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嵌著傅禮士與黃正結婚照的相框被黃正放進了旅行包裏。

屋裏已經收拾停當,傭人和下女將大包小包的行李堆放在客廳上。

一輛小轎車馳到門前停下,徐嗣興與黃鈺急匆匆下車,進了小院。

黃鈺嚷道:“黃正,怎麽走得這麽急呀?”

黃正說:“就連傅禮士自己也不知道啊,這次他回紐約聯合國總部述職,糧農署突然改派他到烏幹達工作,昨天夜裏他給我打電話,讓我今天趕到美國,隨他一同飛往內羅畢。”

徐嗣興跑進跑出,將行李往轎車後備廂裏放。

黃鈺把妹妹拉到院壩上:“你要離開台灣,情治機關的人沒給你找麻煩嗎?”

黃正說:“傅禮士早就想到了,他給我打過電話後,又馬上給莊萊德大使打了電話,托大使幫忙,幫助我能夠順利地登上飛往美國的飛機。”

“美國大使回你話了嗎?”

“大使剛剛給我打過電話,告訴我,他讓他的夫人送我上飛機,大使夫人現在正在機場的貴賓候機廳裏等我。”

“爸爸媽媽那裏都打過電話了吧?”

“打過了,他們巴心不得我能永遠離開台灣才好哩。”

黃正與黃鈺徐嗣興等提著行李進了候機廳,向貴賓候機廳趕去。

在離貴賓候機廳門口不遠處,一位衣著華貴的中年婦女恰好從洗手間出來,一眼看見了剛從自己麵前走過的黃正,不禁大叫:“這位是黃正小姐吧?”

黃正聞聲回頭,叫她的竟然是章超母親:“啊,章伯母!”

黃鈺與徐嗣興也都停下了,轉過身看著她倆。

黃正招呼道:“章伯母,你也要坐飛機啊?”

章超母親說:“哪兒呐,我是來送菲律賓佛教協會的一個代表團的……哦,孫夫人今天也來了,她現在是台北佛教協會的主要負責人,現在在台灣大名鼎鼎的清揚居士就是孫夫人,你要不要過去見見她?”

“不,不,我沒時間了。”

“這麽多年,孫長官和孫夫人對你一直心裏有愧……”

“事情都過去了,章伯母不用再說了。情況我都知道,孫長官為了救我們,在蔣總統麵前拿自己的腦袋替我們擔保,雖然沒能把我們救出去,但心意我們領了。”

“你那時候不是已經被保安司令部抓起來了嗎,孫老總在蔣總統麵前說的話,你怎麽知道?”

“在一旁侍候的一位侍從官是我姐夫的老鄉,他親耳聽見的。要沒這句話,我在監獄裏根本熬不過10年。”

“如今你們姐妹倆出來了,可孫長官卻再也沒法出門了。”

黃正難受萬分:“我知道,他現在被當局軟禁在台中,日子過得挺艱難的。他整天在院子裏種玫瑰,然後由美娘用自行車帶到市場去賣。我還聽說美娘對他照顧得挺好的。”

章超母親:“那是,那是。美娘陪在孫長官身邊,孫夫人呢?台北的佛事再忙,她每個月也必須到台中去看望一次孫長官……呃,黃小姐,棲霞寺卓塵大師的卦真是靈驗啊,卦語說孫長官此生命中注定有兩男兩女,美娘果真就給他生了兩個兒,兩個女。”

莊萊德夫人從貴賓候機廳門口出來,衝黃正“咿哩哇啦”地嚷:“黃小姐,你們還呆在外麵幹什麽呀?貴賓候機廳裏的旅客馬上就要登機了。”

章超母親說:“哎呀,那不是美國大使的夫人嗎?我在派對上見過她好多次,黃小姐,她親自來送你上飛機啊?”

黃正說:“這不奇怪,莊萊德大使和我丈夫是好朋友……哦,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我丈夫叫傅禮士,是聯合國糧農署派駐台北的高級專員,我丈夫現在馬上要到烏幹達的首都內羅畢赴任,我也要和他同去。章伯母,對不起,我得走了。”轉身向著貴賓候機廳大門匆匆走去。

章超母親衝著黃正的背影說:“黃小姐,你是好人,願菩薩永遠保佑你。”

黃正扭頭道:“謝謝。麻煩伯母一定請孫夫人給孫長官帶一句話,就說黃正和黃鈺姐妹倆,永遠是孫總司令手下的兵!”

黃鈺補了一句:“請務必轉告孫長官,我和黃正祝他——早日獲得自由!”

幾年過去,柳丹青的“將軍煤球店”已大為改觀。手工作坊變成了機器生產,煤球機、傳送機,和煤機轟轟響著。原來的竹棚子與破房爛屋也全變成了預製結構的樓房。

不時有買煤球的人挑著籮筐進出。

莫慧淩接罷電話跑到壩子上大聲叫道:“老頭子,劉玉富的逸園飯館要500斤。”

上身隻穿著汗褂子的柳丹青將一隻隻盛滿煤球的竹筐搬上車,吃力地蹬著三輪出了門。

左營城裏,一位身著香雲衫,手裏搖著一把折扇的中年男子帶著一名隨從,順著街邊走來。

報販在叫賣“高雄晚報”:“看香港義騙騙得英國三軍總司令雲山霧罩,法院僅判刑兩年,罰在難民營做義工充抵刑期。”

李榮吩咐隨從:“阿龍,去買份報紙。”

李榮繼續朝前走了一小段路,抬頭看見了旁邊逸園飯館的招牌,遂跨進去坐下。

阿龍把報紙遞給李榮:“老爺,要點什麽?”

“聽說左營的蚵仔和鹵肉飯很有名,就這兩樣吧。天熱,再來兩瓶啤酒。”

阿龍招呼道:“老板,兩個蚵仔煎,兩個鹵肉飯,再來兩瓶啤酒。”

一輛滿載著年輕海軍軍官的大巴馳入左營城。

車上有人嚷:“黃隊,都過飯點了,我們吃了晚飯再回基地吧。”

幾年前在麻達裏煤礦與楊萬裏的侄子一起出現過的黃春明回道:“那就去逸園吧,那裏的蚵仔煎去年被評為台南10大小吃,是最有名的。”

司機補充道:“逸園的鹵肉飯也相當不錯噢。”

大巴穿過大街,在逸園飯館門前停下。

軍官們進門前,聽見報販叫賣,黃春明和幾位軍官也買了報紙。

柳丹青蹬著三輪車來到逸園飯館門前,將車停下,用扁擔挑上煤球筐,穿過店堂進入廚房。

眼快的軍官看罷報紙激動不已,嚷道:“這遊少卿能算騙子麽?就算是真騙子,他也是天下少有的義騙、俠騙啊,打著英國駐港三軍總司令的金字招牌,這些年輕輕鬆鬆掙了那麽多錢,卻拿去幫助住在香港調景嶺上的國軍難民!”

黃春明也看完了,大聲說:“仁安羌解救英軍,哈,我知道這一仗是什麽人打的?幾年前我在大武山中的麻達裏煤礦見過指揮打這一仗的柳丹青團長,還有擔任主攻任務的楊萬裏營長。那時候柳團長已經成了鳳山官校的總教頭,這個姓遊的,居然知道冒充柳丹青!”

一軍官說:“仁安羌戰役不是孫立人打的嗎?英國女王,美國總統都給他發過勳章了,怎麽又成柳丹青打的了?”

黃春明說:“孫立人是新38師師長,柳丹青是孫立人手下的主力113團的團長,這一仗,是孫立人師長帶著柳丹青的113團上去打的。”

另一軍官壓著嗓門說:“我哥在陸軍,聽他說仁安羌戰役過去被當做官校教材裏的重要戰例,孫立人出事後就全刪了。”

“豈止仁安羌戰役,聽說總政治部專門下了文件,凡是涉及孫立人、新38師、新1軍的人和事,全刪得幹幹淨淨,一個字也不準留。”

李榮饒有興趣地聽著軍官們的議論。

這時候柳丹青已經出門挑第二趟,什麽也沒聽見。

黃春明離桌上洗手間,正好與低著頭挑著空筐子出來的柳丹青辟麵相遇。

走到洗手間門口,黃春明陡然一愣,似乎想起了什麽,趕緊轉身向外追去。

黃春明剛回到店堂裏,便看見送煤老頭兒挑著兩筐煤球又進來了。

黃春明認真看了看,終於開口問道:“請問大爺是不是姓柳?”

柳丹青一驚,抬頭道:“對啊。”

黃春明既驚又喜:“你就是柳丹青柳伯伯吧?”

“對啊,你怎麽認識我?”

“柳伯伯,我姓黃,叫黃春明,現在是左營海軍官校裏的一名年輕教官。”

柳丹青似乎有了印象:“對對,好像有一點麵熟,我們是在什麽地方見過。”

“在大武山啊,麻達裏煤礦!柳伯伯你忘記了,8年前我,還有楊萬裏叔叔的侄子楊威和你在麻達裏一起鑽林子打山豬,夜裏在淡水溪邊圍著篝火跳拉手舞。我還聽你和楊萬裏叔叔講你們在仁安羌打日本鬼子的經曆。”

柳丹青道:“你這麽一說,我想起來了,在楊萬裏那裏,我是看見過兩個從台北來的年輕娃娃。”

所有的海軍軍官,包括與隨從坐在另一桌的李榮,全都把目光凝在這滿身臭汗,身上花裏麻嗒的送煤老頭兒身上。

黃春明轉身衝到桌子邊,抓起報紙回到柳丹青跟前大嚷:“柳伯伯,香港、台灣的報紙都在大登特登你的事情,你可能還不知道吧?香港出了個俠肝義膽的大騙子,叫遊少卿……”

柳丹青叫起來:“遊少卿,這一定是記者搞錯了,他哪會是什麽騙子喲?遊少卿是我的生死弟兄,我們在緬甸作戰時,他是上麵派到我113團的隨軍記者。”

黃春明說:“報上登了,就是這個遊少卿,幾年前冒充你的大名,把英國駐香港的海陸空三軍總司令菲士廷中將騙得來雲山霧罩,為他保駕護航,給他提供了很多很多的方便,讓他在香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很快就發了大財。”

柳丹青大驚:“有這樣的事?”

黃春明說:“可這個姓遊的卻和天下所有的騙子不同,他把他掙來的大筆大筆的錢,都用來幫助逃到香港調景嶺上的國軍和難民。”

柳丹青說:“了不起!了不起!遊少卿是個千古少有的義士,在緬甸時,他就有類似的驚人之舉。他老漢是重慶有名的大富豪,國家有難時,卻揣著一麵老漢送他的死字旗上了前線。”

黃春明說:“柳伯伯,報紙我就送你了,你拿回家慢慢看。”

柳丹青接過報紙,躬躬身:“小黃,謝了啊。”

黃春明說:“這算什麽啊?柳伯伯,我上次看見你,你不還是中央官校的總教官,陸軍少將嗎?莫非也是幾年前受了孫立……啊,你上司的牽連?”

柳丹青淡然一笑:“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此事古難全啊!”

黃春明神情一震:“哦,對不起……原來,真是這樣啊!”

海軍軍官們彼此以目示意,分明也都明白國軍的將軍總教頭為何會淪落到賣煤球的地步。

柳丹青將報紙隨意往腰帶上一插,挑著沉重的煤球筐子向廚房走去。

黃春明驀然發令:“全體都有!”

海軍軍官們“嘩”地起立。

黃春明:“敬禮!”

所有海軍軍官崇敬地目視著柳丹青熱汗滾滾的背影,敬獻上軍禮!

柳丹青猛然停住了,欲回身,卻未回,流著淚,咬著牙,邁步走進廚房。

李榮激動得虎地站了起來,眼中,同樣是淚光盈盈……

李榮連飯也未來得及吃,看見柳丹青出了店門,起身便跟了上去,尾隨柳來到了“將軍煤球店”。

柳丹青放下三輪車,解下汗帕子去洗衣槽邊抹臉擦汗。

莫慧淩正在洗衣槽邊淘洗紅薯,削紅薯皮。旁邊的爐子上,米粒兒在開水鍋裏打著滾。

李榮走到柳丹青身邊主動招呼:“我看柳將軍眼下的日子,過得好像不太順暢啊。”

柳丹青驚訝地:“先生是……”

“哦,冒昧,冒昧。”李榮雙手抱拳衝柳丹青一拱,“我還沒有自報家門,讓將軍誤會了。我姓李,單名一個榮,民國26年一家老小從上海逃到重慶躲避戰亂,父親母親和兩個妹妹卻沒有躲過日本飛機的大轟炸,家破人亡之際,我在重慶參加了戰幹團……”

柳丹青趕緊說:“李先生,坐下說吧。”趕緊端上板凳,遞過一把大蒲扇。

莫慧淩把砍碎的紅薯塊倒進稀飯鍋裏。

門外的談話聲吸引了莫慧淩,她端了張小凳子,坐在門口聽二人說話。

李榮說:“剛才,我在飯館裏看到了左營海軍官校的學生們對待你的一幕,讓我大受感動啊!”

柳丹青說:“唉,往事體提起,提起淚滿江河啊!”

李榮說:“我從戰幹團畢業後,就和同學們一起被派往三峽石牌一帶打日本鬼子,守住通往重慶的最後國門。我胸口上,至今還有鬼子用刺刀給我捅下的傷疤。”

柳丹青說:“要不是國軍在石牌擋住了日本人,萬縣、重慶一丟,中國就真是危險了。”

李榮說:“當時報紙上登了仁安羌大捷的消息,我就對孫立人師長和柳丹青團長崇拜得五體投地。民國38年來到台灣後,我的生意做得還算順利,劉將軍,我願意努努力,看能不能幫助你盡快地擺脫貧困?”

柳丹青讓這天上掉餡餅的大好事弄得來驚喜交加:“有這樣的好事……李先生,我不認識你,你為什麽要找上門來幫助我?”

莫慧淩也停止了手上的活路,愣愣地盯著這位主動登門的不速之客。

李榮揚揚手中的報紙:“這就是我的介紹信,要沒這份報紙,我還真不知道我當年的崇拜偶像住在台灣左營落難,也不太可能幫上你的忙。”

莫慧淩用充滿懷疑的目光不斷地提醒柳丹青不要上當受騙,但麵子上卻顯得十分熱情,去桶裏舀上一碗涼茶,送到李榮手裏:“李先生,請喝碗涼茶,有什麽事,慢慢說。”

李榮道:“我是台北最早做煤氣生意的先行者,眼下有錢的台北人剛剛開始燒煤氣,利潤十分可觀,前景也非常看好。我的國泰煤氣公司生意發展得很順利,盤子也越做越大。我這次是專門到高雄一帶考察,準備前來南台灣開連鎖店。不想今天剛到左營,就看到報上關於有人冒充你的大名在香港行騙的報道……”

柳丹青趕緊否認:“不不,遊少卿可不是什麽騙子,他當年作為隨軍記者,真和我們一起在緬甸並肩戰鬥過的。仁安羌救英國人那一仗,他也實實在在地參加了,他也是有功之人!”

李榮解釋說:“我半點沒有譴責遊先生的意思,他假冒你的大名拉近與菲士廷的關係,卻把從英國人那裏弄來的好處,主要用來改善與他一起逃到香港調景嶺上的難民們的生存環境,就算他真是個騙子,我認為他也是一個有著菩薩心腸,天下少有的好騙子,更是李某此生最敬重的人之一。柳將軍,實話說吧,興許我今天主動尋上門來要求幫助你,多多少少也恰恰是受了香港那位遊先生的感染所致。”

“李先生的意思是?”

“無意中知道了你眼下的情況,我於心不忍,所以就萌生了一個念頭,打算把左營甚至南台灣的生意,讓給柳將軍你來做。”

“我就知道賣煤球,對煤氣可是一竅不通啊。”

“你一竅不通有我啊,設備,技術,資金、人才,我全都是現成的,你這個煤球店改成一家煤氣店,場地綽綽有餘。做煤氣生意既衛生,來錢也容易,從今往後,你再也不用那麽辛苦了,就等著坐地發財,日進鬥金吧!”

莫慧淩聽了既高興,又不敢相信,一雙眼睛不停地在李榮和柳丹青臉上移來移去。

李榮說:“我從你們夫婦倆的眼睛裏能夠看出,你們並不相信我說的這一切,不過,本人相信,很快我就會用事實來證明我所言不虛。”

莫慧淩插話:“李先生,你這就叫做兩肋插刀啊!可你和丹青並不認識,更說不上是朋友啊,為啥要為他兩肋插刀?難道就因為當年你們都打過日本鬼子?”

李榮說:“難道這樣的理由還不能夠讓我心甘情願地為他做點什麽嗎?像柳將軍這種真正的,了不起的、讓我從心眼裏不能不敬重的中國軍人,多嗎?實在不多。政府不愛護,那是政府的悲哀,要是有能力的中國人也不出手幫一下,那就是我們中國人集體的悲哀了。”

眾多記者擁到將軍煤球店,將柳丹青與楊萬裏、毛卿才、李冬青包圍起來。

柳丹青說:“有一點我必須強調,我不管孫立人現在怎麽樣,事實是,仁安羌一戰,是我們的師長孫立人抗命帶著我們113團去打的,當時長官部命令他留在曼德勒,孫師長為了打這一仗,可以說是冒著殺頭的危險。”

楊萬裏也道:“那可不是開玩笑,幸虧我們打贏了,要打敗了,孫師長肯定會被軍法從事的。”

柳丹青指著身邊的楊萬裏、毛卿才、李冬青說:“這是我113團第1營營長楊萬裏,當時打仁安羌,他率領1營衝在全團最前麵。這位是我113團的團部副官毛卿才。這位是113團團部司務長李冬青,全都跟著我衝鋒陷陣。仁安羌一仗打下來,我113團,就有204個戰士送了命。”

楊萬裏說:“我們活著的人不算啥?戰死的弟兄才是真英雄。”

坐在一旁的李榮起身道:“不,你們全都是英雄,每一個參加了仁安羌之戰,參加了中國遠征軍的國軍官兵都是中華民族真正的英雄!”

在台北義商李榮先生的大力幫助下,柳丹青的“將軍煤球店”改建為高雄第一家液化氣店,生意果然如李榮預計的那樣一帆風順,全家的生活很快就有了大幅度的改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