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國幀怒氣衝衝走進自己辦公室,對秘書說:“我剛才去參加一個經濟界討論會,才知道台灣火柴公司的王哲甫,台灣電力公司的劉晉鈺,還有台灣糖業公司的沈鎮南、3位在台灣經濟界界極有影響的總經理都被抓起來了。我不是規定抓人必須通過省政府警務處嗎?他們居然背著我偷偷摸摸地抓了這麽多工商界的重要人物,是哪個部門抓的?為什麽沒有一個人告訴我?”
秘書:“抓王哲甫、劉晉鈺與沈鎮南我也不清楚,但是我知道自從你規定逮捕人必須要有警務處的逮捕證後,就改由保安司令部出麵抓人了。”
吳國幀:“彭孟輯也太目中無人了,我這個台灣的省主席名義上還兼著台灣保安司令部的司令,他一個副司令,在台灣鋪天蓋地地抓人竟敢不告訴我一聲。你馬上去通知彭孟輯,就說我緊急召見他,並且命令他立即拿著王哲甫、劉晉鈺、沈鎮南3人的案卷到我辦公室來匯報案情!”
秘書出門而去。
吳國幀提起暖瓶往茶杯裏摻水,氣得手直抖,茶水溢得滿茶幾都是。
少頃,彭孟輯來到吳國幀辦公室門外叫了一聲“報告”。
屋裏傳出吳國幀的聲音:“進來”。
吳國幀隔著辦公桌冷冷地打量著彭孟輯,也不請他坐。
彭孟輯雙手呈上文件說:“我把王哲甫、劉晉鈺和沈鎮南的案卷帶來了,吳主席如果想了解他們的情況,可以自己看看。”
吳國幀接過案卷,放到一邊,冷冷問:“什麽罪名?”
彭孟輯頭一揚:“通共。”
吳國幀再問:“有證據嗎?”
“當然有。”
“什麽證據?”
彭孟輯不請自坐,然後說道:“台灣火柴公司的董事長你自然認識,他叫吳性哉,既做工商業,也是個電影製片人。”
“吳性哉我當然知道,我在上海當市長時和此人打過幾次交道。”
“台灣火柴公司原來是日本人辦的,抗戰勝利後,陳儀把日產拿出來公開拍賣,吳性哉獨資買下了這家公司,請王哲甫出任總經理,但吳性哉從來沒有來過台灣。大陸淪陷後,他留在了上海,為了討好共產黨,吳性哉拍了一部名為《民國四十年》的電影,對蔣總統百般醜化,可惡至極。現在,吳性哉帶著這部電影正在香港扯旗放炮地舉行首映式,他還托人通知王哲甫趕到香港去和他見了一麵。王哲甫一回台灣,我就把他抓起來了。”
吳國幀搖搖頭:“劉晉鈺呢?”
“劉晉鈺的兒子在台大參加“左傾”團體被捕,劉將他保釋出獄,然後縱其逃往大陸。按照懲治匪諜條例……”
吳國幀打斷他:“台糖的總經理沈鎮南通匪叛亂又是怎麽回事?”
彭孟輯說:“沈鎮南的主要罪行是砂糖多產少賣,俾利匪幫接收;更嚴重的是撥巨資整修台糖鐵路,以備共匪軍事登陸之用。”
“劉晉鈺的具體情況我不了解,但是,我知道王哲甫和吳性哉彼此間僅僅是純粹的商業關係,除此之外,沒任何跡象表明王與任何人,包括共產黨還是通共份子有聯係。不能因為吳性哉通共,王哲甫到香港見過吳性載,所以王也必然通共,就應當抓起來,並將該公司沒收。”
“這個……”
吳國幀加重了語氣:“你別打岔,聽我把話說完再開口。沈鎮南是我清華校友,我對他相當了解。我敢說,但凡熟悉沈的人,沒有誰會相信他是共諜。你剛才說沈鎮南的兩大罪名,我看沒一樣靠譜,甚至是顛倒黑白。少賣砂糖是因為大陸淪陷,砂糖無法賣到大陸市場所致;至於整修鐵道是為方便甘蔗運輸,也應記功才對。彭副司令,我現在以台灣省保安司令的名義命令你,馬上把王哲甫和沈鎮南放了。”
彭孟輯貌恭實倨回道:“我嚴格執行,不過,請吳主席最好出具一個書麵命令給我。”
“好。”吳國幀提筆便寫,寫畢將命令遞給彭孟輯。
彭孟輯雙手接過,轉身離去,穿過寬大的走廊,回到自己辦公室,立即搖通了電話:“我是彭孟輯,給我接蔣主任。”
大約一個小時後,吳國幀抬眼看著走進屋來的蔣經國,不悅地盯了一眼跟在蔣經國後麵的彭孟輯,直言不諱地說:“彭副司令,這麽快就把救兵搬來對付我了。”轉而冷冷招呼蔣經國,“蔣主任既然來了,就請坐下賜教。”
蔣經國落座後客氣地說:“吳主席千萬別誤會,你逼著彭孟輯立即釋放王哲甫、劉晉鈺、沈鎮南3名通共分子,的確是為難他了。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彭孟輯逮捕這3人,是根據總統的特別命令行事的。”
吳國幀道:“總統的特別命令也不能淩駕於法律之上,我已經看過了案卷,我認為逮捕王、劉、沈3人的證據明顯不足,所以我仍然堅持應當立即釋放他們。正當的做法是,如果你們仍然懷疑這3人是通共分子,也隻能對他們進行監視,直到掌握了足夠證據後才能抓人。”
蔣經國說:“我們已經調查清楚了,比如說火柴公司,迄今大部分股權仍然屬吳性哉所有,而王哲甫又是他雇請的總經理,僅憑這一事實,就是鐵證如山。”
吳國幀擺擺手:“我不認為這是什麽證據,更不用說鐵證了。我以為彭副司令抓人不對,沒收火柴公司更是違法的。在台灣有許多像火柴公司一樣的私人企業,有些老板在台灣,有些則留在了大陸,如果我們一刀切,認定凡是留在大陸的老板全都通共,那首先就得立法,要求所有的私人企業登記這些人的各種股份,如果他們拒不登記,才能采取合法行動。除非頒布這樣的法律,否則經辦人將不知所措,針對他們的任何行動都將表明非法的是我們政府這一方。至於台糖的沈鎮南,抓他的罪名更是匪夷所思,滑天下之大稽!”
蔣經國沉不住氣了,不客氣地說:“我們都認為證據充分,隻有你這省主席說證據不足。”
吳國幀忽地站起:“證據足與不足,必須由法庭說了算,而不是依照人的官階與地位來定。請注意,保安司令部也有自己的軍事法庭。此外,我有必要鄭重地提醒你們,迄今為止,擔任台灣省主席兼保安司令的是我吳國幀,而非其他任何人!”
蔣經國愕然看了怒不可遏的吳國幀一眼,起身拂袖而去……
深夜。吳國幀靠在沙發上看報紙。
秘書進屋稟報:“吳主席,‘總統府’副秘書長黃伯度登門求見。”
吳國幀將報紙往沙發上一扔:“蔣先生派心腹深夜到家裏來,除了消除蔣經國和我之間的不快不會有其他的事。請他進來吧。”
秘書將黃伯度帶入。
吳國幀客氣地:“黃秘書長,請坐。”
黃伯度將一個精致的草包放在茶幾上,打開,裏麵是全身鮮紅晶瑩剔透的特大草莓。
黃伯度說:“吳主席,這是岡村寧次從日本托人給總統送來的極品草莓。隻有一包,總統來了個一分為二,讓我給你送一半過來。”
吳國幀道:“黃秘書長深夜枉駕寒舍,不單單是為了送這半包草莓吧?”
“當然,當然。吳主席,總統特地讓我來向你通個氣,經國主任和彭孟輯已經將王哲甫、劉晉鈺、沈鎮南的案子報了上去,總統充分考慮了你的意見,但仍然認為有足夠的證據懲辦王、劉、沈3人。”
“大家都為總統做事,總統的命令,自然無違抗餘地。但這3個案子牽涉到一個是非之爭,是非是原則問題。此刻台灣既風雷震**,敵人伺機而動,政府標榜民主法治,焉能言行不一?”
“看來吳主席心裏的氣,還沒消啊。”
“士可殺而不可辱,我這個人官可以不做,原則是必須遵守的。既然總統認為有足夠的證據懲辦王、劉、沈3人,那還有什麽必要辛苦你來跑一趟,打個電話知會我一聲不就行了嗎?”
“如果省府怕背黑鍋,可改由國防部軍法處處理。總統非常明白懲辦這3名工商巨子的敏感性,他說按照中國的軍事法,軍事法庭分為兩級,保安司令部有自己的法庭,但在其上,還有一個國防部的軍事法庭,總統讓我來征求你的意見,你是否同意將此案由保安司令部移交至國防部辦理?”
吳國幀仍然固執地堅持自己的意見,說:“按照法律,保安司令在‘國防部’之下,如果身為‘中華民國’三軍總司令的總統下令移交,我隻能無條件地服從。但是,我仍然堅持認為,支持我意見的法律根據是相當充分和正確的,我不會因為總統的介入而改變自己的看法。”
“總統完全讚同你維護法律尊嚴的觀點,並且讓我通知你,他決定采納你的意見,對王哲甫網開一麵,從輕發落。但是對劉晉鈺和沈鎮南2人,必須公開槍斃。以儆效尤。”
吳國幀愕然:“這話從何說起呀?總統又是殺人又是判刑的,我不明白有哪一點采納的是我的意見?”
黃伯度說:“怎麽沒有采納你的意見?總統完全是看你的麵子,才將王哲甫由死刑改判為7年徒刑的。”……
吳國幀上了床,輾轉反側,長籲短歎,無法入睡。
吳夫人大睜著眼,暗中關心著丈夫的動靜。
吳國幀猛然伸手摁亮床頭櫃上的燈,起身拿起了電話:“我是吳國幀,給我接屏東,找立人。”
吳夫人猛地伸手按下岔簧:“國幀,你現在這樣的情緒,怎麽能給孫立人打電話?”
“我這一腔苦水,憋在心裏難受死了,隻有找孫立人吐一吐才行。”
“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能在電話裏說這樣帶情緒的事嗎?前次丘吉爾的兒子倫道夫·丘吉爾跑到台灣訪問後,回到倫敦寫了一篇文章,說什麽台灣現在的所有領導人中,除了兩個人——吳國幀和孫立人外,其他的依然是一幫昏庸老朽。美國人把你的照片刊在時代雜誌的封麵上,還寫文章大肆吹捧你和孫立人,什麽‘武有孫立人,文有吳國幀’,我看這麽鬧騰一點好處也沒用,反而會害了你們。”
“心底無私天地寬,我什麽也不怕。”
“你不怕我怕,我替孩子們怕呀!你又不是不知道,電話裏早就給你安上了一雙耳朵,你是堂堂的省主席啊,除了這上麵——”指指天花板,“誰有這麽大的膽子,敢在你的電話裏安竊聽器?發現了還隻能裝著沒看見一樣。”
“我的清華校友沈鎮南為台灣的經濟發展,作出了如此之大的貢獻,不愧為商界精英。我身為台灣省主席,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沈君蒙冤而死,而且僅僅因為此案是總統禦批的,任何人便無能為力。”
“眼下戒嚴時期,隻要沾上匪諜罪,任何人也必死無疑。”
“什麽匪諜?我告訴你吧,當年負責派人到台灣接收的資委會前後任主委翁文灝、錢昌照、孫越崎等全都附依共黨,沈鎮南與劉晉鈺都是被他們選中派到台灣來的,這次被整肅,無非是起一個殺雞儆猴的作用。另外,沈鎮南是宋子文親信,蔣經國在上海打老虎時與宋交惡,沈才因此成為掃除異己的對象。”
“台灣這地方呆著太凶險了,國幀,我看這官也不用再當了,還是學學宋子文孔祥熙,找機會盡早離開吧,香港美國都行。”
中午時分,郭廷亮與沈正基等幾名示範營的袍澤說說笑笑出了中央官校大門,向著黃埔新村走去。
幾隻敞放的小豬從他們跟前跑過。
郭廷亮的眼睛落到了豬身上,說:“媽的,肚子裏老長時間沒有油水,腸子早就生鏽了,見到跑過的豬,我都會產生幻覺,好像那是一大砣肉,恨不得撲上去咬它一口。”
郭廷亮把客人們帶進家門,李玉竹上前為朋友們泡上茶水。
李玉竹以目示意丈夫後下去。
郭廷亮不動聲色地追到臥室:“什麽事?”
李玉竹說:“這飯口上一下來了這麽多人,怎麽辦啊?”
“嘿,這才怪了,我把他們帶到家裏來,當然要請他們吃飯呀。”
李玉竹手一伸:“吃飯好辦,錢呢?”
“我的薪水每月一發下來就全交給你了,我身上哪來的錢?”
“你說得輕巧,扛根燈草,巧婦也難做無米之炊哩,家裏連顆蔥也沒有,又沒錢,我拿啥來招待?”
郭廷亮壓著嗓子求道:“老婆你想想辦法,無論如何得幫我把這麵子繃過去。弟兄們進了堂堂營長的家門連飯也吃不上一頓,我這臉,就丟大呐!”說罷出屋去應酬朋友。
李玉竹一聲苦笑,想了想,走進臥室翻箱倒櫃,找出來一打還沒開封的美國絲襪放進挎包裏,然後悄悄偷看了一下堂屋裏的動靜,穿過廚房,打開後門上了街。
毛卿才提著小糨糊桶一瘸一拐地順著小巷走過來,登上石階,將“戒嚴令”貼在小街邊的牆上。
一群婦女老人上前圍觀。
一婦女說:“毛村長,什麽事啊?念一念嘛,我們好多人都是睜眼瞎。”
毛卿才道:“這是政府頒布的戒嚴令,我把10大掉腦袋的行為給大家念念,免得你們不小心把腦袋弄掉了還不曉得是咋個回事。”用拐杖點著“戒嚴令”大聲念道,“凡有下列行為者處死刑:1、造謠惑眾者;2、聚眾暴動者;3、擾亂金融者;4、搶掠財物者;5、罷工、罷市擾亂秩序者;6、鼓勵學潮,公然煽動他人犯罪者;7、破壞交通通信器材者;8、妨害公眾之用水及電器、煤氣事業者;9、放火決水發生公眾危險者;10、未受允許,持有槍彈及爆炸物者。”
李玉竹穿過行人稀疏的小巷,一路上不停地與熟人點頭打招呼。
李玉竹到了廣場邊上的當鋪門前,轉臉看看四周沒有熟人,快步跨了進去。
不料,剛從巷口露出身影來的毛卿才遠遠地看見了李玉竹,加快腳步,一瘸一拐地趕了過來。
李玉竹將絲襪遞了上去。女老板接過絲襪,認真翻看。
李玉竹說:“完全是嶄新的美國貨,你瞧瞧,還沒開過封哩。”
女老板操著山東口音:“32塊。”
李玉竹急了:“32塊,你以為我不知道價錢呐,眼下黑市上一雙這樣的美國長腿絲襪能賣20塊錢。我這可是整整一打,12雙哩!”
“你是當,不是來我這兒賣。要是死當,我再添一倍。”
“死當也行,那得100塊。”
“64塊。”
“我這還是從大陸帶過來的,如今美國人翻了臉,一分錢的美援也不給,這樣的絲襪,隻有越來越看漲的。”
“再添兩塊。”
李玉竹咬咬牙:“當。”
一隻手突地伸出來,將絲襪搶在了手中:“你當個啥呀當?玉竹,給我走!”
李玉竹一看是毛卿才:“毛村長,廷亮邀約了一大幫示範營的弟兄們進了家門,讓我無論如何得準備吃的,家裏米還有點,連買小菜的錢也沒有了,我沒法,隻好打這絲襪的主意。”
毛卿才把口袋裏的大票小票全掏出來:“這點錢你先拿去濟濟急,絲襪拿回去。”
李玉竹趕緊數了數錢:“卿才,一共是54塊4角5分,謝謝了啊,等廷亮發了餉,我馬上還你。”
毛卿才擺擺手:“手頭鬆活了再說吧,你放心,我不催你。”
李玉竹來到菜市場,先買了20個雞蛋,再買了幾大把小白菜,一小把蔥,快步趕回家,拴上小圍腰,獨自在廚房裏忙碌:淘洗小白菜、打蛋、調蛋、切蔥。
灶洞裏柴火熊熊,鍋裏白的米飯、黃的雞蛋、綠的蔥花混在一起,十分好看。
眾軍官被不斷飄來的香味弄得垂涎欲滴。
沈正基故意誇張地嚷:“弟兄們,聞到沒有啊?今天我們大家都有口福嘍!”
王鵬說:“怎麽沒聞到,我這喉嚨裏都快伸出爪爪來了!”
另一軍官也叫:“香!太香!實在香!這樣的香味,簡直難以抵擋!”
李玉竹在廚房裏快活地喊:“對不住弟兄們了,家裏沒啥好吃的,就炒了個蛋炒飯,煮了個小白菜湯!”
沈正基誇張地在空氣氣裏嗅嗅:“蛋炒飯呐!弟兄們打打牙祭嘍!”
李玉竹從廚房裏伸出頭來嚷:“我可隻有一雙手,蛋炒飯都盛好了,全在灶頭上擺著,自己動動腿吧。”
軍官們歡呼著擁向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