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您可別亂說,太子以後是要當皇帝的,這話若是傳出去被人聽見了, 會有大罪過……”
要當皇帝的?!
張氏心髒驟然一停,她的女兒,她家的虎兒, 竟然也能在皇帝身旁伺候?就是那戲文裏穿龍袍的皇帝?!龍袍!穿真正龍袍的皇帝!
薑武和張氏麵麵相覷,夫妻倆相互依靠著,腦袋裏暈暈乎乎的,如同踏在雲巔之上。
薑明言還在繼續道:“姐姐在信上說太子殿下英明神武, 待宮人極好……更是一個絕世美男子。”
念到這裏的時候, 薑明言拿出兩張信紙對照了一下,他發現第一頁拒絕婚約的筆跡, 與這一頁的筆跡稍微有些不一樣, 不過大概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肯定是他親姐姐寫著寫著, 越寫越好了。
薑明言卻是不知道,後麵的兩頁紙,根本不是他的親姐姐虎兒所書,而是他口中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李驍親筆所書。
李驍之前撕了南香的信, 後又得知她拒絕了婚約, 又是高興,又是愧疚,便私底下做了些補償。
那些銀子金子是他準備的, 除此之外, 知曉南香的弟弟考中秀才, 他還附贈了一封來自蔣學士大人的推薦信。
“推薦信?大學士的推薦信, 姐姐她知道我要考進士, 求殿下為我弄來了一封推薦信,我……我能去鹿鳴書院讀書了?”薑明言瞪大了眼睛,那可是四大書院之首,四大書院之首。
他曾去考過四大書院之一的落楓書院,不僅初試沒過,還被人羞辱了一頓,後來雖然知道是被人動了手腳,調換試卷,奈何他求告無門。
他還記得那些人是怎麽譏嘲戲弄他的。
薑明言握緊了手中的信紙,他的手指尖都變得發白,一旁的薑武夫妻倆並沒有察覺到兒子的狀態,他們倆已經被這巨大的驚喜給砸的頭暈目眩。
張氏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好事!天大的好事啊!”
“呸,誰說咱們家走黴運了,這叫否極泰來。”
“咱家虎兒是伺候過皇帝的,鬼才嫁給他秦二柱。”
薑武同樣激動不已:“時來運轉,時來運轉!知道你姐姐在宮裏過得好,我跟你娘就安心了,這些銀子……”
“噓噓噓……”張氏冷不丁回神,捂住薑武的嘴,“你可別亂喊亂叫的。”
“這些銀子,三成藏起來,四成置幾畝田地,還有三成給熊兒讀書,記住了啊,這些田地,以後是你虎兒姐的,等你以後考中舉人當官了……”
張氏越說越是臉色紅潤,家裏多了這麽大一筆錢,仿佛什麽事都給解決了,但她還知道這是虎兒的銀子,他們也不能吞了去,為虎兒在宮外多備些田產比什麽都重要。
“等等,這些銀子這會子大半都不能花,要不人家準要問咱們銀子哪來的,可千萬別說出去,也別跟旁人提虎兒在宮裏伺候太子殿下,熊兒你這推薦信,也莫要聲張,別讓人知道。”
“咱家小門小戶,就這麽踏踏實實的過。”兒子考上秀才的那段時間,是他們薑家在村子裏最風光的時刻,多得是人羨慕,也多得是人怨恨,張氏也被人捧得高高的,後來家裏出了事,一下子從高處摔下來,門庭冷落,世態炎涼,何止落井下石?
風光時說的話,全成了人家嘲笑你的話柄。
張氏搖搖頭,覺得還是應該關起門來過活,自家好壞自家知,有了好東西,莫太宣揚出去,招人恨招人惦記。
“這些銀子日後慢慢拿出來,對了,就說是借來的,老頭子,熊兒,你姐姐還是宮裏的燒火丫頭,什麽太子皇帝的,可別瞎說啊。”
她踢了薑武一下,警告道:“你,你可別喝了幾口黃湯把不上嘴。”
“你看看你看看,你娘如今也成了個仔細人。”薑武笑了笑。
“就怕瞞不住,還是讓人知道了。”
“知道了就知道了,反正咱家別宣揚。”張氏捂住自己的胸口,“哎呦,嘶,哎呦,我可真要嚇死了,那可是真的皇帝和太子啊,是住在皇宮,住在京城的太子,嘶,那可不是戲台上的太子。”
“說錯了一句話,是不是要殺頭了啊?”
“你說咱虎兒能不能伺候好太子?萬一被太子怪罪,會不會丟了性命?”說到這裏,張氏又慌了起來。
薑明言勸說她:“虎兒姐說太子爺待宮人極好,他還允了這封推薦信,是個好相與的主子。”
“也是,我女兒肯定聰明!”張氏回過神來了,她一拍手:“她可不是個一般的,她可有個秀才公弟弟,你們倆是一胎生,你這麽聰明,虎兒肯定也聰明,你是男狀元,虎兒就是個女狀元!”
這麽一想後,張氏歡喜了。
“你虎兒姐才學多久,就能寫這麽多信了,哎呀,她要是托生個男胎,咱家就有兩個讀書天才了!”
見自己的親娘張氏那般高興,薑明言便沒有將自己的擔憂說出來,虎兒姐一下子能拿出這麽多銀子,又有推薦信,她還生得那般美貌絕色,這麽個絕色宮女在年輕的太子殿下身旁伺候……
薑明言心驚肉跳,不敢再多想。
難不成虎兒姐真的如那算命的所說,她終將老死在宮裏。
不不不,一切都還是未知。
薑明言握緊了那封推薦信,他心下一狠,他不會錯過這個機會,他要努力讀書,他要往上爬,他要把那些曾經瞧不起他的人通通都踩到腳底下。
他要讓他們薑家也成為世家大族,他還要護住他親姐姐。
*
入冬了,天陰沉沉的,撲簌簌下了一場雪,南香抱著食盒走在遊廊下,看著眼前飄浮的白雪,又是想到柳絮翩飛,又是想到滿院梨花盛開。
到處銀裝素裹,天地也在這時換了套衣裳。
以前冬日的時候,南香可最喜歡去幹燒火的差事,這可是大家都願意搶著做的,不冷,火光映照在臉上,手上,比冬日的陽光更加舒適。
南香捧著食盒踏入殿內,宮人為她解了大氅,南香呼了一口氣,屋子裏暖烘烘的,驅散了屋外的嚴寒,李驍正坐在案前處理政務。
“太子殿下,您嚐嚐這個。”南香將幾樣糕點擺出來,這都是她親手做的。
太子允許她在書房看書,南香仍舊不太喜歡看正統的四書五經,她愛看雜書,喜歡看遊記,更喜歡看飲饌錄之類的美食雜記。
南香是從沒想過,原來書上除了有“之乎者也”外,竟然還能有——菜譜!!!!
南香看菜譜看得津津有味,看著書上的描述,簡直口水直流,如今她的識字能力一日千裏,多虧了這些描述美食的家夥。
見她喜歡看菜譜和飲食雜記,李驍也叫人專門搜集了不少給她看,看得南香幾乎要口水直流三千尺。
南香愛看,李驍也翻了翻,翻完了之後,太子殿下挑了挑眉:“這玩意……能做出來?”
煨之?煎之?蒸之?
究竟要怎麽煨,怎麽煎,怎麽蒸,這上麵也沒細說啊?
至於所謂的“少許”“一杯”“半杯”就更令人摸不著頭腦。
這書上的步驟十分簡略,李驍覺得自己就算是按照上麵每一道工序去做菜,也不一定能做出能入口的菜肴。
“能啊!”南香看著一大堆菜譜,越看越喜歡,恨不得親手去做。
李驍便讓她做幾樣給自己嚐嚐,南香親自下廚做了幾樣菜,李驍嚐了之後,十分驚訝:“你這丫頭怪手巧的。”
南香做的菜,外形比不得禦膳出品,少了幾分精致,可那味道卻是一等一的好。
李驍很是喜歡,好生誇了她幾句:“你親手做出來的菜,更勝禦廚三分,不愧是孤的好丫頭。”
這丫頭貪吃了些,倒是做得一手好菜。
被誇了之後,南香格外謙虛:“不是南香比禦廚做得好,是奴婢熟知殿下的口味偏好。”
這飲食本就如此,個人有個人的口味偏好,南香日日待在李驍身旁伺候,他微妙的小習慣都記得一清二楚,李驍愛吃什麽不愛吃什麽,什麽時候多動了筷子,她都留心記著。
“你用心了。”
之後南香便經常做些菜肴糕點給太子享用,這幾日南香雖然忙得腳不沾地,卻還是忙裏偷閑,抽空給太子做幾樣糕點。
南香為李驍斟了茶,將一本紅冊呈給他:“這是明日宴會的一應章程,還請太子殿下過目。”
明日是太子殿下的生辰宴,東宮沒有太子妃,沒有女主人,這麽一件大差事,最後竟交由東宮女官南香來籌備,南香惶恐不已。
一開始南香也不知道該如何著手打點,生怕將這麽大一件差事搞砸了,後來在陳公公,以及皇後宮裏人的幫助下,終於上了手。
她為了這件事忙裏忙外,人跟著瘦了一大圈。
“你也嚐嚐。”
“是。”南香心裏懸著事,胃口不大好,她拿起一塊糕點咬了一小口,細嚼慢咽。
酥香的糕點美味極了,南香卻食不知味,還惦念著明日的事,今日給殿下做了糕點,她其實還想……給殿下做長壽麵。
李驍隨意翻了下那本冊子,他對自己的生辰宴並不關心,也不愛提起,他看著南香:“你這幾日瘦了不少。”
他垂眸道:“這事用不著多費心思。”
南香嘴唇動了動:“殿下……”
“怎麽能不多費心在意,這可是殿下的生辰。”在南香看來,除了過年外,每年的生辰便是一個人最重要的一天了,一年也僅僅就這麽一回,還能吃好吃的,崔姑姑會給她煮長壽麵。
隻不過她今年沒有吃到。
“別說了,吃你的吧。”李驍看著窗外的雪,並不太想多說與此相關的事。
第二日,李驍的生辰,南香從早忙到了尾,不是在吩咐這個,就是在叮囑那個,她還見到了崔姑姑,兩人卻是沒能說幾句話,因為南香太忙了。
“崔姑姑,您這些日子過得可好,彩月她們呢……”
“好,好著呢,彩月她呀,又胖了些……”崔姑姑看著眼前亭亭玉立宛如脫胎換骨的南香,看著她身上穿的,頭上戴的,她的一舉一動,她的儀態,她的談吐,早已不是當年尚食局的小丫頭。
風雪中,有小宮女為她撐著傘,她眉目如畫,一張豔色逼人的俏臉比那月色雪色還要動人,讓人見了,便覺得一陣心顫。
眼前的南香已經不是那個讓她擔憂不已的傻婢女,而是東宮裏最受太子寵愛的女官。
“崔姑姑,我得走了。”原本南香還想再多跟崔姑姑說幾句話,偏生那邊催得緊,什麽都耽擱不得,南香又忙去了。
崔姑姑看著她的背影,又是欣慰又是擔憂,她低頭看著手中的物事,那是南香給她的,是一個祈福香囊,她似乎摸到了幾個硬物,崔姑姑打開一看,發現竟然是幾個小金豬。
她笑著搖了搖頭,隻盼著這丫頭盛寵不斷。
東宮裏也當真會養人,這麽個傻丫頭也養成了個傾城絕色佳人。
*
等到宴會結束,南香已經累得抬不了手,隻想找個地方,就這麽一覺睡過去,皇後派人來找她說話。
方才在宴會上,麗妃失了顏麵,皇後的臉色也不大好,南香心頭有幾分擔憂,誰知皇後將她叫過去,不僅沒有怪罪她,還誇獎了她幾句,給她賞賜了不少東西。
“你是個好姑娘,有你在驍兒身旁伺候,本宮也能放心些。”
李驍喜歡南香這丫頭,人還是中宮挑出來的,皇後一開始不喜歡長相豔若桃李的南香,後來見她話少,人又乖巧規矩,從不搬弄是非,也不仗勢欺人,雖算不上喜歡,倒也對她改觀。
太子要將南香納為妃妾,皇後並不反對,她默許了這件事。
“多謝皇後娘娘賞賜。”
從皇後那回去,南香去東宮的小廚房裏煮了一碗麵,她打了個嗬欠,把睡意壓下,幸而屋外的寒風一吹,什麽困意都沒了。
寢宮內的李驍已經脫下了一身華麗錦繡的太子裝束,換上了一身素白衣裳,他站在窗邊,看著屋外的飛雪,看著天上清冷的寒月。
天地幽暗,萬籟俱寂,冬日夜晚,孤寂的叫人害怕。
李驍最討厭這樣的日子。
“太子殿下。”融融的燭光下,南香笑意淺淺望著他,屋外清寒的風聲雪聲全都被隔絕。
南香將麵端了出來,喚他:“殿下來嚐嚐吧。”
李驍走到她身旁,神色淡淡道:“皇後見了你。”
南香抿了抿唇,因為她發現太子殿下的語氣實在疏離的很,本來今日是這樣的日子,她想起了大雪天出生的妹妹小鵝。
“今日殿下也在念著娘娘吧。”
李驍冷笑了一聲。
“雖然殿下總是跟皇後娘娘置氣,可殿下還是念著娘娘的,她可是殿下的親娘。”
李驍的臉色冷到了極點,他冷冷道:“你別再說了,皇後賞了你多少東西,你倒是見錢眼開。”
“奴婢……”南香張了張嘴,她心想自己才沒有見錢眼開,太子殿下怎麽能這樣說呢,而且今日是……“今夜是殿下的生辰,殿下出生的那一年,也是在這樣的風雪夜麽?”
一想到這裏的時候,南香嘴邊不自覺浮上了一抹笑,她出生在夏日,而太子殿下竟然是風雪夜,一冷一熱的。
還是下雪天好啊。
月下的雪色真美。
冬日裏,屋子裏暖烘烘的,倒也能讓母親少受些罪,不像是夏日,太熱了,受不了風,悶得慌。
“殿下明明是在意皇後娘娘的。”南香倔強道,懷胎十月,母親吃了多少苦頭,才生下了孩子。
“砰——”杯盞碎裂,湯碗摔落在地,一地湯水流開,麵條卻還散發出一陣誘人的香。
南香嚇了一跳,便看見李驍一張俊臉陰冷到了極點,像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修羅,“滾!”
李驍冷笑了幾聲,“孤怎麽會在意一個想要掐死自己親生兒子的瘋女人。”
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後,李驍臉色劇變,南香幾乎還沒有領會他話中的意思,她已經被人死死掐住了脖子,冰冷的殺意如這寒夜裏嚴酷的風,籠罩在她身周。
南香已經喘不過氣來了。
李驍的眼睛紅得滴血,他看著自己的手,隻要這麽輕輕一折,那纖細的脖頸便會斷在他手下。
他的身體裏有無數妖邪鬼怪在咆哮,無窮無盡的不甘、怨恨和怒火將他吞噬,他早就體會過日日焚心的滋味,心中的殺意大開,他想把這世間所有的一切都毀了。
即便抄再多的佛經,聽再多的佛語,也改變不了他是個滿含罪惡和怨恨的人。
——放不下。
小時候,他還可以天真的以為,是因為曾祖母喜歡他,才把他帶在身旁,在佛山中無憂無慮的長大,他也曾期盼過自己的父皇和母後,還有嫡親的兄長。
馬車粼粼,小小的孩童坐在老婦人的身旁,她的手裏拿著一串念珠,孩童問她:“等回到宮裏,哥哥他會陪我玩嗎?”
“法思法惠這些小和尚都沒有娘親,而我有親娘,我有母後。”
“母後肯定不會不喜歡我,阿驍比誰都聰明,我學什麽都快,那個老和尚扔給我的破書,我看一眼,我全都記下來了。”
“他們不僅比不過我,打也打不過我。”
……
“五皇子聰慧過人,是天縱奇才,竟比當年的太子還要……”
“皇兄,你癡長我幾歲,竟然還沒有我學得快,為什麽母後不誇我呢。”
“要不我來當哥哥,你來當弟弟。”
……
“太子落水了!”
“五皇子頑劣,將太子推入水中。”
“不是我,我沒有。”
……
小小的阿驍躲過宮人的看守,他要去告訴自己的母後,他並沒有將兄長推入水中,是他自己倒下去的,他碰都沒碰過他。
等他醒來時,一定也會說明白的。
“本宮早就該掐死他。”
“他剛出生的時候,本宮就該掐死他。”
……
“不怪弟弟,他年紀小,一時胡鬧。”
“五弟他……”
……
原來,他的出生源於一場醉酒,她恨他嘴裏喊著別的女人的名字,她是個骨子裏驕傲的女人,那是她這一生中最大的恥辱。
皇後殺子,宮中最大的醜聞,更令人驚奇的是,那個本來咽氣了的孩子竟然沒有死。
太皇太後將他帶出宮外。
仿佛是他帶著罪孽降生,要經曆佛門的洗禮。
阿驍坐在馬車上,他看著逐漸遠離的宮門重重,他覺得自己是天上展翅而飛的鳥,阿驍心想,他這輩子再也不想踏入歸程。
宮中的一切,都令他作嘔。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