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間裏白氣縷縷,那是馬一錘和技工們幹活時沉重的呼吸,盡管冷,他們還是穿著單衣搶修2.0液壓卷床。他們也可以雇傭維修人員,但這樣一來,車間的運行成本就高了,月底成本核算,財務部又扣這又扣那的,為了省錢,他們就自己動手。

俞大猷遠看著一車間幹活,心裏五味雜陳:東方的人,哪一個出去不是搶著要,他們也知道外麵的**大,可他們和東方感情深,不願走。就拿一車間這些人來說,最有資本走的是馬一錘,俞大猷知道一點底細,兩廠合並之初,他曾經也產生過離開集團的念頭,那時候,外麵來撬他的私企多的是,開出的薪酬比工資多好幾倍。馬一錘動了心,關鍵時刻,他的老父親說話了,老父親把他叫到跟前,說,“學勇啊,凡事別顧看眼前,要放長遠,廠子現在不景氣,不代表永遠不景氣。俗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愛走誰走,你等著廠子緩過勁兒來。”馬一錘是孝子,不太讚同老父親的觀點,也不敢頂嘴,幹聽著。知子莫若父,老人家豈看不出馬一錘的心理活動,又說,“人啊,不能忘恩。舊社會那會兒,我在廠裏幹活,沒少受氣,人家不拿咱中國人當人,但凡有點技術的活,都不讓咱沾邊,咱就是出苦大力。想學點技術,得長心眼,偷。解放了,廠子是國家的,工人翻身做主人,國家鼓勵咱學技能,想學什麽學什麽。給咱發工資,分住房,腰板挺直溜的,咱一個老百姓,還想咋的?如今廠子有難了,不尋思怎麽給廠子拉回來,一個個都想撤杆子,這不是拆台呢。”老父親的話,戳中馬一錘的心窩子,想自己初中畢業就進廠,學技術,才有了今天。沒有廠子,自己學習地瓜一個,到了社會上,能幹啥,搞不好成了二流子。

老父親一勸,馬一錘也狠不下心走,留了下來。後來,當年拉他出去的人,都在私企裏混得不錯,管著人,有吃有喝,老板還打板兒供起來恭敬著。馬一錘呢,仍然是馬一錘,頂多是當了個車間主任,照樣幹活,拿微薄的工資。但他沒有橫向對比的失落,整天樂嗬嗬的,該幹啥幹啥。

“下次的省勞模,應該給他了。”俞大猷心想。

想起馬一錘評勞模的事,俞大猷滿懷愧疚,為這件事他努力好幾年,每次到最後都被人擠下來。

馬一錘見俞大猷進來,停下手裏的工具,直起腰,抬起手臂揩額頭的汗水,滴滴汗水混合著黑色的油汙,弄花了馬一錘的臉。“更換幾個零部件,應該無大礙了。”

俞大猷蹲下身,摸著一處拳頭大的撞擊凹坑:“這個地方,能不能恢複原樣?”

馬一錘晃晃腦袋:“恐怕就得這樣了,再弄點漆補一補,遮遮醜。”

俞大猷不放心地問:“合金板怎麽樣?”

馬一錘拽了一下俞大猷,將他帶到摞著合金板的地方,指著那塊險些報廢的合金板說:“挺給咱麵子的,雖然有點磕碰,但都能修複。”他讓俞大猷仔細看鏡子似的板麵,“這些小毛病,咱都有辦法校正。”

“這東西的韌性真強啊。”馬一錘由衷地讚美合金板。

俞大猷說:“那是,不好能給‘勾陳’用嗎。”忽又惦記起辛苦的技工們,問馬一錘,“海洋他們怎麽樣?”

“他們好著呢,一個個的生龍活虎。”

俞大猷再次回到卷床旁邊,幹脆明了地開導埋頭幹活的技工們:“這件事情有驚無險,沒傷到大家就是最大的幸運。張總說了,機械壞了可以再買再修。人不能傷,人是東方的寶貝。張總委托我轉告大家,不要帶任何思想包袱,追求的路上沒有一帆風順。”

一席話重振了技工們的士氣,大家一掃幾天來的心頭陰霾,拋卻了挫敗感。相比之下,俞大猷的善解人意和張總的寬以待人讓他們好受很多,是他們幹下去的精神支撐。

其他人都去幹活了,馬一錘示意俞大猷,兩人坐在料堆上,馬一錘環視左右,欲言又止。俞大猷猜到他想說什麽,盱他一眼,“怎麽了?”

“有人在論壇攻擊張總和餘書記了,還說你應該受到處分。”頓了頓,有點兒自嘲地說,“我也沒跑了。”

“我看到了。”

“張總呢?”

“想必他們都知道了。”

“所以我得盡快修好卷板機,堵住那些人的嘴。”

“他們的嘴是堵不上的。”

“全小帆想加入咱們小組,這事怎麽辦?”

“放心,他進不來。”

“他來能幹嘛。我看他別有企圖。”

“所以不能讓他來。”俞大猷心想,連馬大哥都看出來這小子醉翁之意不在酒。

“小人常戚戚呀。廠長,你得留神。”

“他不能把我怎麽樣。東方總有雲開霧散的時候。”

“唉,但願這一天能盼來。”

“堅定信心,一定會有的!”

馬一錘戴好安全帽,簡短的交談搬開了他心裏的一塊大石頭,那個大石頭就是全小帆。馬一錘素來討厭他高高在上、玩世不恭的做派,他要是來了,好端端的小組會讓他攪得稀巴爛。原先他擔心俞大猷沒識破他,鑽了他的圈套,現在他放心了,俞大猷了然於胸。不過,他的心中還沒徹底打消疑慮,全小帆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他這種人和他叔叔不一樣,全總暗地裏做手腳,全小帆明擺著和你過不去,瘌蛤蟆上腳背,不咬人膈應人。

馬一錘帶著技工們修複2.0卷床之後,他開始反思,經驗主義使自己做出一個誤判,接下來不能再試錯了,論壇上的攻擊鋪天蓋地,形勢在起變化,這種情況下,他需要瞪起眼睛。

中午,俞大猷去食堂吃飯,集團人多,大家錯峰吃飯,他屬於最後一撥,菜飯已經冷了的時段,他不在意,對於吃,他沒有那麽高的追求,穿也一樣。快到食堂門口時,周浩從後麵上來,走到他身邊,眼睛看著前方,嘴裏說道,“麻煩大了。”俞大猷點點頭。

“張總沒和你說嗎?”

“還不到時候吧。”

“這個把柄,他們盼了好久了。”

“滕工已經把事故原因調查的報告遞上去了。”

“你真天真。”

“我能做的就這麽多了,再多也左右不了,等著吧。”

說著,兩人進了食堂,恰巧滕肖蘭也在打飯,三人便坐到一張桌子上。

周浩續著剛才的話,讓俞大猷高低做點心理建設,並提議吃完飯到外麵轉轉,曬曬太陽。俞大猷晃頭,說趁午休回市裏,買個電暖器,“再不買,你嫂子得跟我離婚了。”

周浩差點一口飯噴出來,伸長脖子勉強咽回去:“老虎發威啦?”

俞大猷歉意地說:“也不怪人家,這點事我拖了一周,主要是孩子學習時太冷。”

周浩正色道:“大人對付點行,孩子別委屈著。那行,一會兒我陪你去。”

俞大猷不好意思麻煩周浩,剛想拒絕,一直沒說話的滕肖蘭開口了:“我家閑著一個,你別買了,飯後我回家給你取來。”

俞大猷說:“別,哪好意思占你的便宜。”

“閑著還占地方,讓它發揮點作用。”

周浩先笑了:“我看滕工說得在理,大猷,要不你把錢給滕工,你倆都受益。”

俞大猷未及開口,滕肖蘭剜了周浩一眼:“搬錢眼裏住啦?”

周浩笑得不行。俞大猷見話趕到這份上,再提錢就小家子氣了,便說,“那謝謝滕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