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香從沒見過幾個寫字的人,她自從長在宮中,身邊大多是跟她一樣不通文墨的小宮女,也就最近這段日子,她才認識了瑤書等幾個會讀書寫字的美貌婢女。
雖然南香並不喜歡手持毛筆寫字,但她不得不承認,瑤書她們執筆書寫的模樣非常漂亮,姿勢優雅嫻靜,寫出來的墨字更是雋秀美麗。
而眼前的太子殿下,則是她極少見過的會寫字的男人,畢竟待在宮裏,除了偶爾見過的個別侍衛外,她也隻能見到太子殿下這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男人。
太子殿下書寫時候的儀態與華盈瑤書等截然不同,他的身姿高挑,剛勁有力的手緊緊握著手中的筆,一個個墨字行雲流水般在白紙上湧現。
南香注意到太子殿下的手指很漂亮,男人的手掌要比她大上許多,瞧著不似她那樣的綿軟無骨,而是根根修長,骨節分明,在他的掌下,再柔軟不聽話的狼毫也隻得聚在一起,聽從他的差遣。
她多看了幾眼那隻手,忍不住想起曾經在東宮裏聽見的流言——殿下的這隻手,擰斷人的脖頸,就跟折一枝花似的簡單。
南香此時深以為然,她爹的手也是如此剛勁有力,殺豬時手起刀落,煮出來的豬肉亦是鮮香可口,殺豬可比殺人難多了,她爹還曾誇下海口,說自己若不是早早成了家要養家糊口,要不然他就上戰場當大將軍去了。
她親爹雖然沒有當過將軍,可眼前的太子爺,曾是少年將軍,立下戰功無數,據說還有一身血煞之氣。
不過南香一直都沒看出來那一身血煞之氣,在她看來,太子殿下沒生氣的時候,還沒有菜市場殺豬的有氣勢。
南香永遠記得屠刀之下,屠夫那凶狠的目光和那響徹天際的殺豬叫。
這樣的場麵其實是很嚇人的,隻不過,在後來回憶這段經曆的時候,南香總是想起那一天的肉湯香氣。
真香!
太子殿下或許是凶狠的,隻不過他身旁沒有尖叫瀕死的野豬來與他同台搭戲,隻能唱獨角戲,或是訓斥他們這些聽話的“小羊”,彰顯不了自己的赫赫凶名。
南香添水研墨,她的鼻尖嗅著墨香和嫋嫋不絕的檀香,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用鼻子去探尋那一抹叫人安寧的香。
聞多了之後,屋內的香總是一陣一陣的,似有若無。
以前她抄書的時候,不太喜歡墨汁的苦味,這會兒倒有些喜歡上了。
太子殿下寫好的一頁頁宣紙晾在一旁,待到墨跡幹透,一張張堆疊,南香十分豔羨太子殿下的書寫速度,更是眼饞他寫出來一行行龍飛鳳舞的墨字。
殿下寫的字真好看,這會兒她已經有點能品味書法的美,眼見他筆走龍蛇,南香自個兒也忍不住在腦海裏幻想自己揮毫潑墨,手腕翻動,留下一個個漂亮的字體。
也不知道寫了多少,太子殿下停筆,將手中的長筆擱置在一旁,拿起手帕擦手。
一旁的南香愣住了,她瞧著白紙上起頭的幾個字,心頭猶豫,這不是還沒寫完嗎?
李驍將錦帕扔下,小太監屁顛屁顛地殷勤捧走,殿下那隻修長的手帶著墨綠色的扳指,他隨意指了下,開口道:“南香。”
陡然被太子殿下叫名字的南香後背一緊,她聽過華盈瑤書和陳公公等人叫她的名字,這還是第一次聽見太子殿下正經喚她的名字,南香。
那聲音低低的,帶著幾分漫不經心,好似玉石敲響,不停在她的耳旁回**。
南香還沉浸在殿下的聲音裏,卻又繼續聽見那聲音道:“你執筆,替孤將這頁寫完。”
南香的後腦勺仿佛挨了一悶棍,眼前跟著火冒金星。
太子殿下,也就是她爹……她爹又讓她抄書她爹又讓她抄書她爹又讓她抄書她爹又讓她抄書。
——為什麽這麽好聽的聲音,總是能說出讓她感覺到晴天霹靂的話語。
還抄啊?
在“她爹”的目光之下,南香僵硬著身體拿起“她爹”剛才拿過的筆,沾了下“孝順女兒”親手研出來的墨汁,看著白紙上的四個字,頓時覺得無從下手。
太子殿下估計不會扭斷她的脖子,但可能因為她“字醜”而想剁了她的爪子。
南香就跟一隻可憐巴巴的小雞仔一樣緊緊攥住手中的長筆,回想起剛才“她爹”的“姿勢動作”,心中升起了一點底氣。
她親爹小時候誇過她聰明,在親爹的言傳身教下,她學會了很多事。
南香照葫蘆畫瓢,叫自己不要膽怯,一邊在腦海裏幻想自己行雲流水般寫下一行字,一邊抬手落筆書寫。
寫第一個字的時候還好,寫第二第三……的時候,她已經閉上眼睛不忍再看。
為什麽一樣的姿勢,一樣的筆,一樣的墨,一樣的紙,這幾樣東西在太子殿下的手中就聽話極了,而在她的手底下卻是如此“狡猾奸詐”。
手中這筆還不如她住所使用的那杆。
南香心如死灰:“……”
她睜開一隻眼看了下自己寫的那行破字,又看了看旁邊太子殿下所寫的四個字,隻覺得頭皮發麻,南香握筆的手已經拿不穩了。
臨到這時,南香反而盼著太子殿下從旁叫停,她字寫的如此難看,太子殿下還是莫要再叫她寫了。
如果要怪罪,這把刀趕緊落下來,別讓她被架在火上烤太久。
南香隻聽得一旁的杯盞清脆聲,男人品賞茶水的聲音在這落針可聞的安靜書房中顯得尤為響亮。
等殿下喝完了茶水,是不是該罵她了?
崔姑姑說她傻,她是真的傻,明明知道自己不會讀書寫字,還上趕著湊到太子殿下身旁添水研墨,那涼扇和冰塊是給她這小奴婢享受的嗎?
誰能想到竟然還要抄書……
南香的心拔涼拔涼的,之前打的小算盤摔得粉碎,她開始覺得這書房有些冷,冷的她發抖,她越寫越垂頭喪氣。
太子殿下若是生氣了,她會不會也跟金鎏一樣,被太子殿下攆出東宮?
才領的三兩銀子還沒捂熱乎呢。
李驍手持茶盞,將眼前小宮女的一連串動作盡收眼底,太子殿下隻覺得好笑。
醜丫頭初拿筆時,一副雄心勃勃的樣子,擺著架勢似是要大書特書,誰知寫下幾個字後,竟是越寫越膽怯,頭也越寫越低……
李驍也不叫停,任由她繼續寫下去,眼見她跟個心虛小鵪鶉似的,鳳眸漸漸染上笑意。
他見過不少美豔的女人在他身旁搔首踟躕意圖勾引,而眼前這個當真讓他升起過欲念的小丫頭,卻是在他麵前扮鵪鶉扮小老太婆。
那些**的肉()體和勾人的如絲媚眼並未讓他升起半點漣漪,然而卻在……
有時候太子殿下會狐疑想到:難不成是因為小時候看多了佛經,所以在女色上扭曲了?
——孤應該沒病吧。
他的目光掃過眼前小宮女的鬢發、脖頸、腰肢,隻見她身段嫋娜,體態風流,一雙清眸盈盈似水,李驍覺得這醜丫頭還是有點姿色的。
於是太子殿下隻能把原因歸類為這醜丫頭長得討喜。
再看一眼她的字,跟她的人一樣,雖然醜,卻是醜的討喜。
若是不討喜,為何他會想笑?
“殿下……奴婢寫好了。”南香期期艾艾開口,她根本就沒敢抬頭看身旁的男人。
李驍見她那膽小的樣子,陡然心生惡念,便想嚇她一回,於是他收起眼角的笑意,冷下了一張俊臉,皺著眉頭拿起剛才南香寫下的那張白紙。
太子殿下冷冷笑了一聲。
這一聲冷笑仿若耳畔驚雷,南香險些站不穩,她低著頭,繼而聽見了紙張被撕碎的聲響,太子殿下在做什麽不言而喻。
還不知道自己即將被怎麽處置的南香心如死灰,心想自己該不該跪地求饒……
以前那些個犯錯小公公是怎麽求饒來著?要不要主動抽一下自己的耳光呢?
……
誰知道她低著頭等了半天,沒等來別的發落,卻又聽見了那一句輕飄飄的話:“退下吧。”
南香如蒙大赦,馬不停蹄跑出了宮殿,她再也不想為太子殿下添水研墨了。
李驍眼見她灰溜溜落荒而逃的身影,在心中分外遺憾這醜丫頭沒像第一次那樣摔一跤給他看。
“太子殿下。”陳公公帶人來伺候。
李驍單獨抽出那一張“鬼畫符”折好,小太監們收拾桌椅,陳公公眼觀鼻鼻觀心一雙眼睛絕不亂看。
太子殿下瞥了一眼狀若老實的陳公公,似是不經意道:“陳公公,你覺得南香這丫頭長得如何?”
陳公公心肝兒一顫,仿佛耳邊聽見了幻覺,他想不明白為什麽太子殿下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這究竟該怎麽回答?
作為一名太監,最是要揣摩好主子的心意,然而眼前這位殿下的心思,誰都猜不透。
“南香姑娘美貌如花,就跟那盛開的海棠花似的,看著便叫人喜歡,要不怎能伺候在殿下身旁……”
直到陳公公說完,太子殿下的神色卻無半點變化。
他心想,孤豈是那貪念美色的俗人?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