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停在啟功街站,吐出俞大猷,他乘電梯上到地麵,秋天的風掃下街樹的葉子,輕巧地馬路上空翻。他踩著金色落葉,腳底柔軟,沙沙作響,讓他整個人歡愉起來。俞大猷住在地鐵口不遠的鐵西新城小區,這是十幾年前一個香港開發商開發的,當時沈陽房價還很低,鐵西新城售價3000多一點一平,祁玉主張買,俞大猷不太情願,想在舊房子再住幾年,多攢點錢再說。但祁玉不幹,她討厭四十多平的舊房子又小又髒,碰哪裏哪裏掉渣,小區衛生也不好,住戶素質低,到處亂扔垃圾。最終,拗不過祁玉,俞大猷做出讓步,賣掉舊房子,拿出全部積蓄,又跟祁玉父母借點錢,加上房貸,換到鐵西新城的七八十平的房子。之後,沈陽的房價節節攀升,俞大猷不得不承認,祁玉的主張是對的。
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祁玉現已不滿意這個家的麵積,高層住宅的七八十平,公攤麵積大,結構也不合理,總之諸多問題,她想換個一百多平的。俞大猷仍持反對意見,雖說這些年攢點錢,架不住房價坐火箭似的噌噌往上竄,房貸利率也高,加上物業費水電費等等雜七雜八,一年的支出不少。兒子越來越大,補課一項就要命,還有國畫班的費用,哪哪都是錢,俞大猷不想被房子捆綁。俞大猷不支持,祁玉當然不高興,兩人在這件事上一直有分歧。
俞大猷到家,祁玉還沒回來,他換過衣服,在廚房準備一家人的晚飯。
俞大猷家的廚房不太大,因為空間促狹,冰箱放到廚房和客廳間隔門旁的牆角,方便收拿東西。櫥櫃門是米色水晶板的,已經過時的款式。一同過時的還有廚房的一盞圓盤吸頂燈,那種30公分的小方塊鋪的吊頂,以及油鹽醬醋等七七八八的瓶子罐子,與時下流行元素相去甚遠,這房子浸潤著時光的痕跡,跳動著日漸衰老的氣脈。成了祁玉百般詬病的話題。
上班人早晨趕時間,匆匆湊合一下,中午吃食堂,隻有晚餐稍微像樣一點。俞大猷煮了米飯,炒好兩個菜,娘倆一前一後進屋。
“爸爸,做什麽好吃的啦?”沐陽趿拉著拖鞋,鑽進廚房,抽著鼻子使勁嗅。
“肉炒木耳蒜苔、青椒圓蔥炒蛋,還有湯。餓了吧?馬上開飯。”
俞大猷邊回兒子的話,邊往桌子上端菜盛飯。
吃飯的時候,沐陽說,“爸爸,近期遼博舉辦古代名畫展,我想去,你什麽時候有空?”
俞大猷扒拉一口飯,說,“讓你媽帶你去吧,爸爸恐怕很久都沒空了。”
祁玉聞聽,詫異地望著對麵的俞大猷。
“哦,我們廠有一份新訂單,工期挺緊的。”俞大猷解釋。
“以前你們不也幹的訂單活嗎,怎麽這個還很長時間都不休息了?”祁玉仍是不解。
“這個單子......算了,反正就是比較特殊,各項指標要求高,我心裏沒底呢。”
“你們廠接的這是什麽單?”
“是集團那邊接的。”
“集團接的,然後壓給你們了?”祁玉一針見血。
“話不能這麽說,總之吧,這個單子是個大活,工藝要求它必須得我們幹。”
“說的好像你們多能似的。”祁玉一撇嘴。
俞大猷沒接茬,他深知祁玉唇刀舌箭的厲害,不想鬧不愉快。俞大猷一向性情平和,從不拉高調門兒說話,或者讓他的鼻孔噴出諸如憤怒、焦慮、委屈、無奈之類的東西,借此宣泄內心的悸動。
祁玉準備好的回懟派不上用場,瞪了俞大猷一眼,俞大猷裝沒看見。
“對了,咱家熱水器的把手漏水。”祁玉忽然想起這件事來。
“一會兒我看看。”俞大猷動手能力很強,心細,發現家裏壞了,如某個電器開關不好使、水龍頭滴水、電水壺插頭不通電等等,他拿過來拆卸開,再裝上去就祛病除根。大學畢業後,他憑借著這些優點,從一線技工幹到生產廠長。
“你這廠長當的,嗬嗬。換做別人,家裏有什麽損壞,一個電話上門維修的就來了”祁玉又忍不住挖苦。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俞大猷自我調侃。
出於牧民兒子的樸拙,俞大猷這個廠長從不擺廠長的架子。在外如此,在家亦如此。有的男人,當個芝麻綠豆的官就燒包,在家指手畫腳,油瓶子倒了不扶。俞大猷呢,自覺這個“官”微不足道,祁曉玉也不買他的帳,常嘲諷他這個廠長是逗弄人的虛名,一文不值,連幼兒園老師都比他實惠。“幼兒園老師過一個節收好幾萬,你當廠長這麽多年,一年到頭看不著送禮的。”俞大猷不介意祁曉玉的調侃,其實她說的也是事實,所以任她牙尖利齒占嘴上風頭,嘿然一笑了之。但祁玉有時不因此放過,繼續挖苦,“你們東方,且不論那些大的頭頭腦腦,就是各中層,哪個不是家境殷實?他們的錢哪來的?還不是蛀了集體的家底!就那個什麽總,還有他那個吊兒郎當的侄子......他們能幹,你為什麽不能幹?你高風亮節,有底線,給你個模範標兵樂的屁顛屁顛,有什麽用啊,頂吃頂喝頂錢花?”通常她這麽不留情麵的揭露,一準兒逢著受家裏沒餘錢了,或者在單位受什麽刺激而心情不好。
俞大猷能回擊嗎?不能。他外表普通,1.75不到的個頭,有點瘦,油膩就談不上了,他的五官大眾到中規中矩,沒有一處(比如說眼睛)讓人為之一振,也沒有哪一處醜到讓人無法接受。但他在心裏,確實將自己與很多人區別開來,祁玉說的那些東方的事,也的確存在,東方多年效益不好,跟管理層的蛀蟲有重大關係,虧集體,肥個人,不誇張地說,這種畸形理念在東方很有市場,“不撈白不撈”。俞大猷自認,自己是少數的清流。當然,他的一幫哥們兄弟,如周浩;他的下屬,如馬一錘;他的上級,如張總,皆是這樣的人,所謂人以類聚。
但俞大猷也不是高尚到純粹的程度,麵對東方的現狀,他也有牢騷,不滿,他的工作,時不時也令他厭煩,比如越來越多的會,這個會,那個會,抓的好緊,可生產呢,弄得一塌糊塗。規劃和製度,在執行中特別的擰巴,各廠、各部門溝通不順暢,互相看不上,甚至互相設阻,尤其集團那些權力部門,如財務、采購等,總是拿捏著下麵。實在忍不住時,俞大猷也發發牢騷。不過,負能量釋放之後,又得耐下心來端正的對待。他,以及他的同事們,可不敢像《汽車城》裏的黑人工人,痛恨流水線了隨便搞一點兒破壞,癱瘓整個車間,特律底的汽車廠是資本的,東方集團是國家的,特律底的工人是雇傭勞動關係,俞大猷他們在東方’的角色是主人翁,‘東方’是自己的家,東方’的工人們,說起集團的時候皆已“俺家”相稱。這能一樣嗎?
關於“俺家”,說起來還挺搞笑的,俞大猷剛畢業到東方集團時,乍一聽工人張口閉口的“俺家”,一臉懵,動不動就迷糊,熟悉一段時間後,方知大家嘴裏的“俺家”是啥意思。那時候,俞大猷僅僅把東方集團當成自己的飯碗,遠未達到感情上的融合。和馬一錘等那麽多的“工二代”比起來,他這個草原牧民的兒子不折不扣是“異鄉人”。
這會兒,俞大猷有點兒心不在焉地刷碗,腦子裏回響張總那番話。
一隻飯碗在他手裏轉著圈,水流砰濺到水槽四周,嘩嘩地流下水漏。俞大猷將洗好的碗擺在仿理石台麵上,準備控控水,擦幹,放回櫥櫃抽屜。如果不是祁玉進來,他還不知道碗邊緣粘著沒洗掉的米飯殘跡。
“心長草了?”祁玉拾起碗,杵到俞大猷跟前,一驚一乍地瞪圓一雙杏眼。
俞大猷抬頭,不解地望著妻子,祁玉嘴一努,俞大猷恍然,朝妻子嬉笑一聲,接過來重新衝洗。
“跟你說多少次了,水流不要開太大,節約用水。”祁玉一邊數落,手伸向水龍頭,歡暢的水流頓時蔫了,像一隻被吸吮幹癟的**,滴滴答答地勉強擠出幾滴渾濁的奶漿。
“行行,下次注意就是。”俞大猷嗅出祁玉的語調裏竄起火藥味,息事寧人的說。
“屢教不改,下次還犯!”祁玉一甩手,扭身進了客廳,看著兒子寫作業。
俞大猷望著妻子的背影,搖搖頭。俞大猷容忍祁玉,蓋因他心裏透亮似的,這根源於對他積累的不滿,另一方麵,因為小時候的遊牧生活,他比一般的男人更愛家人,珍視家庭穩固。這一次,俞大猷又跟往常一樣,包容祁玉的小性子,拾掇好廚房,擦幹手回到臥室。
他躺在**,耳朵裏是娘倆因為學習的爭吵,給馬一錘發微信:“大哥,明天早晨,有重要的事和你碰一下。”
馬一錘好半天才回:“啥事?”
“來了一份特殊訂單。”
“怎麽個特殊法?”
“和以前做的都不一樣,詳細的,明天再說。”
“幹個活兒還搞的神神秘秘。”
馬一錘發來一個驚愕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