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羽崢念叨了兩遍“果果”, 猜測這會不會不是柒柒的小名,可為何從來不曾聽她說起過。
她喊的“媽媽”,又是誰?
小姑娘先前給他講的, 她說是故事, 可不知為何, 他竟有一種感覺,那是她親身經曆之事。
方才, 她在夢裏, 哭得那樣委屈和悲傷,仿佛真的被這個她喚“媽媽”的人拋下了。
可柒柒說過, 她爹娘都很愛她, 這一點也能從柒柒和其他孩子們的聊天中得到證實, 家中日子雖然一直貧苦,可柒柒也是被爹娘寵愛著的。
而那位把柒柒丟下, 去過好日子的鄭氏,柒柒根本就不在意她。
有幾回提到那人,柒柒說, 她能理解鄭氏想去過好日子的想法, 因為她也想過好日子。
她隻是生氣她把遇兒帶走,難過她們姐弟倆就此分離, 怕是一輩子再也見不著了。
小姑娘並不擅長隱藏情緒,他聽得出來, 她對鄭氏這個姑母拋棄她這一件事,是真的沒有什麽怨恨。
所以,她那生怕自己成為累贅, 怕被拋棄的心結是從哪裏來的?難道就從那樣一個奇怪的夢裏來的?
慕羽崢琢磨了一會兒也沒想明白, 便也不再想, 將每到夜裏隻要睡著,就佝僂成小小一團的小姑娘又摟緊了些,合眼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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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城中一處宅子內,白景,廣玉還有其他幾位百花坊的弟兄們聚在一處,商議事情。
一人說:“前陣子城裏消停了,可這幾日不知為何,又有人在尋人,雖不曾拿畫像,可聽他們口中打聽之人,和太子殿下很是相像。”
“青山寨那邊是裴當家親自帶人在尋,咱們都見過,不是他們。”
廣玉咬牙恨道:“那這夥來曆不明之人,想必就是那些躲在陰溝裏的臭老鼠,他們這是還沒死心。”
“都給我盯死了,他們找可以,但是別讓他們送信出去。”白景麵色陰沉,又問:“當鋪那邊呢?”
一人答:“那當鋪的老板簡直油鹽不進,無論如何威逼利誘,都不肯說出那典當玉佩之人是誰,您看要不要將人抓起來拷問?”
白景擺手:“不要輕舉妄動,當鋪老板也是好心維護主顧,盯著就是。”
廣玉歎氣:“怪了,雲中城就這麽大點地方,咱們都快翻個底朝天了,竟找不到人。”
白景想了想:“不,嚴格說,並沒有翻遍。不是說有個巷子頗為古怪嘛,再仔細說給我聽。”
廣玉:“對,那叫塔布巷的小巷子,總共也就七八十戶人家,都是些尋常百姓,可卻對外來之人格外警惕,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即便是個走街串巷的貨郎,輕易也進不去。”
白景分析:“不是說先前城內來了拍花子,到塔布巷去搶孩子,他們警惕些也在情理之中。”
廣玉卻搖頭:“整個雲中城的百姓都對打聽孩子的陌生人心存戒備,可塔布巷的人卻格外不同尋常。”
“對了,那條巷子裏最古怪的,還不是那些圍著陌生人盤問的大人,而是那些半大孩子,但凡你要往巷子裏走,那些孩子就拚命喊拍花子,拿亂七八糟的東西往人身上砸,不管兄弟們是扮成貨郎,還是乞丐,亦或是其他的,全都同等對待,那感覺就像,就像……”
白景眼睛一亮:“就像被人教過,刻意為之?”
廣玉點頭:“對,就是這個感覺。”
“大人們不好控製,可孩子們心性單純,容易被左右……”
“而咱們少東家,天資聰穎,自幼擅於計算人心。”
白景將最近這段時日所得來的消息仔細過了一遍,一拍桌子,笑著道:“若是我沒猜錯,少東家極有可能就藏身在這塔布巷內。”
眾人激動萬分,摩拳擦掌:“那不如連夜過去探查一番?”
白景搖頭:“咱們盯著別人,你又怎知無人暗中盯著我們?”
“那巷子,咱們輕易進不去,那些見不得光的臭蟲,更加不敢明目張膽硬闖,咱們切莫大意,把人引了過去。”
廣玉急迫道:“那可如何是好,老東家不是說少東家身上有傷。”
白景:“這樣,明兒你去找牙行,讓牙行的人帶你去塔布巷買個房子,巷子裏的百姓排外,那就成為巷中人。”
有人問:“那若是無人肯賣呢。”
“天下就沒有咱百花坊做不成的買賣,”廣玉拍拍那人肩膀,看著白景道:“三日之內,定能辦妥。”
白景:“不管你用什麽方法,花多少銀兩,兩日之內,你要搬進塔布巷內。”
廣玉:“是,一定辦妥。”
白景又吩咐眾人:“胭脂鋪明兒照常開業,既然已經猜到太子殿下身在何處,城中還有幾夥不明身份之人,那暫且還是不要用百花坊這個名字,就用備用的‘花影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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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醒來,柒柒精神百倍,煮了兩個雞蛋,把昨晚剩下的菜熱了熱,和慕羽崢吃了早飯。
慕羽崢見小姑娘活蹦亂跳的,並沒有因為昨日落水而生病,放下心來,可給她梳頭發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摸了幾次她的額頭。
柒柒晃著腦袋在她手心蹭了蹭:“哥哥,你總是摸我腦門幹嘛?”
慕羽崢:“沒事,你別晃頭,我梳歪了。”
柒柒便雙手捧臉固定腦袋:“我不動了,你梳吧,梳快點兒哦,我還得去胭脂鋪呢。”
小姑娘為了那開業彩頭,已經念叨不知道多少遍了,慕羽崢笑著應好,加快速度給她綁了兩個小揪揪:“好了。”
柒柒摸了摸頭上那越梳越正的兩個揪揪,挺滿意,起身往外走:“你在家好好的,我走了哦。”
“好,早去早回。”慕羽崢摸索著拿起拐杖,一步一步挪著,將小姑娘送到門口,自己在屋內把門栓上了。
自打他能下地,他就會從屋內把門栓上,可柒柒還是不放心,每天走之前都要在外麵把門鎖上。
鎖好屋門院門,把掛著鑰匙的繩子放進衣領,柒柒跟著在山他們興奮地討論著待會兒去胭脂鋪子領彩頭的事兒。
怕去晚了彩頭送完,柒柒便和孩子們今兒早起了半個時辰,提早出門,趕在去醫館之前先去胭脂鋪。
孩子們一路小跑,跑到胭脂鋪門口的時候,正趕上放完鞭炮,往裏頭迎客。
先前搭過話的那個年輕夥計沒見著,不過站在門口的掌櫃倒是滿麵笑容,甚為熱情。
柒柒仰頭看著那招牌,在心裏默默念著,花,影,影……,繁體,最後一個字又龍飛鳳舞的,她不大認得出來。
在山幾人跟著她仰頭,納悶問:“柒柒你看什麽?”
柒柒搖頭,打算待會兒問問掌櫃這鋪子的名字,哥哥一直惦記著呢。
夥計們在鋪子裏招呼客人,白景就站在門口打量過往行人,順便迎客。
見到幾個穿著樸素的孩子站在幾步外,望著招牌指指點點,想到塔布巷子的古怪,白景便對小孩子格外留心。
他想了想,笑著招手:“小客官,小店新開張,為圖個吉利,今兒有彩頭相送。”
柒柒便招呼大家一同上前,客氣地問:“掌櫃的你好,你這鋪子叫什麽名?”
白景看著那還沒他腿高的小姑娘還挺有禮貌,微微彎腰笑著說道:“花影軒。”
花影軒,柒柒默念了兩遍,記在心裏,抬頭笑得燦爛:“我們是來領彩頭的。”
白景將路讓開,比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歡迎。”
等孩子們陸續進門,他跟在後頭,陪著他們一同往裏走,嘮家常一般不經意地問起:“不知幾位小客官,家住何處啊?”
白景太過熱情,大咧咧沒什麽心眼的柱子便笑著答:“塔布巷。”
一聽塔布巷三個字,白景心念一動,鋪子裏忙碌的三位夥計也齊齊看了過來。
柒柒一進鋪子,就好奇地四下裏打量,不曾留意掌櫃的夥計,再加上他們都是大人,她不特意仰頭,也看不見他們的眼神交流。
可鋪子這一瞬間的沉默,她卻注意到了。
自打她們進門,幾個夥計就在滔滔不絕地向客人推薦貨品,可此刻卻像突然被掐住了脖子,全都不說話了。
柒柒隻覺奇怪,忍不住抬頭看了幾個夥計一眼,便見他們齊刷刷都盯著他們幾個,目光炙熱。
柒柒心中突然緊張起來,覺得他們怎麽有點兒不像好人呢。
她下意識牽住在山的袖子扯了扯,小小聲說:“在山哥,我們拿了彩頭快走。”
好警覺的小娃娃。
把這一幕看在眼裏的白景,在心中暗自讚歎,忙悄悄給幾個夥計使了眼色,讓他們繼續忙,幾個夥計便又熱情洋溢地給身邊的客人介紹起來,而白景卻越發上心起來。
從方才在鋪子外他就留意到了,四個孩子,似乎拿主意的是這最小的小姑娘,而她此刻已經起了戒心,想必沒有那麽容易套出話來。
他便壓下追問的衝動,先把孩子們引到最裏麵一個貨架前,指著上麵擺著的一大摞香膏介紹:“小客官,這些香膏,是原先這胭脂鋪子老板留下的,雖說罐子樸實無華,可這羊油加上柳蘭花熬製的香膏卻是護膚的好東西。”
“我知道,我以前買過的,”柒柒點頭,又問:“這是要送的彩頭嗎?”
白景笑著說:“對,這便是彩頭,一人一份,來,請拿好。”
還真是送香膏,柒柒很高興,孩子們也很高興,伸出手去每人接了一盒,道了謝就要走。
白景又說:“幾位小客官請留步,我們鋪子往後賣的貨品定價頗高,這些香膏不過是前頭鋪子留下來的,價位太低,和其他貨品不搭,所以就想趁著開業都送出去。”
見幾個孩子有些茫然,似乎沒明白他說話的意思,便笑著解釋:“小店初來乍到,沒什麽客源,若你們能幫忙跑幾條街宣傳一下,就可以按照家中人口,每人領一盒。”
孩子們眼睛一亮,在山扯著幾人走開幾步,四個小腦袋湊在一起嘀嘀咕咕。
在山有些興奮:“那我要是報家裏有二十口人,那豈不是能拿二十盒,反正這香膏他們鋪子也是不要的東西,那不如多領幾盒回去放著慢慢用,我姐那手一到冬天就開裂。大不了,我回頭多跑幾個巷子,幫他們多多宣傳一下就是。”
小翠也心動,可到底膽小:“可是這樣撒謊,不好吧。”
柱子沒什麽主意,看向柒柒:“柒柒你說呢?”
柒柒想了想:“要不,別報那麽多?每個人多報一兩個人就行,不然被發現撒謊,連手裏這盒也收回去那就不好了。”
孩子們點頭:“成。”
見幾個小孩子竊竊私語,白景站在幾步之外靜靜等著,也不催促,直到他們商量好走回來,這才問:“如何?”
柒柒便說:“我們幫你宣傳,我家有三個人。”
在山說:“我家有六口人。”
二人說完,柱子和小翠也各自報了人數。
白景便笑著問:“你們家中都有何人哪?”
柒柒警惕地看著他:“這你就別管,你給我們香膏,我們幫你們跑腿就是。”
她這樣一說,其他幾個孩子點著頭,都不說話了。
白景的目的,並不是當真想知道孩子們家裏有幾口人,隻是想多留他們一會兒,嘮嘮家常,看能否從中套出什麽來。
可沒想到這小姑娘竟如此小心謹慎,閑話都不肯聊上幾句,想必是問不出什麽來。
不過無妨,他還有一招,等和幾個孩子一說,想必會有更多塔布巷的孩子來領香膏,來的人多了,總有嘴鬆的。
他爽快點頭,拿了四個大的荷包,按照孩子們報上來的人數,分別裝了對應數量的香膏進去,交到他們手中。
見他這麽好說話,也沒因為她剛才的拒絕不高興,柒柒鬆了一口氣,還有點兒不好意思。
白景見狀,知道機會來了,壓低聲音詢問:“若你們還認得能幫著跑腿宣傳的孩子,也可以介紹到鋪子來。”
在山眼睛一亮:“那還需要多少人?”
“城東,城南,城北,城西,四個地方都要跑一跑喊一喊。”白景假裝考慮了一會兒,便說:“你們年紀小,得兩三個一組才安全,這麽算下來,至少也得七八個人。”
在山便爽快點頭:“成,那我現在就回去給你找人,你這些香膏留著,千萬別給別人。”
白景點頭,又叮囑:“你們別跟太多人說了,免得不夠送。”
幾個孩子應好,每人抱著一個大荷包,滿載出門,先把柒柒送去醫館,在山幾人就先往家跑。
把東西先送回家,再去找了巷子裏年紀稍微大點的孩子,把情況一說,孩子們立馬樂顛顛出門。
找好了人,在山才和小翠柱子出城,往草原上去挖藥草。
天氣越來越涼了,到了下個月就要降溫,還有可能會下雪,得趁現在還有的挖,趕緊多挖一些。
而白景在孩子們出門之後,安排了人悄悄跟上了孩子們,很快回來報說,最小的孩子去了林氏醫館,剩下三個回了塔布巷。
白景便搬了把椅子,端著茶杯,坐在花影軒門口等著。
沒多久,就有一幫孩子氣喘籲籲地跑來了,說聽說這裏招跑腿的,這才來的。
白景熱情地把大家夥讓進了門,帶到了鋪子後麵的內室,統計了每人家中人數,慢悠悠發了香膏,順便拉著他們嘮起了家常。
久經商場,城府深沉的百花坊大掌櫃,對著一群拿到香膏樂得沒了提防的單純孩子,輕鬆套出了想要的信息,數月前,塔布巷一個叫鳳柒的小姑娘,撿回了一個受傷的男孩。
當時在山跟大家說的是,要時刻提防拍花子到巷子裏頭拐孩子。
孩子們想著,這胭脂鋪老板開這麽大個鋪子,還如此大方送了這麽多東西,那肯定不是拍花子,也就沒多想,見他對鳳柒她哥哥感興趣,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幾句。
不過慕羽崢一直不曾出門,他們也很少去鳳柒家裏,除了知道那孩子是草原上撿回來的,受了傷,長得還挺好看外,再也說不出其他的來了。
聽著那關鍵的幾個信息,算著撿回來的時間,白景便已確定,那叫鳳柒的孩子撿回去的,正是他們苦苦找尋的太子殿下。
前頭來的那四個孩子中,最小的那一個,其他人便喚她柒柒,想來就是她了。她那麽警覺,想必也是太子殿下教的。
雖說前麵已經有了猜測,可如今確定下來,白景還是如釋重負,激動萬分。
把那款香膏全部發完,他便匆匆打發孩子們離開。
連孩子們問該去哪裏宣傳,他也隻是敷衍地說:“城南城北隨便哪個地方,有空就跑去喊幾嗓子‘花影軒胭脂鋪開業了’就成。”
拿了這麽多東西,就隻需要喊幾嗓子這麽簡單,孩子們都有些不敢相信,可一想在山他們都拿了,也就沒多想,道了謝,便樂嗬嗬回家了。
孩子們一走,白景當即飛鴿傳書,給太尉府傳信,又讓人跑了一趟青山寨,給公主送信。
隨後他親自出門,去尋一早就出門去牙行的廣玉,心道,得讓他想辦法買到鳳柒小姑娘家隔壁的院子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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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醫館回家來,柒柒歡天喜地,一進門就喊:“哥哥,你猜我得了幾瓶香膏?”
慕羽崢上午獨自在家,摸索著將家裏拾掇了一番,不過家徒四壁,也沒什麽可收拾的,無非是掃了掃地,拿抹布四處擦了擦,又把灶間的物件歸攏歸攏。
小小的屋子,走過多回,他已經熟悉到不再撞到東西了。
拾掇完屋子,他執棍當劍,舞起了劍,不過腿傷未愈,未敢使力,隻是回憶動作罷了。
柒柒回來時,他剛舞完最後一遍,額頭上還掛著汗珠,聽到小姑娘的聲音,他拎著棍子轉身,笑著問:“一瓶?”
柒柒把荷包往桌上一放:“不對,再猜。”
小姑娘最愛故弄玄虛,兩人每天都要玩幾次猜猜猜的遊戲,慕羽崢便配合著驚訝道:“總不會是兩瓶吧?”
柒柒牽著他的手走到桌邊,讓他摸在香膏上:“足足三瓶哪,這下好了,一直夠擦到過年的了。”
慕羽崢好奇問為何有三瓶,說這胭脂鋪老板也太大方了些。
柒柒便把胭脂鋪老板的話說了,末了說道:“你說這又好又便宜的香膏,他為何不賣了。我聽那夥計給別人說,往後店裏最便宜的也要賣到八十文,足足買這樣的十瓶了,可真夠貴的。”
小姑娘惋惜得直歎氣,又說:“對了,哥哥,那胭脂鋪子叫花影軒。”
經了昨晚那一遭,慕羽崢已死心,聽到花影軒幾個字,心道果然不是。
胭脂鋪老板的做法,雖有些過於慷慨,可對於一個初來乍到的生意人來說,隻需付出幾瓶成本低廉的香膏,便能讓孩子們跑遍全城宣揚名頭,也是個劃算的買賣。
當初他讓在山拿些食物,便哄得整個巷子的孩子,幫著演了一場趕跑拍花子的戲,不也是如此嘛。
柒柒沒有親眼見到後頭那些孩子去胭脂鋪的情景,便沒當回事,沒跟慕羽崢提。
慕羽崢以為,隻有柒柒和在山他們幾個拿了香膏,也沒多問。
等慕羽崢坐在炕上吃完柒柒從醫館帶回來的飯,小姑娘竟蜷在他身邊睡著了。
慕羽崢把她鞋子脫掉,被褥鋪好,將她放進了被窩。隨後摸索著去洗了碗,又洗了手擦幹,拿了一盒香膏走到炕邊坐了,摸起小姑娘的小手給她慢慢塗著。
小姑娘每日拾掇草藥,手上沾染上淡淡的藥草香氣,有些好聞。
慕羽崢仔細地把小姑娘兩隻手都塗完,又挖了一塊香膏準備給她塗臉,本想塗滿整張臉,可又想起,柒柒說過,那樣太敗家了,隻塗臉蛋就好了。
若是他能賺錢,他自然不會省這麽一點兒香膏,可如今是柒柒在賺錢養家,他得聽她的。
於是慕羽崢便又把手指上的香膏,在瓶子蓋上抿了一下,隻留下一半,把小姑娘兩個小臉蛋給塗了。
塗完香膏,他就躺在小姑娘身邊,陪著她歇晌午覺。
他並不困,可他不想吵到小姑娘,也喜歡和她並排躺著,聽著她那像個小貓一樣細微的鼾聲,他心中安寧。
等到柒柒睡飽起來,慕羽崢便把準備練習投壺的打算跟她說了,柒柒一聽他要練武,拍著巴掌樂嗬嗬應了。
當即就去外頭院子裏搬了個已經裂了縫的陶罐進來,又用一個破碗撿了許多小的土塊回來。
柒柒把陶罐靠北牆放好,慕羽崢便站在炕邊,先試探著丟了一個,柒柒便“左一點”“右一點”“往前”“往後”地指揮。
功夫不負有心人,慕羽崢拋出的第二十三個土塊,終於準確無誤地落進了陶罐裏。
“中了!中了!”柒柒樂得嗷一聲蹦起來,噔噔噔跑到慕羽崢麵前抱著他表揚:“哥哥,你可太厲害了!”
慕羽崢很是有些汗顏,以前投壺百發百中,如今卻投了二十三個才中,他可當不起這“厲害”二字,於是道:“這不算什麽,你等我再練些時日。”
有那箭術高超之人,哪怕蒙眼射箭,仍舊能夠百步穿楊,既然別人能,那他慕羽崢一樣能。
見他站在那裏,說這話的時候有些意氣風發,還帶著一股不服輸的傲氣,柒柒開心地直蹦躂:“我也要練。”
兩個孩子上了癮,守著一個陶罐玩了一個下午,仍舊意猶未盡。
隻是先前撿回來的那些小土塊十分鬆散,一次一次拋擲下,碎成了渣渣,柒柒便又端著破碗到院子裏頭去撿。
在山閑來無事趴牆頭,看到柒柒蹲那撿東西,便從牆上摳下一個小土塊,丟過去打在柒柒背上:“柒柒,你撿什麽寶貝呢?”
柒柒練得正起勁兒呢,如今見到活靶子,哪有放過的道理,她手裏捏了個土塊不動聲色站起來,慢慢悠悠走過去,待走近了幾步,揚手一拋,打中了在山胸口。
打完得意地晃著腦袋:“怎麽樣,準吧?”
在山從牆頭上蹦下來,切了一聲,一臉瞧不上:“我這是懶得躲,不然你打不著,還不得跟在江一樣,哭天抹淚。”
柒柒不服,便又撿了幾個土塊,追著在山打:“你躲你的,我打我的,我保證不哭。”
兩個孩子正嘻嘻哈哈滿院子鬧著,就聽西院有人說話,柒柒好奇看過去,可她太矮什麽都看不見。
在山便用手指戳著她的背,往屋推:“不用看了,是買房子的,我聽我姐說,從早上看到現在,看了好幾家了。”
雖說塔布巷很破,可這天地下窮人也很多,來塔布巷買房安家的人,想必也和他們一樣,一窮二白。
兩個人說著話進了屋,柒柒把這話說給慕羽崢聽,他有些警惕:“怎麽會突然有人來這裏買房?”
在山卻見怪不怪:“常有的事,這幾年咱們這總打仗,家裏有點關係的都往南邊跑,我舅舅一家也跟著我舅母去膠東投奔親戚去了呢。”
“這回打仗的地方往北挪了,那北邊的人可不就得往咱們這跑。我先頭去旁邊兩條巷子去給那胭脂鋪喊嗓子,在那邊也碰到房牙帶人看房子呢。”
慕羽崢還是有些不放心,拜托在山盯著點西院的動靜,在山便跟柒柒出門去,趴在西邊的牆頭上,光明正大地盯。
西院那戶人家也是前兩年才搬來的,搬來的時候是一對中年夫婦,男的是屠夫,平時靠著給城裏羊肉鋪子宰羊過活。
那家的女人去年病死了,就剩下那屠夫一人,他是個沉默寡言的內向之人,不愛跟人來往,他身上又總帶著血腥味,孩子們也都不敢靠近他,基本上就當他是個隱形人。
他此刻正站在院子裏,等著房牙帶人進屋看房,看他那帶著血點子還沒來得及換的衣裳,一向開朗膽大的在山就心裏發怵,不敢跟他說話,柒柒更是不敢。
兩人踩在板車上,扒著牆頭,露著小腦袋盯著西院屋門,等房牙帶著人出來,柒柒和在山都是一愣。
“在山哥,這人不就是胭脂鋪那夥計嘛。”柒柒小聲說。
在山也想起來了:“對,那天就是他跟咱們說開業送彩頭的。”
兩個孩子嘀嘀咕咕說著話,早已從白景那裏得知情況的廣玉,自然也看到了兩個孩子。
他按耐住翻牆進屋,和太子殿下相認的衝動,故作不認得,朝他們笑著點了點頭:“小娃娃,你們是住隔壁院的?”
柒柒指了指他身後的房子:“你買了這房子嗎?”
看著兩個孩子,廣玉懊悔莫及,當初是他的大意,讓他們和太子殿下生生錯過了這麽多天。
不過好在,為時未晚,這段時間太子殿下並沒出什麽意外。
他留房牙和那屠夫談價,自己走到牆根底下,越過牆頭,往院子裏打量。
柒柒伸手去擋他的視線,小臉鼓了起來,凶巴巴的:“你看什麽?”
小姑娘果然如白掌櫃說的那般警覺,廣玉看著那瞪著眼睛奶凶奶凶的小姑娘,心中好笑不已,麵上卻不動聲色:“啊,我是想看看你家大人可在,以後都是鄰居,我想打個招呼,認識認識。”
在山搶先回答:“她家大人出門辦事去了,她如今歸我爹管,那,我家就住那院。”在山回手指了一下自家院子。
廣玉便點頭:“好,那等我帶著我弟弟搬進來,我就登門拜訪。”
柒柒問:“你有弟弟?”
廣玉想到明兒開始,就得假死銷聲匿跡的兩個孩子,笑著點頭:“對,兩個弟弟,一個十三歲,一個十歲,我們從外地來的,人生地不熟,以後還請你們多多幫襯他們。”
帶著孩子的,應該不是什麽壞人吧,柒柒和在山對視一眼,心中都鬆了一口氣。
廣玉這才假裝剛認出兩個孩子:“我這人記性不好,但我看著你們怎麽有些麵熟呢,咱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在山便說:“先頭你們鋪子要開業,你還跟我們說有彩頭拿呢,後來我們去了,你們倒沒開門,害我們白跑一趟。”
廣玉恍然大悟一般哦了一聲:“想起來了,對不住,當時家裏出了點兒事,我這不得已才撂下鋪子的事,趕回老家接我弟弟去了。”
“難怪呢。”在山說道,“沒事,不打緊,反正今兒我們也領了彩頭了。”
柒柒好奇問:“對了,你今兒怎麽沒在鋪子裏?”
廣玉回頭一指,順嘴胡編:“這不急著買房嘛,如今我兩個弟弟還住在客棧,一天不少錢,得趕緊把家安頓下來才是正經。”
那邊房牙和屠夫談好了價錢,招呼廣玉過去,廣玉便對兩個孩子拱了拱手,道了句告辭。
在山這人最怕別人跟他搞這虛頭巴腦的客套,可人家一個大人衝他們行了禮,他也不好不還禮,於是有模有樣地拱手:“慢走。”
該問的都問了,兩人便回屋去,把情況跟慕羽崢說了,一切都合情合理,慕羽崢便也沒再多想。
兩天之後,廣玉就帶著扮做周晏和周清四處尋人,又“意外喪命狼口”的雲實和知風搬進了柒柒家隔壁西院。
兄弟三人大包小包地拎著東西進門,看到趴在牆頭上看熱鬧的在山柱子還有柒柒,廣玉便笑著打招呼,讓最小的弟弟從包袱裏拿了一包飴糖出來,給三人每人分了兩塊。
原本三個孩子是隻想看看熱鬧的,可吃人的最短,在山和柱子便跳過去幫忙拎東西。
柒柒見那孩子把那一包飴糖仔細收好,小心塞回了包袱,珍之又重的模樣,看著就像輕易吃不到糖的,心中頓覺親近了許多。
柒柒把兩塊飴糖放進腰間掛著的小荷包,招呼在山幫她翻過去,也忙忙叨叨地跟著湊了會兒熱鬧。
等忙活完,柒柒便回家給慕羽崢把新鄰居的情況說了。
慕羽崢看不見,柒柒在外頭不管遇到什麽事,都樂於跟他分享。
於是,慕羽崢嚼著小姑娘塞進他嘴裏的飴糖,從她口中聽到了同樣苦哈哈的一家人,說是爹娘都沒了,兩個弟弟都還小,因大哥跟著東家來雲中城謀生,他們在家受人欺負,便也跟著來了。
慕羽崢聽完,感慨了句:“都不容易。”
新搬來的鄰居,搬來那日還算熱鬧,給鄰近的幾戶鄰居各送了張饢餅當做見麵禮外,那之後再沒了動靜。
除了那個夥計大哥每天早出晚歸去胭脂鋪上工,他那兩個弟弟根本就不見出門,也不知道躲在屋子裏忙什麽。
每天上午,柒柒要跑醫館,慕羽崢要做家務,下晌兩人樂此不疲地練習投壺。
土塊實在是太容易碎了,柒柒就從一捆一捆的柴火上折下來許多小木棍,慕羽崢又拿菜刀削尖了一頭,當做箭來投。
二人熱衷投壺,一天天也忙得很,沒兩天就把新鄰居給忘腦後了,不再關注。
日子不緊不慢地過著,轉眼又是數天過去,到了八月末,天氣漸漸冷了下來。
這一晚,竟還下起了大雨。
柒柒早早就睡下了,慕羽崢躺在她身邊,卻被外頭劈裏啪啦的雨聲吵得難以入睡,他便揮舞手臂,慢慢比劃著一套拳法。
正比劃著,他突然停住動作,偏頭,側耳傾聽。
嘈雜的雨聲之中,夾雜著幾道不輕不重的腳步聲,矯健,沉穩,聽上去就知道是習武之人。
慕羽崢臉色巨變,心頭突突狂跳起來。
他隻思考了一瞬,便起身下地。
伸手將沉睡之後蜷成一小團的小姑娘連人帶她的小被子一同抱起來,鞋子也顧不得穿,就那麽光著腳一瘸一拐,以最快的速度摸到了櫃子前。
拉開櫃門,又拉開夾層,把小姑娘輕輕放了進去,隨後把櫃子輕輕關好。
走回炕邊,他把柒柒的小褥子小枕頭扯進自己的被子藏好,摸過拐杖握在手裏,就那麽安安靜靜坐著。
很快,房門傳來輕輕的哢噠一聲,門閂被撥開了。
來了。
慕羽崢胸口劇烈起伏著,兩隻手緊緊攥在拐杖上,攥得手指泛了白。
片刻功夫,腳步聲到了近前,隻有一人進來。
慕羽崢先一步開口,聲音輕輕,微微發顫。
“殺我可以,不要見血。”
“掐死我最為妥當,然後把我的屍體扛走,隨便找個地方埋了。”
不然,柒柒醒來該怕了,也該難過了。
昏暗燭火下,抱著拐杖的小小少年,赤著腳,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明明也很怕,可卻挺直了瘦弱的脊背,端端正正坐在那裏,一副無所畏懼地模樣,給自己挑好了死法。
看著這一幕,千裏奔襲而來渾身滴著雨水的周太尉心痛如絞,老淚縱橫,撲上去扶著那瘦弱的肩膀,痛哭出聲:“崢兒,你受苦了,外祖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