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知曉這些事的, 該處理的已經處理了,隻有死人才不會亂說話。
五皇子,如今的太子李驍, 他的出生並不光彩,甚至還牽連一樁宮中醜聞。
今日事情被翻出來,有些秘密更是被另一個人知曉, 李驍的手微微用力,被他的虎口緊緊掐住的女人已經全然無力反抗。
動手吧,殺了她。
一個多事的蠢丫頭。
李驍的眼睛泛紅,那隻手微微顫抖, 卻終是沒有再用力, 他鬆開了手。
南香摔倒在地,她嗆咳了幾聲, 捂住自己的脖子, 方才被掐住脖頸的時候, 她已經完全呼吸不過來,所有的一切都是迷迷頓頓的。
她險些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咳——咳咳——”
李驍沒有再看她,他看著窗外的雪,驀地覺得十分疲憊, 十數年間來, 他頭一次感到如此疲倦,這是以往從未有過的。
哪怕是當年浴血奮戰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不是今日這般。
他想起了枕邊放著的幾本遊記, 每次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刻, 他都會找來一本翻翻, 或許他當初的選擇就錯了, 他應該拋棄姓名, 拋棄一切,遠走高飛。
這世上再也沒有李驍,沒有什麽五皇子,也沒有太子,隻有一個仗劍走天涯的無名遊俠。
他並不是一個惜命的人,當年在戰場上,他用的是不要命的打法,總是獨自衝鋒陷陣,偏生他命硬的很,他們都死了,隻有他活著。
他並不想搶兄長的位置,對李頊的防備嗤之以鼻,可他早死了,太子之位落在他身上。
李驍閉了閉眼睛,他不想要的,全都有了,想要的,卻從來抓不住。
這小丫頭原本就怕他,經過今日這一遭,怕是兩人之間永生隔閡,也是,誰又會喜歡上險些殺了你的人呢?
他不願去看南香,怕從那雙自己喜歡的眼睛裏,看見驚恐害怕的神色。
他怕她掉眼淚,怕她瑟瑟發抖,怕她不再像以前那樣,一臉溫柔乖巧地對著他笑,輕輕的喚他一聲殿下。
他怕吃不到她做的點心和菜肴了……
更怕夜深人靜抬頭的時候,看不見那個正在挑剪燈花的身影。
“太子殿下、咳咳咳——”南香捂著自己的脖子坐起身,她眸光迷蒙地看著李驍。
“麵、打翻了。”
李驍猛地轉過身,就見南香盯著一地撒開的長壽麵,地上一片狼藉,麵碗扣在地上,餘溫尚存。
南香怯怯地看著他:“奴婢再去廚房做一碗?”
……這種時候了,還吃什麽麵條。
心裏這般想著,可李驍卻伸手一拉,將她抱在懷裏,飛身出窗外,屋外的雪落在他們兩人的身上。
南香覺得有些冷,往他的懷裏鑽了鑽。
李驍將她帶到小廚房,好似當真要讓她去做一碗麵條,南香生了火,架好了鍋,有條不紊地揉麵,她還跟李驍道:“殿下,要不您來這邊站站,外邊冷。”
李驍:“……”
太子殿下幹脆就在爐火邊席地而坐,南香揉麵,他坐在爐灶旁,時不時添幾根柴火,看著幹柴在爐子裏燒的正旺,時不時迸濺出幾點火星子。
李驍這輩子沒進過幾回廚房,他天生就有人伺候,在山上也有奴仆,即便遊曆四方之時,也不過在路邊升起篝火,隨意喝酒吃些幹糧。
煮麵煮菜的,他也不會。
南香揉麵的手一頓:“……”
她明明叫太子殿下過來站一會子,為何太子殿下直接坐了下來,還是……坐在了地上。
李驍瞧著她不動了,便道:“你不是要說做麵條嗎?”
“哦。”南香繼續揉麵。
她這碗長壽麵做了很久,李驍坐在火爐旁,就這麽靜靜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看著她揉麵、折菜、燒水……一時之間,他的心頭什麽離愁別緒,什麽愛恨情仇全都沒了。
隻有身旁縈繞的煙火味。
還有麵香。
他倒是真有些餓了。
南香將一碗香氣誘人的長壽麵擺在他麵前,這時他們兩人也不是坐在富麗堂皇的大殿中,用的不是金碗銀筷,而是在小廚房裏,就那麽坐在地上,旁邊的小爐子裏生著火,麵前的小桌子更是缺了一條腿,還是李驍用一根木柴補上的,壓在桌上的時候,方桌微微晃動,可見太子殿下的木工活並不好。
南香將筷子遞給李驍,她嗅著眼前的蔥香,看著那微微泛黃湯汁中細膩的麵條,麵湯上晶瑩的油汁,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她好像也餓了。
李驍去弄來一個小碗,給她舀了幾勺麵湯,還翻出來個冷饅頭給她,也不是直接給她的,而是幫她烤了烤。
南香吃著饅頭,喝著麵湯,麵無表情看李驍大快朵頤吃麵條。
她都沒敢說,太子殿下您屁股上一團黑,白衣服還敢四處亂坐,活該啊!
如果這時能有世上最厲害的畫師,將方才那一幕畫下來就好了。
李驍是當真餓了,他三兩口把麵條吃了,湯也沒放過,一口喝了,還抹了抹嘴。
才剛放下碗,就見南香手裏拿著半個饅頭,手邊還有半碗麵湯,正兩眼怨念的望著他。
李驍不知怎麽的,突然感覺很快活,他大笑了出來。
南香看見他笑,自己也跟著笑了起來。
“殿下,還是吃飽肚子最令人開心了。”
“嗯。”
“殿下不快活的時候,那就吃吧。”
李驍:“……”
“殿下,南香曾在史書上看見過數次‘天大旱,人相食’,不過隻是六個字,卻是很多人能在史書上留下的唯一筆墨。”
“虎毒不食子,人卻不一定。”那些過去的過去原本已經過去,現在回想起來,竟還留下幾個清晰的畫麵,南香記得那些人要吃一個六七歲的孩子。
她喊著爹娘……
真不可思議,當時的南香竟也不以此時為奇,她仗著自己身體小,有幾分蠻力,也不過是那樣的年紀,竟然推開那些大人,帶著她一起跑。
她們不知道跑到了哪裏,隻記得那天晚上很冷,她們抱在一起睡了一覺。
第二天那個女孩不見了,她又回到爹娘的身邊,再後來,她徹底不見了。
“如果是我,我會跑得遠遠的,我會遇見很多很多很好的人,還有觀音菩薩保佑我,有崔姑姑,還有彩月她們,還有……”
太子殿下。
李驍吃完了長壽麵,又烤了一個饅頭,在一旁一邊吃一邊聽她說,吃了一個,又烤一個。
南香:“……”
她突然有些害怕,害怕太子殿下今日想不開,會把她也給吃了。
怕著怕著,南香實在抵不住,趴在桌上睡著了,這一個夜晚,她實在太累了。
李驍將手上的饅頭塞進嘴裏,他拿過南香手中的半個饅頭,就著那碗沒喝完的湯,全都吃了進去。
桌上點著一盞油燈,李驍借著那火光,仔細端詳南香的眉眼,這時的她,忙了一天,臉上盡是疲憊和憔悴,她說話的聲音沙啞,脖子上還留著深深的抓痕。
他伸手描摹她的眉眼,什麽也不用說,便覺得滿心的歡喜和滿足。
她太累了,睡得太沉了,李驍看著她的睡顏,卻猛地悚然一驚,他顫著手去試探她的鼻息,必須清晰的感受到她溫熱舒緩的氣息後,他才恍然鬆了一口氣,露出一個放鬆的笑容。
她是個聰明的乖丫頭。
是他最喜歡的南香。
幸好她還活著,好好地待在他身旁。
在這一刻,李驍覺得所有的事情都不重要,唯獨她還活著,活生生地在他身旁,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
過去的那些事情,如今細細回想一遍,於今日的他來說,已經算不得什麽。
他不想要別的,隻想要她陪在他身邊。
每一年,每一日,每一個春秋,每一個孤寂的寒冬,都陪在他身旁。
李驍將她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裏,他抱著她走到了外麵,寒夜中,仍然飄著雜亂翩飛的細雪,輕柔的雪花盤旋在兩人的身周,有些調皮的落在南香的臉上,落在她的頭發上,她的眼睫毛,她的唇瓣。
他低頭,吻上了她的唇。
一開始是淺嚐輒止的舔舐,她的唇冰涼,卻是甜的,甜的讓他心驚,讓他想要更多。李驍曾在書上看見過那些描述,吃她的嘴,含她的唇,咬她的舌頭。
這些字麵上的描述實在太過膚淺,沒有任何一段描述能夠表達出他此時身體的悸動和快活。
今夜是他的生辰,他是真的很餓,他當真就想這麽將她拆吃入腹,將她吃進自己的血肉裏,融進他的骨髓裏,再也離不開他。
“孤很後悔。”
後悔幼時救了你,卻沒能將你留在身旁。
若是留在他身旁,她就不是在宮中長大,她與他一樣,他們在宮外長大,她不是宮女,也不是他的婢女,他拜了師,便也叫她拜師,當他的小師妹。
他會護著她,疼愛她,寵著她。
就如同他教她識字念書下棋一樣,他教她練劍彈琴吹笛子,她不會叫他殿下,會喚他師兄,叫他阿驍哥哥,她會在抄佛經的時候一臉懊惱地看著他,會在他從戰場上下來的時候,一臉擔憂的看著他,她每天都會為他洗手作湯羹,他在一旁看著她,將劈好的柴火捆成一束……
他一定不會選擇回宮,他會帶她浪跡天涯。
*
南香一覺睡醒來之後,她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廚房裏,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她躺在**,衣服也換了一身,脖子上清清涼涼的,抹了藥,更是纏著紗布。
她坐起身,立刻就感覺到頭昏目眩,她瞪大了眼睛,想開口說話,卻發現自己喉嚨裏火辣辣的,怎麽也說不出話來。
她怎麽會說不出話來?
南香捂著自己的脖子,這時她才意識到,她的脖子很痛很痛,仍像是被一隻手緊緊的扼住,讓她喘不過氣來。
一夜睡醒後,到處都痛,昨夜裏沒能發作出來的,這會兒全都出來了,疼得要命。
南香醒後不久,李驍知道了,揮退左右,進了她的屋子,給她把了脈,甚至還拿出了一個皮革樣式的物件,一打開,裏麵盡是針。
不同於昨日,李驍今日心情頗好,紅光滿麵的,昨夜他親手為南香換了衣服,還給她擦拭了身體,如今他們兩人,可算是真正的“坦誠相見”了。
南香脖子上有傷,這傷引起了發熱,並不嚴重,李驍給她開了藥,還打算為她針灸。
李驍拿起一根針,放在火上燒了燒。
南香禁不住向後一縮,她摸來了紙和筆,在紙上寫道:“殿下能不能為南香叫太醫?”
寫完了後,她還在一旁畫了可憐巴巴正在流眼淚的“一炷香”。
李驍見了那紙條,沒當一回事,勸慰她:“你且放心,孤學過醫術。”
南香見他那不以為然的樣子,立刻想到了曾經村子裏大咧咧說要削肉放血的蹩腳郎中。
而眼前的太子殿下恐怕連蹩腳郎中都不如,他沒給人治過病!
南香抱著被子搖頭。
“孤可比宮中的太醫厲害多了,謙虛一點來說是略通醫術,實際上民間有人叫孤神醫。”李驍故意嚇她:“你脖子上傷的重,若是不及時診治,怕是以後要當個啞巴了。”
對於他說的話,南香一個字都不信,她捂住自己的脖子,想搖頭,卻又怕牽扯了傷口。
“你這小丫頭,怎麽就那麽倔強不肯信呢?”
“當啞巴也好,得虧之前教你讀書識字,你說不出話,還能寫字讓人知道。”
李驍折騰好了自己的各色大針小針,他衝著南香溫柔一笑,南香被他按住,老老實實挨紮了針。
南香眼淚汪汪的,雖然不痛,可那些針實在看得人腿軟。
多紮幾下之後,她發現被紮過針的地方暖烘烘的,很舒服,並不會覺得痛。
隻是看見李驍拿著長針紮進她的肌膚,緩慢撚著,她又覺得害怕,又覺得惶恐,又覺得舒服。
太子殿下好像跟村子裏的蹩腳郎中不一樣。
可太子殿下沒給人治過幾次病,萬一他不小心手抖,直接用針紮穿了她怎麽辦?
隻要一想到有這種可能,她就覺得好痛好痛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痛?”李驍蹙眉:“不應該啊?”
憑他的手法,南香不應該感覺到痛。
南香嚇了一跳:“我能說話了,我不是啞巴!”
李驍在她臉上捏了下,“知道孤醫術高明了吧。”
“每個月不舒服的那幾天日子,你也可以讓孤給你紮幾針。”
南香疑惑:“這也能行?”
“能。”又何止是這些,李驍想到南香以後為他懷胎生子,驀地有些後悔當年遇見婦科聖手,沒能與之多交談幾句。
女子生產有如走一趟鬼門關,將來南香懷了孩子,他一定會好好地陪在她身旁,生產時守在她左右,定不讓她傷了身體。
幸而南香的身體條件好,他摸過,也看過,一定會順利為他誕下子嗣,不遭罪。
南香喃喃道:“明明殿下的書房裏沒有醫書啊……”
“孤學過的東西多著呢,隻要孤看過的書,幾乎不會忘卻,星卜星相,醫術道學,佛法劍術,琴棋書畫……你若是想學,孤都能教你。”
南香:“……”
南香想到自己曾經跟李驍學過彈琴,彈琴手指有點疼,很複雜,琴譜比四書五經更難看懂,更為可怕的是,李驍彈出來的聲音,聲聲動聽,帶著滌**人心的韻味。
明明是同一把琴,而她明明也是按的同一根弦,一樣去撥弄琴弦,出來的聲音卻是……
像是鋸子摩擦在木板上拉出來的聲音。
她原本是想成為一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女子,可她實在不想學彈琴,在東宮裏弄出那樣的聲音,實在太難聽了。
陳公公更是跟她說:“這後宮裏的妃子,若是在陛下麵前彈出這樣的曲子,怕是要被打入冷宮。”
對於冷宮這個地方,她們小宮女可是熟悉的很,說那裏暗黑不見天光,說那裏都是死去的冤魂,說冷宮裏的那口井,數不清究竟死了多少人。
那不僅是宮妃害怕去的地方,也是宮女太監們怕去的地方。
“南香想學吹笛子。”她還是不學彈琴了。
“好,孤教你。”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