一處雅座,一觀究竟。而這些酒樓的掌櫃當然也沒有放過這個商機,爭先恐後地都在門庭架起了各種招牌,指示著樓上有上好的觀景去處。
“師傅,這位道人若真是上界仙真,怎麽會紆尊降貴,來此酒樓之中,去與一個小輩鬥酒呢?”雲玉京還是大為不解,他印象裏修行人隻要功底稍微堅實一點的,很容易都能做到千杯不醉,塵世中的酒對於他們來說已經沒什麽吸引力,鬥酒更是徒勞無益之事,反而還會浪費修行的時間。
天衍掌教凝望著那黃鶴樓圍觀陣中張揚恣肆,任意揮灑的道人身影,眼中銳光爍爍,集中無比,口中卻道:“這銅鼎推來換去,內裏實則別有乾坤,你現下道行還略淺,第一時間看不出來也是正常,你再仔細看看。”
“仔細看看……”
雲玉京也默運望氣術於雙眼,將注意力前所未有地集中於那兩人身上。
在一連看了吳逸和那道人身形騰挪,推摩銅鼎之後,雲玉京原本臉上的一絲不解也終於漸漸地變成了震驚,並且這份震驚還一路從眉心一點處擴散到了整張臉。
“這……這酒不一般!”他驚聲呼道。
天衍掌教聞言目光微微一側,隨即笑道:“孺子可教,這麽快就看到了這一層。”
雲玉京難以置信,原來他們所鬥的酒竟然還有這許多玄機嗎?
他望氣術造詣非淺,在這一窺之下,才發現那銅鼎之中所見,與其說是酒,不如說是一整口鼎裏都是那氤氳之氣一般,濃稠得幾乎與**無異的一團陀陀白光。
就像是一團太陽,在鼎中躍動一般。
雲玉京光是用看的,就已經難以想象這玩意真的喝下去會是怎麽樣一番光景。
這會死的吧?
別說一般的修行者,就是雲玉京這種神霄宗翹楚,也不敢說自己就能喝這東西多少而無恙,他隻能確信自己最多四五口,恐怕就已經是極限了。
正常修行人若真當這是酒,恐怕一口也撐不下去,當場倒地不起。
這小子到現在一共推了多少次,他竟然還有站著的力氣嗎?
雲玉京想起當日追擊那個金壁風之時,吳逸的表現,現在的他似乎又比當時更進了一大步。
這真是……
從什麽時候開始,他這個前不久還在靈官廟和自己不分上下的對手,就已經把自己甩在了後頭……
“姐姐,這黃鶴樓附近今天怎麽這麽多人啊?”
在黃鶴樓所屬外圍的西街市集中,上街采買的黃繡和綠綺當然隔著老遠就看到了那遠處一副熱鬧的景象,綠綺提著空空的籃子,望著那黃鶴樓方向道。
黃繡隨手剛挑了一枚新鮮的梨子,端詳了一兩眼,又搖頭放了回去,撇嘴道:“天知道,不過這黃鶴樓是名樓,說不定哪天來了什麽大才子大文人,引得這般熱鬧也不足為奇。”
不成想這時那賣梨的攤主卻看著這倆如花似玉的姐妹笑了:“兩位說錯了,這黃鶴樓是剛剛聽說來了兩個仙人在這上麵鬥酒,鬥得不知有多精彩了,可惜我還有生意要做,人又太多,不然也要去飽飽眼福。”
“仙人鬥酒?”黃繡綠綺俱都齊聲驚道。
她們都齊刷刷地望向了那黃鶴樓第七層之處。
而此時第七層中,鬥酒的進程,也正似那鼎中之酒,其味尚自醇濃,遠未到終結之時。
七七四十九口之約,如今已經過了差不多三分之一,作為比試的發起者,純陽真人一隻腳跨在一張桌上,素簡道袍上一張豐神俊朗,清臒超塵的臉上始終不見任何酒意影響之色。
他手提銅鼎,那裏頭酒仍餘著大半,悠閑自得的雙眼斜瞧著對麵的吳逸,道了聲:“可還繼續喝得?”
與之相對的吳逸,可就沒有呂純陽這般輕鬆自在了。即使身懷聖尊師傅所傳妙訣為功底,但這酒每一口下來都是對內丹極大的刺激,他自己有九顆內丹,內丹受到的刺激那更是何止成倍的嚴重,冷熱幾重交擊反複而至,就算吳逸玄氣底子極厚,此刻他體內的一團丹火,也出現了火苗衰弱之象,九顆內丹,更是每一顆都開始有了不同程度的暗淡之象。
他在喝的時候,當然也看了出來這酒中蘊含的玄氣濃鬱到了一個堪稱恐怖的地步。
喝這玩意的代價和消耗,遠遠超乎吳逸的想象。
吳逸很清楚,眼前這個純陽真人從一開始就已經立在了不敗之地,這個對手到現在為止還是沒有任何損耗,別說流一滴汗了,就是話中連一聲喘氣聲都沒有出現,氣息平穩如流,渾若……不,就是壓根什麽事都沒有。
跟這種對手賭鬥,按照以往他的性子來說,既是必敗之局,隻要不是危及生命,他早就該打退堂鼓放棄了。
可不知為什麽,這一回,他不想就這麽快認輸。
他似乎能隱隱感覺到,呂純陽的這一句中,七分打趣外好像還藏著三分……期待?
“喝得!再來!”吳逸咬緊了牙關,站直了腿,朗聲提氣應道,那聲音盡管比最初開始時稍顯氣弱,但依舊洪亮清澈。
純陽真人眼裏悄然閃過一抹讚賞,隨即翻身起手,將鼎又高舉而起,倒入口中滿滿一口後,這一回看也不看,反手一掌拍在鼎身之上:“第十八口,來接著!”
巨鼎再次被巨力猛然拍飛而至,這一次對吳逸來說又是極重的一次,他雙臂合抱穩穩接住那飛來之鼎時,幾乎都能聽到自己渾身骨節的咯咯作響。
如同被一座小山一路後推一樣,吳逸的胸前悶得險些閉了氣,但還是強提一口氣,猛然站定厲喝一聲,將銅鼎穩穩定住了下來。
就這樣合抱著酒鼎,吳逸仰頭就讓鼎中之酒順著一流而下,盡都灌到了口中喉中。
刺激再臨,這一回吳逸體內九顆內丹齊齊震顫,光芒又暗淡了一層,不僅連丹火火苗也最終無力維持而熄滅,內丹的外殼處也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裂痕。
這一回受到的衝擊疊在了前十幾次的餘韻之上最終造就了如此後果,而內丹出事,吳逸這個身體當然再難保持鎮定,一下子頹軟得單膝跪倒了下來,鼎,自然也沉悶地落在了地上。
周圍的人看到這一幕,隻道是這人終於是沒了力氣再接鼎,累趴下了,自然都開始議論紛紛。
純陽真人神色沒有任何變化,猶如看戲。
“相公!”
吳逸即將因這突然襲來的無力感幾乎就要閉上眼睛時,這兩聲呼喚像是從岸上伸來的救命之手,一下子讓他的本能緊緊地抓住了這隻手,睜開了眼睛。
果然,他看見了人群盡處的朱漆欄杆上,站著兩道俏然獨立,活色生香的身影,並且馬上就要衝著自己奔來。
“別過來!”他下意識地朝著黃繡與綠綺竭力喊了一句。
正欲衝上來的黃繡綠綺兩姐妹這時都強忍住了眼裏幾欲噴薄而出的心疼,硬生生止住了身形,落在地麵急聲道:“可是……”
此時遠觀著這一幕的雲玉京也看了出來,也是不住搖頭歎息道:“唉,玄氣已有虛竭之象,再賭下去也沒有意義,勝敗原屬平常事,何必呢……”
他猶自慨歎,身邊一直靜觀無言的師尊天衍掌教卻忽然來了一句:“你認為他要輸?”
雲玉京皺眉道:“顯而易見,師尊為何如此問?”
天衍掌教卻又沒有接著說下去,隻把目光繼續放在了前麵。
而吳逸剛剛喝退了黃繡兩姐妹,就聽到了一陣來自純陽真人的聲音,更準確來說,是玄氣傳音,口鼻不動,僅以體內玄氣鳴動將所想意思傳達出去,形成了隻有吳逸一人能聽到的傳音。
這聲音直透他心神:“小子,你現在麵色正是內丹枯竭之象,說實在的,能接我這一酒試十八口還能不倒者,你是人間三千年來第一人。但離圓滿四十九口酒還是太遠,怎麽樣?還是放棄吧,回去多練個幾年到時候再來找我,我也一樣歡迎。”
吳逸聽罷,靜靜望了純陽真人一眼。
純陽真人這回開了口道:“怎麽樣?還喝得嗎?喝不得就認輸,別累死了。”
吳逸扶著鼎緩緩站起,又望了望那鼎中之酒,仍存著一半還多的量。
他調整了幾下呼吸,待到體內九顆內丹裂痕之痛稍有緩解後,就對著純陽真人道:“道長,托道長這酒的福,喝了一通,讓我到了一些東西。”
純陽真人奇道:“哦?”
吳逸平平說道:“就在剛剛喝下那一口快倒下去時,我好像看到了一扇大門,可是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就驚醒了。”
純陽真人這時看吳逸的眼神裏,已有了越來越多的興致。
吳逸接著道:“門後麵是什麽,我想再看看,所以這酒,非喝不可。”
他說出了自己的答案。
純陽真人心中暗暗一喜,臉上神色卻無變化,反而略帶著輕視道:“你就不怕再喝直接喝躺下了?”
吳逸笑了:“躺下的時候再說,我畢竟還站著。”
說罷,他臂上再運猛力,這回真的是一運力體內內丹都在碎裂一般地疼,還是忍著痛將這銅鼎平拋了過去。
“相公……”
黃繡和綠綺這時也隻能站在一旁,靜靜守候著這個萬人矚目之下的吳逸。
雖然不知道吳逸是怎麽來的這一股平日裏壓根不可能會有的倔強,但黃繡此時一雙淚眼裏,同時摻雜了心疼、驕傲、擔心等等諸般情緒,盡管淚珠盤桓於眼眶左右,但她嘴上卻依然還是很努力地顯出了一抹驕傲的笑。
仿佛在對世人昭示,看,這就是我的相公!
這份豪氣,同時也感染了在場這諸多不知情的百姓,當中閃出一個憨胖人影,高聲道:“這位壯士,你若實在堅持不住就認輸了也無妨,今日你喝的這所有酒,掌櫃我給你免了賬了!我活了四十有七年,頭一回看到這麽暢快的比酒,端的是條好漢!”
“是條好漢!”
“沒錯,力能舉鼎的少年英傑,誰說不是好漢!”
有了黃鶴樓掌櫃的這話,這下圍觀的客人也開始紛紛鼓掌應和,他們都沒有忘記吳逸之前舉鼎繞柱一招「遊龍引鳳」的瀟灑身手,如此快哉豪傑,自是值得滿堂喝彩。
於是滿堂掌聲四起,輕鬆接了鼎的純陽真人,也不禁微微莞爾:“吳小友,掌櫃的說了,你若認輸他也不算你的賬,如何?還比嗎?”
本來吳逸就已經定了再比下去的心,現在這幫觀眾裏一聲聲“好漢”,更是又激起了他內心裏自有的英雄豪氣。
好漢嘛,誰小時候沒想當過呢?
“比!”吳逸雖然是修行之人,卻也豪氣頓起,一下子連體內內丹裂痕的疼痛都減輕了幾分,幹脆也學之前純陽真人的姿勢,一隻腳幹脆踏在了身旁一張早就空了的酒桌上。
純陽真人見已至此,也不禁微微頷首讚許。
接下來這一口,就看看你是一時血勇,還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大勇了。
這回沒有任何花巧,純陽真人單手輕起千鈞之力,舉鼎將酒灌入口中,然後同樣看也不看,又是一掌拍在了鼎身上。
銅鼎再次飛來,吳逸衣袍下幾乎做好了鼓出「摩尼金剛」的準備,所幸鼎身與手臂相觸的瞬間,他還是感覺了出來,這回重量沒有加重。
區區千來斤被吳逸痛快地提拎而起,同樣沒有猶豫,有著可以將內丹摧毀的無窮後勁的甘醇酒漿,送入了仰頭的吳逸口中。
哢喇喇!
然後這一瞬間,他仿佛聽到了內丹破碎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