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勤車到1號線鐵西廣場站的時候,是7點10分。地鐵口旁邊的粥店早已開門營業,摞在門口的蒸屜繚繞著縷縷熱氣,那是四五層的包子在加熱。趕早車的人坐在粥店,餐盤裏是一碗粥,或者豆腐腦,兩三個包子,一碟鹹菜,開啟平凡而忙碌的一天。
馬一錘每天在這裏等通勤車,熟稔粥店內外的情景,但他不在外吃早餐,王曼麗無論冬夏,確保他吃飽再出門。夫妻倆的感情,就在一餐餐粗茶淡飯中沉澱。
秋日的沈陽清爽怡人,街心帶狀公園的花抓緊為數不多的時光,開得猛烈盛旺,熱情的陽光給樹葉撒上一層金,有如萬千金箔閃閃爍爍。馬一錘沐浴著秋晨的美好上了車,選擇後排靠窗的位置坐下,閉起眼打盹兒。昨夜,他有點兒沒睡好,腦子渾渾噩噩的,每根神經都泛著酸軟,盡管人看上去精神煥發。中年人,往往給外界一種假象——看起來好人一個,其實卻像糠蘿卜一樣,一點點地往心裏爛。
在鐵西廣場站上車的人不太多,下站到保工街、肇工街、北二路一帶,上車的人逐漸多了。但不管哪個站,都在鐵西區範疇內,一個屬於工人階級的光榮街區。說它光榮,是因為它為共和國做出的幾十年貢獻沒法兒找量詞比擬。如果非要比,那它也是當之無愧的東方魯爾。就拿馬一錘來說,他是鐵西工人階級的第二代,鐵西的輝煌親身經曆過,那時候他爹在重型機械廠,他媽在中捷友誼廠。重型機械廠的底子,是日本人在1939年所建,當時號稱亞洲最大的鑄造企業。
中捷友誼廠比鑄造廠的曆史還早,在1933年的時候,它是日本滿洲工作株式會社,出工廠不遠是東北講武堂。解放後,稱沈陽第五機械廠,主要生產60炮、衝鋒槍和少量機床。五十年代,抗美援朝戰爭爆發,按照黨中央指示,第五機械廠部分北遷齊齊哈爾,改擴建成齊齊哈爾第二機械廠。解放後受捷克援建,周總理親自改名叫中捷友誼廠,六十年代根據中央加強三線建設的戰略部署,部分重要車間搬遷到寧夏,成立寧夏大河機床廠。說起來,馬一錘他媽也是中捷友誼廠的第二代。
依上,馬一錘是妥妥的工人階級後代,根紅苗正,如假包換。
社會主義初期的鐵西,是工人階級的鐵西,成千上萬的工人師傅每天騎著自行車上班,清脆的鈴聲一路歡唱,堪稱沈陽的一道風景。那時候,工廠就是一個小社會,幼兒園、學校、商店,什麽都有,馬一錘在廠幼兒園上學,後來上小學、中學,子弟學校待遇好,書一路讀下來,沒花家裏什麽錢,這是除了各類勞保用品和年節發放的物資之外,社會主義工廠給職工謀的一大福利。馬一錘在優越環境中長大,沒怎麽上心學習的事兒,反正考上大學畢了業也是找工作,他不用上大學,一樣畢業上班。
當一個工人,是多麽榮耀的事啊,多少人夢寐以求!
在接班進廠的樸素思想下,馬一錘17歲結束學業生涯,到他爹的重型機械廠上班。上了班才知道,原來工人不是那麽好當的。馬一錘的爹所在車間跟馬一錘現在幹的活兒性質差不多,鉚焊工。這個工種又髒又累,一般人還幹不來,因為它不僅憑力氣,還要精於計算,數學、幾何都要通路。這一下難住馬一錘,後悔沒好好學習。沒奈何,跟在爹屁股後從頭學,白天上班,粘一身青煙油膩,晚上回家,爹教他怎麽看圖紙,怎麽運用數學和幾何進行計算,確保加工件的尺寸形狀精準。怕兒子跟著自己心裏有依仗不用心,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把,爹特意給馬一錘認了個師傅,姓王,解放前入廠的工人,技術一流。
馬一錘在爹和師傅的言傳身教下,磨了三兩年,方能獨立操作,在車間爭來一席之地。
後來,馬一錘娶了師傅的女兒王曼麗。王曼麗小馬一錘好幾歲,長的大眼生生的,皮膚粉嫩,除了胖點兒,再找不出什麽缺點。不過胖也不是特別胖,是相對於那種弱風楊柳一樣的姑娘而言。但那樣的姑娘,馬一錘也不大喜歡,“樣子貨,生不出胖兒子。”他說。
馬一錘和王曼麗結婚後,他爹給他買了房子單過。這房子花去他老人家大半生積蓄,但他老人家一點不心疼,說隻要早點給我生個大孫子,花多少錢都值。馬一錘他爹盼望著,盼望著,二年一晃兒過去了,王曼麗的肚子一點動靜沒有。王師傅為此焦急,讓老伴問問女兒咋回事,領去醫院檢查檢查。
“老馬家就這一個獨子,不懷孕豈不讓人絕後嗎。”王師傅覺得,自己在親家麵前心虛了,說話聲調降了好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