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宮中一處七層高閣最頂上。
吳逸和宋棠音此時都坐在閣樓金頂之上,望著前頭茫茫湛藍域下的瓊樓玉宇,吳逸就跟她說了自己陰差陽錯和不老婆婆結緣相許的前因後果。當然,也是在吳逸捂住她嘴時,又問了一遍,在她點頭不會亂說之後,才把事情說出來的。
“說完了,事情就是這麽個事情,宋姑娘,你我也算朋友一場,可以的話,還是希望你暫時不要對紅綃她們幾個聲張的好。”吳逸一想到這事,也不免愁上眉頭慨歎而出。
宋棠音本是極灑脫之人,萬事不縈於心,聽完了之後,她竟也接受得很快,完全沒有世俗中人對個中禮法倫常的糾結,隻是恍然過後很平常地點了幾下頭。
但隨即她目中靈光自現,一抹靈動的笑驟現嘴角,她忙道:“等等,要本姑奶奶不說出去也可以,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又來約法三章這一套?”吳逸也想過宋棠音會不會提什麽條件,但她真說出口時,他還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暗叫果然逃不掉。
宋棠音卻是秀眉一擰,噘起嘴道:“幹嘛一副怕我要你錢的樣子嘛,我又不是催賭債的黃三太,就是想和你正大光明的打一架,了一了上次那筆債,一場架而已,總不算為難吧。”
吳逸倒是沒有拒絕,隻是轉過來朝她道:“隻是打一場,沒別的了?”
宋棠音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當然,難道你還想多做幾件事情?”
她話才出口,卻是忽而想到了什麽,往身上衣服裏東摸摸西摸摸,嘴裏還嘀咕著:“不好,忘了帶了。”
“怎麽了?”吳逸有些好奇。
宋棠音摸了全身上下衣裳一通,隻好有些喪氣地道:“你跟我約好這一件事,總得立個字據,可惜我現在身上沒帶紙筆。”
吳逸一聽是這個,也有些覺得好笑:“宋姑娘,咱們也算是朋友一場,同生死共患難,答應別人的事情不好說,但對朋友我還是說一不二的,也不用立什麽字據吧,實在不行咱們擊掌為誓,不是省事得多?”
宋棠音皺眉道:“立字據是我的老習慣,以前每逢賭債欠錢,都要立下那麽一張字據,約好了來日有錢再還,咱們是朋友不假,但江湖規矩還是要講的。”
“江湖規矩……”
說實在的,吳逸這些日子見多了出塵絕俗的神仙,窮凶極惡的妖怪,現在與宋棠音這仙宗弟子談話,他竟然久違地感覺到了一股紅塵之氣,也不禁生出親近之感,也幹脆遂了宋棠音的意,當即拱手笑道:“好吧,江湖規矩就江湖規矩,要紙筆的話,這兒是龍宮水府,你可以找水族中人要來,我在這恭候大駕。”
宋棠音心念一動,卻嘿嘿笑著站起身來,叉著腰挺起身板道:“不,我忽然想到,在水府裏待久了,回東勝神洲一趟買也不錯,怎麽樣?要不要跟來,咱們遊耍一番!”
她這小腦袋瓜子裏想一出是一出,吳逸這會兒卻也不覺得反感,反正現在學會了彈雲縱法,就是十萬八千裏路也是彈指一揮間,自然不介意在陪宋棠音遊一趟。
他當即笑著應下,卻道:“跟來倒是可以跟來,就是不知道你這腳程快不快,北海到東勝神洲少說也隔了快二十萬裏吧?”
宋棠音腳踝上銀鈴晃**,卻是摸了一下自己瓊鼻,嘻嘻笑道:“這就是本姑娘這一兩日修煉的成果了,等下就讓你大開眼界!”
兩人這就身出水府,不一時就衝出了北海海麵,吳逸現在得了仙體,又習得了彈雲縱,也是觸類旁通,遇水自然使出了避水訣,自是出水無礙。他是如此,卻見一邊宋棠音居然也是一般無二,縱出水時,吳逸以餘光瞥見她身中此時同樣也是一團圓融靈光,再不見舍利子玲瓏內丹的蹤跡。
看來她也確實是進境不小。
衝出了水麵,兩人俱是通身不染滴水,北邊方向遙遠盡頭的參天鐵壁依舊如故,目前沒有什麽動靜。
宋棠音腳下淩空,朝著吳逸露出了一副得意的笑,給他的感覺,就像是一個純然無瑕的姑娘即將在炫耀自己的玩具一樣,莫名地嬌憨可人。
她腳下一動銀鈴便隨之輕響,吳逸隻見她身子淩空,一隻腳劃了一個半圓,一道靈光從足尖逸出,劃出圓光,隨著她撚訣腳下畫圓,霎時間,一片團團白色蓮花瓣,就出現在了腳下。
“咦?”
吳逸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法術,也很是驚奇。
宋棠音落在蓮花瓣之上,朝吳逸招招手:“上來啊!”
吳逸也跳到了蓮花瓣之上,他倒是很想看看這宋棠音會怎麽驅法,這蓮花瓣他一跳上,頓時好像闊大了許多,竟比海船還大三分。
隻見宋棠音粲然一笑,朝著蓮台之瓣檀口輕吐一口氣。
霎時間,那白色蓮舟風聲大起,周圍的景色與雲天忽然而變,吳逸隻覺耳邊風聲呼嘯,隻頃刻之間,就過了北洋大海,眼前山河錦繡,雲天高遠,才這一會兒功夫就到了東勝神洲彼岸。
宋棠音叉著腰,伸出手遙指遠處河山,笑逐顏開道:“怎麽樣?我這一手船不賴吧!是不是太快嚇著了?”
吳逸心裏也是暗自驚異,心中嘀咕道:“好快的蓮舟,我尋思聖尊師傅教的彈雲縱已經是飛山跨海第一能了,這宋姑娘的一葉蓮舟,卻也差不了太多。”
他隻得鼓掌賀道:“恭喜姑娘有此神通,吳逸說不定也要甘拜下風,這比鬥我看是不是也免了?”
宋棠音卻不吃他這一套,直接抓住他的手道:“你想得美!你剛剛捂住我嘴巴的那一手身法我可是看見了,想賴也賴不掉!走,跟我上街去!”
隨宋棠音一跳而登彼岸,吳逸這是第一回到東勝神洲,都說東勝神洲人傑地靈,山川秀麗,物彩豐隆,吳逸在不久前剛剛見過北俱蘆洲的險山惡水後,對比之下,更覺得這片大洲之景尤其壯麗,殊為可觀。
“好風光啊。”他被這風景所迷,一時間也不禁脫口而讚。
宋棠音也笑吟吟地大步邁著,一邊拍拍胸脯自誇道:“怎麽樣?你那南贍部洲山清,也不如我東勝神洲水秀吧?”
吳逸一邊隨她而走,對此也不多做辯駁,隨口笑道:“你說是那就是吧。”
兩人到了岸上,離那城池人居之地尚遠,東勝神洲江河眾多,吳逸和宋棠音索性就各自禦風,半陸行半乘風地一路縱過了幾千裏路,才看到城鎮所在。
第一次看到城池居所,吳逸也不禁暗自感歎,這裏的風土人情倒也與京城一般繁華,鳳閣龍樓,屋宇連綿,就連行人的精氣神也是風采正盛,真就一派盛世景象。
宋棠音看了下方城池,笑道:“這片地界以前還沒去過呢,正好逛逛。”
兩人降落到了城外,一路行走入城,這城門盤查之鬆散,讓吳逸也頗為吃驚,甚至沒有盤查來往路引,就這麽讓他倆進去了。
宋棠音倒是習以為常,嘿嘿道:“這東勝神洲各國城相安無事已久,又沒什麽盜匪妖怪,自然查得也就鬆了。”
結果她興致勃勃進了城,原本和吳逸說好的是來買立字據用的紙筆,結果她一進城中,身子走著走著,就在吳逸眼前大搖大擺地拐到了一個地方,賭坊。
在吳逸眼裏她進去時笑得萬花羞慚,明豔照人,而不多時,就變成了一副哭喪臉。
吳逸跟在她身邊,這一回他是親眼目睹了這姑娘是怎麽眼睜睜地以奇差無比的賭運輸掉一身的銀子的。
真的是押哪兒哪輸,無一例外。
宋棠音耷拉著一顆頭,出賭坊時,是光著腳晃著銀鈴走出來的,那雙鞋是她出發前往北俱蘆洲之前,在山門下城鎮買的一雙繡鞋,就在剛剛被她輸了拿去抵了賭債。
她走出了賭坊直過了七八丈,才忽而恍然大驚道:“完了,我的錢都輸光了,沒錢買紙筆了怎麽辦?”
吳逸聽得直接白眼都翻到了天上,合著你之前根本沒想著啊,這哪有一點剛成仙體之人的名門弟子的樣子,這不十足地純純賭狗嗎?
初見她時就是在寶象府街上的賭桌前,現在兩人都今非昔比,她行走在市井之間,卻還是依然如故,某種意義上,也真該說是初心不忘了。
不過以他們現在仙體已成,宋棠音又是名門之後,她應該也懂得一些煉石成金之術,所以吳逸也隻是吃驚於宋棠音的賭性,卻不擔心她會無計可施。
果然,她略一沉吟,轉身就朝向吳逸,兩隻晶眸灼灼道:“你身上有沒有帶銀兩?”
吳逸自然是聳肩搖頭,此來匆忙,他身上的銀兩全都在了京城。
聽到吳逸身上沒帶銀兩,宋棠音兩道繡眉又擰做了一團噘起嘴作沉思之狀,然後她就又拉起了吳逸的手。
“幹嘛?”吳逸奇道。
“賺錢去。”宋棠音對他報以一個胸有定計的眼神。
然後當他被宋棠音拉著手走到了街道繁華中的一處路口時,隻見宋棠音站定一處,挺起胸膛,深吸吐納,對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大張檀口,以澈然澄亮的嗓門高喊了出來。
“瞧一瞧!看一看!各位新傲來州的鄉親父老,小女子途經貴寶地,因為諸事纏身,盤纏將盡,就在這兒給各位耍幾套拳,各位有錢的捧的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啊喂……”
吳逸:“……”
宋棠音是名門弟子,以她的拳法,隨手舞幾下都能技驚四座,無論用什麽法術要弄到錢吳逸一點都不會驚訝。
但,她選擇了讓吳逸最為跌破眼鏡的方式。
幾套拳下來,盡管宋棠音打的都是最粗淺的長拳,但身手之夭矯飛騰哪裏是東勝神洲百姓見過的,無論懂不懂行,都自是滿堂喝彩,不多時,他們的錢就都扔到了吳逸手中。
待到宋棠音歇了拳架,周圍人都走散後,吳逸才沒好氣地捧著一堆碎銀,嘴角抽搐著道:“你一個仙宗弟子,居然能想到賣藝這種法子?”
宋棠音卻絲毫不覺得不妥:“這有什麽?勞力所得光明正大,有什麽不光彩的呢?我要是用什麽點石成金這種旁門左道,反而不成個功果,更何況,也沒意思。”
吳逸也沒話說了,一來是此理確實不假,二來是他徹底領教了這宋姑娘的奇行異舉,隻能搖頭苦笑。
不過這也讓他越發開始欣賞起這個奇女子來了。
她眼裏放光,甜甜笑著,從吳逸手中接過這一捧碎銀子,走到無人之間,將它們盡數倒在了衣裳腰間係著的一個精致荷包裏。
那荷包本小,不過半掌之大,卻原來也是個容納量不小的靈寶,頃刻間就容納了宋棠音耍拳賣藝得來的幾十兩銀兩。
這一回她可算是吸取了教訓,終於沒再賭了,真的買了紙筆,當然,更是買了一堆酒肉,和吳逸尋了一處方便望景的廢棄寺廟坐在頂上,一邊喝酒吃肉,一邊寫下了字據。
吳逸看著這字,他本以為自己的字已經夠不修邊幅了,沒想到今日還真遇上了對手。
這字據說嚴謹也嚴謹,說兒戲卻也兒戲,僅僅是由雙方都寫了名字,連畫押也沒有,就被宋棠音笑嘻嘻地收入了懷中,她一口啃著燒肉,望著天邊層雲道:“就這麽約好了,等北俱蘆洲的事情一了,你就陪我放開了打一架,也算了了我一樁心願。”
吳逸聞言,舉起酒壇子對著她:“君子一言。”
宋棠音笑泛紅霞,同樣也舉著酒壇子輕輕一碰:“跑死八匹馬都要追!”
吳逸望著她此刻這按理來說不當出現的酒暈紅霞也覺得分外絕麗,不禁笑道:“你這什麽比喻?”
“哈哈哈哈哈……”
她一大口悶下酒,咂咂嘴後朝吳逸展眉笑道:“不懂了吧,我十歲的時候,就曾經下山為了殺一個貪官,我跑死了八匹馬,到了八千裏外終於一劍取了他的項上人頭!像這樣的事,小時候還有很多,什麽燒了縣衙啦,把大財主吊在旗杆上示眾啦,說也說不完……至於一路上打的什麽潑皮惡霸,那就更多了……”
她說得如數家珍,這本是極豪氣颯爽之語,吳逸這一瞬驀然之間,恍惚卻仿如見到了幾乎都快淡忘的久遠記憶裏,那驚鴻一瞥。
他當即恍然,原來像自己小時候記憶裏偶然一遇她見義勇為這樣的事情,對她而言已經是從來如此的習慣之事,她自小時到現在,都未曾更改那一片赤誠熱烈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