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昨夜施展雷法召來死者劉小翹的冤魂時,吳逸基本就已經知道了當日發生在寧南侯府的事情始末。

通過幽魂泣訴與鬼卒所帶的觀陽鏡照見死者生前所見,吳逸看見了寧南侯的暴戾與張狂,與死者劉小翹的百般無助,他親眼看見,在劉小翹的視角下,寧南侯是怎麽一步步卸下那表麵的溫文爾雅,在威脅未成後,就輕易製住了她,然後給她喂下了毒藥以此相逼,最終任由她衝出房外墜入了井中。

這樣的人,該死。這是他在昨晚看完了事情始末後的第一感覺。

而在那劉小翹的視角中,他鳳目所見到的寧南侯,又與她有些不同。

相比於上次在大街上初次見麵,他在死者眼前所看到的那個寧南侯,多了一份妖氣。

或者說,是一種已經接近妖氣的邪厲之氣。

盡管他本人現在應該還沒有直接變成妖魔,但已經涉及到了妖道是絕不會有錯的,也就是因為妖氣未顯,頂上紫氣才沒有反應,從而以藥丸害死了一條人命,以尋常仵作的手段才查不出來。

吳逸見到了陸千聆後,將自己所見都告訴了她,作為憑證,他還交給了陸千聆手上一樣東西,那是召請城隍讓鬼差帶來劉小翹說清冤屈的證明,一道死者冤魂所係留下的一道發縷。

陸千聆從吳逸手中拿住了那一截青絲,紅了眼眶低頭久久不語,吳逸沒有看見她低頭時的表情,想來她此時心情絕然好不了。

“她的怨屈盡訴於此,你若要報仇,可以憑此告禦狀,讓朝廷天人曹的人來受理此案,定能還死者一個公道。”

吳逸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就留下了這樣一句話,轉身就離開了陸家。

他之所以提醒陸千聆去告禦狀找天人曹,還是怕對方鋌而走險,會不會幹出什麽隻身搞刺殺的玩意,那寧南侯對他來說雖然不足為懼,但考慮到陸千聆隻是個身無修行的女子,縱有武藝,也難保不會在寧南侯這個半隻腳已經踏入妖道的人麵前失手。

可事情的發展,往往是怕什麽來什麽,就在吳逸從陸府走出來的大半天後,他就又在換身出來的玄練通知下,見到了來訪的陸千聆。

這一次接近傍晚再見,她是帶著兩大盒金銀珠寶來的。

“吳公子查明真相之恩,千聆沒齒不忘,無以為報之下,這些珠寶還望公子笑納,京城乃是傷心之地,等到明日一早,千聆便要離開了。”她眼眉淺笑,向著吳逸緩緩推出了裝著珠寶的盒子。

這一次的廳前,一向寡言的玄練靜靜侍立在吳逸座位不遠處的梁柱旁,默默注視。而吳逸看著桌上這兩大錦盒珠寶,並沒有立即接下,而是道:“陸姑娘,這裏隻你我三人,我呢雖然不敢說與姑娘交情深厚,但也不是大嘴巴的人,你就告訴我,你送上這珠寶告別的目的,到底是不是要去報仇?”

陸千聆神色一怔,回問道:“公子如何猜到的?”

吳逸搖頭笑道:“你若要真要離開京城,早就和那些戲班子的人還有丫鬟一起走了,何至於等到現在,要不是為了報仇,那就是傻子。”

陸千聆眸光裏星熒攢動,朱唇輕揚:“公子說的不錯,我是要去寧南侯府報仇。”報仇一事本為決絕重大之事,但此刻從她口中道出,卻顯得無足輕重,理所當然。

吳逸沒有立即表示出反駁或者明顯的讚同之意,而是問道:“姑娘本可以選擇告禦狀於天人曹,相比之下更為穩妥,當今吏治還算清明,為什麽非要鋌而走險呢?”

陸千聆笑道:“小翹妹妹頭七那幾日,我已經給過他們機會了,既然朝廷不予惡人伏法,那小女子雖非匹夫,說不得也隻能血濺五步了。”

她聲音極為悅耳動聽,即使這言辭極是犀利,但從她口中說出仍然相當動人,令人完全感覺不到殺氣。

“唉……”

吳逸輕輕歎了一口氣,手輕輕放在了錦盒上,緩緩往自己那攬了幾分,毫無征兆地說出了一句驟然令一旁的玄練也瞬間側目而驚的話:“姑娘這樣的人不值得因為這麽個雜碎血濺五步,要殺人,算我一個。”

不光玄練驚得眼神一變,陸千聆也露出了意外之色,以手捂唇道:“公子的意思是……”

吳逸翻了個白眼,向空輕歎了一口氣,才道:“我的意思是,你要殺人,我可以幫你殺,那什麽寧南侯已經幾近妖道,殺了他一個,也算是積功累德。你根本用不著以身犯險,至於這金銀珠寶,就當謝禮了。”

實際上說出這種話,連吳逸本人也有些意外,原本此事與自己本該完全無關的,可他卻還是一時在不知道從何而起的衝動之下,說出了這句話來。

不知道為什麽,好像總覺得不能放著她不管。

為什麽呢?

陸千聆在愣了片刻後,還是低頭表示了婉拒,微笑道:“公子好意,千聆心領了,隻是小翹這丫頭無父無母,又是因我而死,報仇乃是我分所應當之事,不能假於他手。”

她顯然是報仇之意已決,吳逸自知說出的話覆水難收,也隻好道:“既然這樣,那我助你一臂之力,既能讓你親手手刃那個寧南侯,又能全身而退完全不被懷疑,可以吧?”

“哦?”陸千聆那驚愕的神情裏,微不可察地閃過了一絲竊喜。

時間來到了深夜淩晨。

陸府宅邸中沒了燭光,那與陸家府宅對門之隔的煙柳山莊正大門屋頂之上,一身黑衣的玄練與吳逸並肩站立,遠望陸府之處。

玄練麵對著星夜下的陸府宅邸,輕聲道:“沒想到,你還真打算幫姓陸的女子。”

身邊的吳逸對此表示不以為然:“隻不過是幫她順了一身行頭罷了,能不能報仇完了不被發現,還是得看她自己。”

“不止如此吧……”

玄練眸光微微下移,聲音就像個刺客一樣,一如往常地沉冷:“她換了夜行衣,你也換了夜行衣,就為了一個不相幹的人,你也要去刺殺寧南侯?”

如她所言,現在吳逸身上也換了一身夜行衣,說是夜行衣,其實就是很普通的黑衣服稍微改了一下,就連遮擋麵目的布都是臨時裁下來的。

吳逸站起身,朝她笑道:“怎麽?難道吃醋了?”

玄練瓊鼻裏極輕地哼了一聲,眸光偏開到了別處:“沒有,隻是覺得這姓陸的有些古怪。”

“古怪?哪裏古怪?”吳逸也從她語氣裏感覺到,她似乎是目前幾姐妹裏對陸千聆態度最疏遠的。

玄練葉眉微微凝起,卻也是搖了搖頭道:“不知道,隻是一點感覺,說不出來。”

“可能是你多心了吧,她要是真有什麽不對勁,我早就看出來了。”吳逸指了指自己的兩隻眼睛,滿不在乎地笑道。

碰巧,這時那陸府當中也有一道黑色人影竄了出來,拿著一把三尺腰刀。吳逸也站起身,開始摩拳擦掌,朝玄練道:“就當是閑久了行俠仗義一把,怎麽樣,要不要來玩玩?”

他此刻玩心漸起,還順手豎起大拇指往另一側遙遙京城遠處一指,那是寧南侯府的方向。

玄練卻沒有去的意思,轉身冷然道:“你去便去,我在這城裏用不了術法,用武功欺負平常人是小孩子的把戲,我才不幹。”

聽見玄練沒有去的意思,吳逸兩道眉毛也露出了一絲落寞之色,歎道:“可惜啊,要是你也一起去,咱們說不定還能過一把俠盜夫婦的癮呢。”

玄練耳垂微微暈紅,啐道:“什麽夫婦不夫婦的,跟小孩子似的。”

“和你們一比,我可不就是小孩子嗎?走啦,一會兒就回來!”吳逸輕鬆朝她擺手告別,就一個縱身跳到了對門陸府之中。

星夜之下,玄練凝望著遠處陸府兩道黑影,頃刻之間就沒了蹤影,知道是吳逸的遁術帶著陸千聆瞬間就走遠,她仍目光不散,滿夜星河映照於眸中。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今夜的吳逸,似乎比往常都要活潑得多,活潑得……

簡直不像是他以往的秉性。

寧南侯府的府邸所在,是偌大京城偏東北處,離皇宮之地相隔並不算遠。

侯府規模也如吳逸所料,相當闊大,就算不如趙靈芙所在的王府,也差不太多,如果以普通人之力,要想在這加起來足足上百間房屋院閣裏找到寧南侯本人,那是癡人說夢,連正門都進不去,隻怕都已經被攔在了外麵。

吳逸之前早已通過劉小翹生前所見,看到了侯府之中寧南侯書房所在區域,對於裏麵環境有了個大致的了解。

而他現在,正好帶著同樣一身黑衣的陸千聆,不在別處,正好已經在侯府之中許多房屋裏的一間空房裏,以他此時雲體風身之能,是斷然不會有人能想到,在這京城紫氣之下,有人能直接繞過這侯府外的重重護兵,直接潛入到裏頭的。

說實話,這種沒有經過事先謀劃,近乎於直接莽的刺殺行動,吳逸現在想起來,也有些納悶自己怎麽就腦子一熱就答應了,不過畢竟人已經到了,他看著此時同樣窩在不見燈光黑屋裏的陸千聆,也不得不有些感歎。

平常沒看出來,這陸姑娘換了一身衣服,竟還真有幾分刺客豪俠的感覺,她同樣一身黑衣,隻頭戴一麵隨處都能買到的戲子勾臉麵具,整個氣質就完全沒了戲子的身段。

吳逸打趣著問道:“看這架勢,姑娘應該不是第一次幹。”

麵具裏陸千聆淡淡應了一聲:“嗯,幾年前,我以這套裝束,殺了一個擄掠民女的鎮中惡紳。”

“果然,誰能想到台子上戲子的功夫不是假的呢。”吳逸驚異之餘,眼裏不覺間又對陸千聆多了幾分欣賞,回想起來,他似乎對這種類型的女子,都更有好感一些,像之前的李貞英,還有那個宋棠音,都是如此。

陸千聆抽出了腰刀,眸中凝視著窗欞縫隙裏的廣闊院落,低語道:“按照說好的,寧南侯就在那一片屋子裏是嗎?”

吳逸點頭道:“書房是在那邊,但這寧南侯寢屋在哪兒還不清楚,咱們既然來了,就不妨來個引蛇出洞。我用個法子,讓府中的衛兵都聚在一起,然後等到那個寧南侯驚醒出來時,你再趁機從背後結果了他。”

吳逸從昨夜所見已經大概猜到,這寧南侯絕不是一個隻會畏畏縮縮躲在衛兵身後的尋常王公,一旦真鬧了刺客,他八成是不會不聞不問的。

“引蛇出洞?”陸千聆麵具裏發出一道疑聲。

吳逸點點頭,麵上也露出了一副有些調皮的笑容。

就在這一笑之間,他也分出了一道身外身,以絕快的速度,潛出了屋子外,一路隱身而潛,終於,來到了正門高牆內的一片廣大院落下,那裏來往守兵尤其之多。

吳逸分身就從那牆沿之下的一棵槐樹陰影後,故意蒙上了麵,以一個既看上去像是潛行,卻又像是注定會被發現的姿勢,沒有用任何術法,從那樹蔭之中一縱而出。

然後果不其然,星夜下的寧南侯府之中,就爆發了一陣喊聲。

“有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