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那以為這輩子再也聽不到的熟悉聲音, 慕羽崢一愣,懷疑自己恐慌之下出現了幻聽,他難以置信般顫聲問:“外爺?”
像是怕將人驚跑了, 更像是怕把自己從夢裏驚醒, 小小少年的聲音極輕, 極輕,輕的幾乎聽不見。
出身高貴的太子殿下, 一向是那麽肆意張揚, 何曾這般戰戰兢兢,小心翼翼過。
周太尉心疼得幾乎五內俱崩, 雙手用力在男孩肩膀上搓了搓, 喉嚨啞得幾乎說不出話:“崢兒, 是我,是外爺。”
“外爺, 真的是你嗎?”
男孩繃得僵硬的肩膀瞬間塌了下去,抱著拐杖的手鬆開,伸出兩隻因為長期不見太陽而蒼白的小手, 在周太尉的臉上一頓摸索。
當摸到那滿臉胡子, 還有周太尉耳朵上的那道豁口,男孩裂開嘴笑了, 語氣滿是驕傲:“外爺,我和阿姐殺了左穀蠡王。”
周太尉捏著那瘦小的肩膀, 重重點頭:“好孩子,外祖都知道了,正因為如此, 韓將軍才打了大勝仗。”
“那就好, 那就好。”慕羽崢開心地笑了。
可笑著笑著, 猛地撲進周太尉懷裏,死死摟住他的脖子,悲痛欲絕,泣不成聲:“外爺,可是阿姐、阿姐死了,崢兒再也沒有阿姐了。”
周太尉單膝跪在地上,將男孩緊緊摟進懷裏,帶著老繭的大掌在他背上搓著,急忙解釋:“沒死,沒死,你阿姐好好活著呢。”
慕羽崢抬起頭來,驚喜交加:“阿姐活著?真的活著?”
周太尉點頭:“活著呢,已經和我通了幾次信了。”
想到當時臨雲驛館的情況,慕羽崢還是有些不大敢相信:“外爺是不是騙我,阿姐若活著,為何沒和外爺一起來?”
周太尉的膝蓋早些年在戰場上受過傷,離開京城之前又在禦書房外跪了一個時辰,新傷加舊傷,疼痛不止,如今淋了雨,再這麽一跪,腿就開始不受控製地打顫。
他單手抱著小外孫,另一隻手撐著膝蓋站起來,坐到了炕上,舒了一口氣。
“外爺不騙你,你阿姐受了重傷,如今還起不來床,還得養些日子才能好,如今在離這不遠的青山寨上養著。”
慕羽崢放下心來,高興得眼淚簌簌直落:“阿姐活著太好了。”
周太尉摸著他的頭,滿眼憐惜:“是啊,你們姐弟倆都活著,這就是最要緊的。”
“外爺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聽到周太尉的聲音像是在忍痛,慕羽崢摸索著他的臉問。
周太尉扯過被子,將隻穿了單薄裏衣的男孩包裹住,隔絕了身上的濕氣和寒氣:“無妨,一些小傷罷了。”
當看到炕上露出的小枕頭和小褥子,他四下裏張望:“不是說是個小姑娘救了你,怎麽不見人。”
“哎呀,柒柒。”慕羽崢掙紮著要下地。
周太尉抱著失而複得的小外孫,不舍得鬆手:“你要去哪,外爺抱你去。”
慕羽崢想到外祖父身上的傷,拒絕了:“我自己來吧,外爺您坐著。”
周太尉的腿實在是疼得厲害,也不硬撐,把男孩放下,可卻萬般不放心:“穿上鞋,拐杖在你右手邊,你這看不見可千萬別撞著,要不還是外爺抱你去?”
無論在柒柒麵前再如何成熟穩重,可慕羽崢也隻不過是個九歲的孩子,如今在自家長輩麵前,又得知阿姐還好好活著,心頭鬆快,人也活潑了許多。
他摸索著下地穿上鞋子,語氣輕鬆又歡快:“外爺放心,崢兒厲害著呢。”
於是,周太尉坐在炕上,眼睜睜看著他那金尊玉貴,以前連穿個鞋襪都有專人服侍的小外孫,穿著一身打了補丁的粗布裏衣,拖著一條傷腿,一瘸一拐,速度緩慢卻又極其熟練地挪到牆邊靠著的那櫃子前,將櫃門打開,半個身子鑽進去,不知道在哪裏摳了摳,又打開一道門,小心翼翼從裏麵抱出一個包裹來。
慕羽崢摸索著將手指探到柒柒鼻下,見小姑娘呼吸勻緩,睡得好好的,他鬆了一口氣。
心中暗自慶幸,得虧呂叔打這櫃子用的都是厚板,兩道門把他們剛才的聲音隔得差不多,加上小姑娘睡得沉,不然怕是要被吵醒了。
周太尉不知道慕羽崢去櫃子裏翻什麽,直到男孩抱著那包裹費了點力氣起身,轉過身來,他才看清,他那還是個孩子的小外孫手裏抱著的,居然是個孩子。
他反應過來,放輕了聲音,起身,伸手去接:“這就是那孩子吧?”
察覺到周太尉伸過來的手,慕羽崢側身避了一下,小小聲說:“外爺,你粗手粗腳的,別摔了她。”
剛剛還和他抱頭痛哭,此刻就對他這般嫌棄,周太尉一時不知說什麽好,隻好張手護著他走到炕邊,好心提醒:“當心些,你這一摔就是倆。”
慕羽崢先把柒柒放下,摸索著找到柒柒的小褥子小枕頭鋪好,再把柒柒抱著放上去,掖好了被子。
那動作溫柔熟練的,壓根就不像個幾歲的孩子,倒像那些當娘的細心照料自家娃娃。看著這一幕,周太尉心中冷不丁冒出這麽個詭異的念頭來,自己都覺得好笑。
慕羽崢把柒柒的被窩歸攏好,隨後連人帶被窩,往周太尉那邊推了推,微微揚起的小臉竟帶了些許炫耀,那雙空洞的眼睛竟也有了神采,他輕聲問:“外爺你看,這是我妹妹柒柒,可愛麽?”
周太尉便借著那昏暗的燭光,俯身打量那蜷縮成一個球的孩子。
小姑娘側身躺著,身上的被子被慕羽崢繞著她掖得嚴嚴實實,隻露了個小腦袋在外麵。
野草一樣亂蓬蓬的頭發,把那本就隻露出半張的小臉幾乎蓋了大半,實在看不出可愛還是不可愛。
可救了他外孫的命,哪怕這孩子醜得沒邊了,那她也是天底下最可愛的孩子。
周太尉重重點頭,被自家外孫影響的,也小小聲說話:“可愛的緊。”
慕羽崢便滿意地笑了,伸手把柒柒的小被窩又慢慢拖回來,摸了摸她的小臉,隨後用氣聲說:“外爺,你這身上都濕了,不如我們去灶間,我生火給你烤烤?”
小姑娘在睡覺,兩人跟做賊一樣捏著嗓子說話,這對粗著嗓門吼了一輩子的周太尉來說,實在是一種折磨。
“好,你身上也沾了雨水,烤烤也好。”周太尉求之不得地應道,伸手到炕上拿過慕羽崢的外衣,幫他穿好,祖孫二人輕手輕腳去了外間。
周太尉幾次要抱慕羽崢,都被他拒絕了,他就那麽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在前頭引路,還不忘小聲提醒:“外爺,您當心,門框有些矮,您別磕到頭了。”
又問:“外爺,您餓不餓,家裏還有雞蛋,我給您煮幾個雞蛋吧?”
跟在那瘦小的背影後頭,周太尉感慨萬千,心疼這孩子受了這麽多的苦,又欣慰這孩子曆經苦難,還如此堅毅地活著,不但沒有一蹶不振,還活得這樣好。
這樣好的孩子,真不知是哪個黑心肝的王八羔子竟下了如此毒手,等他找到那狗雜碎,定要將他碎屍萬段。
深更半夜,萬籟俱靜,隻有屋外的雨聲仍舊劈啪作響。
本該是酣然入夢的時辰,可慕羽崢卻毫無睡意,甚至可以說得上精神抖擻。
他忙忙活活地摸到椅子那讓周太尉坐,隨後熟練地往鍋裏填了水,往灶裏添了柴,將火生起來,又洗了四個雞蛋放入鍋裏煮著,隨後坐在小板凳上笑著招呼周太尉:“外爺,您坐過來些,這裏暖和。”
一向沉穩的男孩那輕鬆愉快的小模樣,若是讓柒柒見著,定然會揉揉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
周太尉本想幫忙的,可被拒絕了兩次之後,就一直靜靜看著男孩忙活。
看著看著,心酸之餘,竟生出無限自豪來,暗道果然是他周家的孩子,能屈能伸,百折不撓。
這樣的脾性,放在哪裏,都能有大出息。
見慕羽崢喊他,他搬著椅子坐過去,伸手攬住男孩的肩膀:“崢兒,別的先不說,你先跟外爺說說你這眼睛到底是怎麽傷的?”
慕羽崢回憶道:“那日,我和姐姐合力殺了左穀蠡王,大家按計劃撤退,可剛衝出驛館,我就突然眼前一黑,什麽都看不見了,為此還拖累了阿姐和大家。”
不然以他的功夫,絕不至於給大家拖後腿。
“柒柒給我找了兩個大夫,說是中毒,但都看不出所中何毒,不敢胡亂用藥,這才一直這麽擱著。”
周太尉捏捏他的肩膀:“不怕,明日我就傳信回去,讓你四舅母的父親趕來,顧神醫的醫術出神入化,他定能治好你這眼睛。”
慕羽崢笑著點頭:“要是顧神醫來,定能治好的。”
周太尉又伸手輕輕摸著他的傷腿:“你這腿如今可還疼?”
慕羽崢搖頭:“早就不疼了,柒柒找來的林大夫有一手祖傳的接骨術,我這腿已經好的差不多了,隻是心中緊張,不大敢用力,這才一瘸一拐。”
周太尉:“不疼那便好,日後有機會,我定然親自登門道謝。崢兒,你跟外爺說說你這些日子是怎麽過來的?”
慕羽崢靠在周太尉的腿上,慢慢述說起來。
“那日,我眼睛看不見了,一不留神腿也被打斷了,阿姐就帶著護衛拚死攔住那些匈奴人,讓鄭勤和崔武帶著我逃。”
“他們帶著我,沒命地跑,可他們都中了箭,後來還是沒能活下來。”
“鄭勤臨死前,抓著我的手給我指了方向,讓我往前爬,說前麵就是一座城,爬過去就有可能被救,於是我就不停地爬,可後來實在是太累了,爬不動了。”
“等我再醒來,就遇到了柒柒,她問我是不是漢人,她說我若是漢人她便救我……”
慕羽崢從草原上遇到柒柒開始,一直講到了今晚,周太尉找來。
聽著慕羽崢用平靜的語調講著那些九死一生的過往,周太尉幾度落淚,他等身上衣服烤幹些,伸手把讓人心疼的孩子抱到腿上,緊緊抱在懷裏。
慕羽崢講完,伸手摸著周太尉的臉,笑著安慰:“外爺,我阿姐好好的,我也好好的,你莫哭。”
“好,外爺不哭。”周太尉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把自己這邊的情況,撿重要的都說了。
“你兩個表哥如今到了軍中,我原本安排雲實和知風假扮他們出來找你,是打算後頭讓他們假死,好給你表哥他們贏得幾年時間,以便在軍中立足,免得他們長時間不在京城露麵,引人起疑。”
“我也是盤算著,要是一直尋不到你和檸兒,那就借著二人的‘死’,親自來一趟北境。”
“沒想到這麽快找到了你,一得到信兒,我就到禦書房外頭跪著,一為請罪,說私下縱容他們外出尋你,違背了聖意;二是為了請命,說無論如何也要親自來給他們收屍。”
慕羽崢小臉緊繃:“陛下答應了?”
周太尉冷哼:“老夫跪了足足一個時辰,還一把鼻涕一把淚連哭帶嚎,他被我嚎得沒法,才鬆了口。”
慕羽崢咬牙:“陛下當真心狠。”
周太尉安慰道:“最是無情帝王家,老夫懶得和他生氣,暫不說他,說說以後,我這次來,有人一直暗中尾隨,百花坊接應的人到了,我才甩開他們,直奔你這裏,天亮我就得走。”
“城裏的胭脂鋪花影軒,是百花坊名下的,白景親自過來開的,但他被人盯上了,等我離開,他也會先離開一陣子。”
“你隔壁西院,也是咱們的人,廣玉你曾見過一麵,雲實和知風這麽多年一直暗中藏著,如今替你兩個表兄假死,就和廣玉扮成了三兄弟,往後會扮成鄰居護在你身邊。”
慕羽崢驚訝:“他們早就來了城中,為何不來跟我說一聲?”
“來是早來了,可也是最近才找到你……”
周太尉把百花坊眾人來到雲中城之後所做的一切,還有如何找到的姐弟倆,詳細說了。
最後又解釋道:“找到你之後,他們本是打算第一時間和你相認,可白景突然被人盯上了,對方身手不凡,來曆不明,他們這才沒敢冒險,一直等到我來。”
慕羽崢將頭靠在周太尉胸口:“外爺,沒查到是何人想害我和阿姐嗎?”
周太尉無力地歎了口氣:“自打知道你們出事,便一直在全力尋找你們姐弟二人,還沒騰出手去查緣由,不過你放心,來日方長,總有水落石出那一天的。”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把你這眼睛治好,還有你和檸兒身上的傷也要徹底養好。”
慕羽崢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問出了一直沉沉壓在心底的疑惑:“外爺,是陛下嗎?”
周太尉一頓,大手拍了拍男孩的背:“尚且不知,不要去胡亂揣測,也不要浪費時間為了不確定的事情去傷心難過,一切等查清楚,到時,要恨要怨,還是要討個公道都不遲。”
“我聽外爺的。”慕羽崢點頭。
又問:“那這次,我跟外爺走嗎?”
“要是走,我要把柒柒帶著,以後她就是我親妹妹,等她長大,我還得給她找個好人嫁了。”
要家財萬貫,長相英俊,能文能武,還要永遠都不會拋棄柒柒,對了,還得幫柒柒生個女兒。
以前他不敢想,可現在他敢想了,條件自然是要最好,這樣的人,長安城裏更容易找。
“放心,以後柒柒就是我的親外孫女,這些事回頭讓你外祖母和舅母來操持。”周太尉說道。
說完,臉色沉了沉:“崢兒,陛下已經下旨將你們姐弟二人厚葬,在天下人眼裏,你們姐弟已經殉國,若你們這時候出現,那就是打陛下的臉。”
“現在還沒查出這件事情幕後黑手到底是誰,如今外爺手裏又沒了兵,護不住你們,我是想著,穩妥起見,你和檸兒都暫且別動,就待在原地。”
“何況,這次外爺出來,名義上是替你兩個表哥來‘收屍’,明裏暗裏的,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外爺就是想帶你走,這次也沒辦法。”
慕羽崢點頭:“好,那我就先留在這裏。”
周太尉又說:“不過你放心,這麽些天,白景他們雖沒敢來見你,卻也沒閑著,連買帶租,他們已經在這條巷子弄到手五個院子,已經安排百花坊的人以各種身份住了進來,往後,你不用再像今日這般提心吊膽。”
想到剛才他進門看到的那一幕,周太尉心中再次難受得揪了起來。
這麽多個日日夜夜,怕是崢兒一直這般惶惶不安地煎熬著。
聽出周太尉聲音再次發哽,慕羽崢笑著安慰:“外爺,我好好的呢,您別難過。”
說罷,從周太尉懷裏下來,走到鍋邊,摸索著拿了笊籬把四個雞蛋撈了出來,放在水瓢裏冰了一下,拿給周太尉:“外爺,吃雞蛋。”
見他目不能視,腿不能行,竟還能如此熟練地操持家務,周太尉再次濕了眼眶:“都能煮雞蛋了,我崢兒真是上得了朝堂,奔得了戰場,還下得了廚房,可真是頂頂能幹的小郎君。”
要是擱以前,慕羽崢或許也會認為這樣就算能幹,可見識過才六歲的柒柒小小一個人就撐起一個家,他就覺得,會煮雞蛋就算能幹,說起來簡直讓人笑話。
他把四個雞蛋都讓給周太尉,坐在他旁邊,滿是依賴地靠在他腿上:“外爺,這次你沒和柒柒說上話,下回你見著她,你就知道什麽是頂頂能幹。”
慕羽崢把柒柒的能幹,柒柒的樂觀,柒柒的仗義,還有柒柒的不容易全都說了。
聽得周太尉心疼不已,敬佩萬分,恨不得當即進屋,把小姑娘搖醒,和她說上兩句話,再誇上一句好孩子。
祖孫兩個親昵地偎依在一起,守著灶膛裏溫暖的爐火,徹夜長聊。
直到守在外頭的護衛出聲提醒:“大人,天快亮了,該走了。”
周太尉才依依不舍地把慕羽崢再次抱進懷裏,滿心不舍:“崢兒,外爺這就要走了,最遲後日便要回去。不過你別怕,外爺這次定會護你們姐弟二人周全。”
這一別,不知下次又是何時才能相見,慕羽崢心中傷感:“外爺,您和外祖母,還有舅舅舅母,表哥表弟表妹全都要保重。”
周太尉摸著他的頭,語氣鄭重:“崢兒,你聽外爺的話,莫要心焦,養好身體為首要,其他暫且往後放。”
慕羽崢又問:“那我什麽時候可以和阿姐相見?”
周太尉:“等你阿姐養好身體,她會找機會見你,她如今在的青山寨,是個朝廷管不著的匪寨,倒也安全。”
二人撿重要的又說了一會兒,周太尉把那枚蝴蝶玉佩拿出來放到慕羽崢手裏:“這是你的玉佩,收好了。”
慕羽崢接過,掛在脖子上,“外爺,我能和柒柒說我的身份嗎?”
周太尉想都沒想,當即就否決了:“此時萬萬不可,柒柒是個好孩子,可到底年歲太小了,萬一不小心說漏了嘴,你和她都將置於險地。”
若是想要崢兒命的,是宮中那位,那就不光是這兩個孩子的性命岌岌可危,怕是整條巷子的百姓,都將陷入刀山火海。
慕羽崢歎氣:“柒柒太苦了,要是不說,那我就不能光明正大對她好了。”
周太尉拍拍他的肩膀:“這些都是小事,回頭你和廣玉商量,他總有辦法。”
“還有你方才說,想拉扯一把這巷子裏的百姓,交代廣玉就行,他自會辦妥。”
“大人,該走了。”門外又傳來護衛的低聲提醒。
周太尉用力抱了抱慕羽崢:“可還有什麽事要外爺去辦?”
慕羽崢想了想:“外爺,先讓人找個合適的由頭,送兩盒上好的香膏給柒柒吧。”
周太尉應好,不舍地把慕羽崢放下,狠心起身,走出門去。
門輕輕關上,慕羽崢走到門邊,把耳朵貼在門上仔細聽著,一直到那幾道腳步聲走遠,再也聽不見,他才將門閂輕輕插好,把灶間的東西歸攏歸攏,拄著拐杖進了屋。
摸索著上了炕,伸手去摸小姑娘的臉,一摸嚇了一跳,小姑娘竟滿頭是汗。
隨即反應過來,是他們祖孫二人在灶間聊天烤火,把炕燒得太熱了些,頓時又歉疚,又好笑。
他挨著柒柒躺下去,給她把被子往下扯了扯,給悶得熱氣騰騰的小姑娘散散熱。
本來吧,這也不是什麽好笑的事情,可不知為何,他竟沒忍住笑出了聲,笑了一聲趕緊道歉:“對不起,哥哥不好。”
道完歉,竟莫名其妙地越發想笑,隨即趴在柒柒旁邊,跟得了癲病一樣,抖著肩膀笑了好一陣子,停都停不住。
成功地把睡得好好的小姑娘給吵醒了,柒柒迷迷瞪瞪睜開眼,小奶音滿是茫然:“天亮了嗎?”
慕羽崢抬起頭來,伸手拍著小姑娘:“還沒有,你接著睡。”
柒柒含混不清地咕噥一句什麽,又睡了過去。
慕羽崢不敢再笑,翻身躺好,閉眼醞釀睡意。
可他心中歡欣雀躍,毫無倦意,便默默背誦起了以前背的那些典籍,背著背著,竟不知不覺拐到了柒柒往日背的那些草藥藥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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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天亮,柒柒睡飽醒來,穿好衣裳穿好鞋,哈欠連連地走到灶間去打水洗臉,一進灶間驚得嗷一聲:“哥哥,昨晚家裏來賊了!”
說著四處翻看,一一匯報著損失:“柴火少了,還丟了四個雞蛋,哥哥,哥哥!”
聽著小姑娘驚慌失措的小奶音,慕羽崢忍俊不禁,卻故作一臉嚴肅地走過去:“你是不是記錯了?”
柒柒急得直跺腳:“不可能,雞蛋都是十個十個的買,我每天都要數一遍,記得牢牢的。”
慕羽崢摸了下鼻子,笑著承認了:“沒丟,是我昨晚餓了,半夜爬起來煮了四個雞蛋吃了。”
柒柒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拍著胸口:“嚇死我了,我還想著什麽賊這麽大膽,偷雞蛋不說,還要在家裏煮著吃了。”
慕羽崢背過身去,偷偷笑。
柒柒驚魂未定四下裏掃視,納悶道:“雞蛋皮呢,哥哥你不會把雞蛋皮也吃了吧?”
“扔灶坑了。”慕羽崢捏了捏臉,這才轉過身來,“柒柒,我是不是吃的太多了?”
小姑娘站起身,走到慕羽崢麵前,拍拍他胳膊,老氣橫秋道:“不多不多,半大小子吃窮老子,你這長身體呢,餓了就得吃,放心,我養得起你的。”
小小的年紀,說起話來像個小老太太,慕羽崢實在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柒柒也笑了。
一個早上,徹夜未眠的太子殿下精神煥發,嘴角上一直掛著笑。
那笑看起來和往日那種淡淡的皮笑肉不笑,完全不一樣,今兒這笑,就像有什麽大喜事一樣,是那種發自內心地笑。
柒柒一抬頭就看他在笑,一抬頭就看他在笑,笑得她都有點兒莫名其妙,終是忍不住問了出來:“哥哥,你笑什麽呢?”
慕羽崢正了正臉色:“我笑了嗎,沒有吧。”
柒柒歪著頭左右打量,見他真沒有在笑,就當自己多心了,於是轉過身去繼續熬藥。
可她想著想著不對,猛地一回頭,就見慕羽崢竟又在笑,還是破天荒咧著嘴在笑。
小姑娘把手裏扒拉爐火的小棍一扔,走過去,踮著腳尖捧起慕羽崢的臉,將他的笑容固定住,凶巴巴的:“哼,被我抓到了吧,一個大早上了,你一個勁兒傻笑什麽?”
慕羽崢便再也忍不住,開懷大笑了起來,竟笑出了一絲在山的傻樣來。
這還是柒柒頭次見他這樣笑,頓時覺得有些毛骨悚然,心想他是不是被這糟心的生活壓得發了瘋,嚇得小臉垮了下去,聲音裏帶了哭腔:“哥哥,你別這樣,柒柒害怕。”
慕羽崢便越發笑得開心,直接笑倒在小姑娘肩膀上,上氣不接下氣:“別、別怕,就是你昨晚、昨晚做夢,把我手當成羊肉包子啃了。”
為了合理解釋自己的笑,慕羽崢編了個慌。
“啊?那可能是我太饞了。”柒柒一愣,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也跟著咯咯咯笑了起來。
兩個孩子拉著手笑得前仰後合,笑了好一陣子,直到笑得臉發酸,才停下來。
慕羽崢捏著小姑娘的手:“柒柒,我也饞了,要不,你今天買幾個包子回來?”
往後不會再缺錢了,沒必要像以前那麽省。
幾個包子而已,柒柒很大方地應了,把熬好的藥倒進碗裏,放到灶台上晾著:“哥哥,那我出門了哦。”
外頭依舊大雨滂沱,從昨晚下到現在,未曾停歇,衝刷掉了院子裏的陌生腳印,也阻礙了人們的出行。
在山他們今日不能去草原,就會在家歇息。慕羽崢心疼這種天氣還要去上工的小姑娘,便勸:“要不,今兒就不去醫館了?”
柒柒搖頭:“那怎麽行呀,我今兒還得學新方子呢,哥哥別擔心,在山哥哥和柱子哥會陪我去,他們也會等我一起回來。”
不能如實相告,慕羽崢便也沒法再勸,隻好叮囑柒柒小心防雨別淋濕了。
在山在外頭敲門喊人,柒柒便戴好鬥笠出了門。
聽著幾個孩子走遠,慕羽崢輕輕歎了口氣。
他喝了藥,摸索著把屋子收拾了一遍,就聽有人落入院中,隨後以特定的節奏輕輕敲門,他已心中有數,淡定上前開門,將人讓進屋內。
廣玉帶著雲實和知風魚貫而入,一進門便跪地行禮:“少東家,請恕小的們來遲了。”
慕羽崢伸手將幾人扯起來,溫和道:“快起來,在外頭就不必行禮了。”
慕羽崢拒絕了幾人的攙扶,拄著拐杖在前頭帶路,將他們讓進了東屋,讓他們坐。
幾人時刻謹記君臣身份,忙躬身道不敢。
慕羽崢便說:“我一時半會地還不能暴露身份,你們需得在心裏,把我當成真正的鳳伍,才能不露端倪。”
“是。”廣玉恭敬應道,這才招呼雲實和知風,在距離慕羽崢兩人的距離外,在炕邊上坐了。
四人坐在一起,把眼下的情況仔細分析了一番,又商量出了一番對策,大半個時辰過後,廣玉才翻回隔壁,從自家院門離開,趕去胭脂鋪。
雲實和知風則留下來陪伴慕羽崢,先把把今日的家務都幹了,劈柴,洗衣,打掃衛生,兩個人手腳麻利,屋子又小,很快便拾掇完了,之後就陪著慕羽崢練習投壺,過過拳腳,給他喂招。
到了晌午時分,算著柒柒差不多要回來了,慕羽崢就讓雲實和知風先回去,並叮囑他們等過兩日天氣好,再按照約定的方式,登門和柒柒見麵。
柒柒在醫館拾掇草藥背著藥方,在山和柱子就幫著林奶奶劈柴,拎水,清理藥櫥,等到晌午吃過了飯,雨也停了。
三人拎著慕羽崢的飯往家走,還特意繞了點路,去包子鋪買包子。
如今孩子們手裏都有幾個小錢,在山和柱子見柒柒買了四個羊肉包子當晚飯,看著眼饞,便也各自買了幾個。
拎著東西往回走,路過胭脂鋪的時候,竟被突然冒出來的廣玉笑著攔住,說鋪子這兩日生意慘淡,正在抽獎聚攏人氣,問幾個孩子可要參與。
一聽有獎可抽,又是鄰居熟人,那還等什麽,孩子們想也沒想,就跟著廣玉進門。
進門一看,呦,還真是挺慘淡的,除了廣玉和三個夥計,那是一個客人都沒有啊。
見到孩子們進來,三個夥計一股腦圍上來,那熱情勁兒讓人覺得他們有些不懷好意。
柒柒警惕地後退一步,生怕他們拿出麻袋,將幾人給套了拿去賣了。
廣玉不動聲的地用身體將那幾人擠開,拿出了幾張早就卷好的紙條來,說:“你們派一個人出來抽獎,抽到什麽,其他兩人拿同樣的禮。”
在山和柱子便推著柒柒:“柒柒你來。”
柒柒回頭看著他們,把醜話說到前頭:“要是抽不到,你們別怪我哦。”
廣玉忙道:“放心,都有獎,隻是獎大獎小的事。”
柒柒便激動地搓了搓小手,又往衣服上擦了擦,又雙手合十朝天拜了拜,這才伸出手去抽了一張,隨後打開一看,就見上麵寫了個“貳”字。
三個孩子不解地問他:“這是什麽獎?”
“恭喜幾位小客官,抽中的是兩瓶花草香膏。”
廣玉笑著,往身後一排貨架上擺放著的精致瓷瓶介紹道,“有蘭花的,梅花的,櫻花的……,一共八個香味,請自行挑選兩瓶。”
看著那畫著精美花朵的漂亮瓷瓶,柒柒眼睛蹭地一下就亮了,“這是三百文一盒的吧?”
“正是,請挑選。”廣玉點頭。
心中卻道,何止三百文,這是早上著急忙慌把那最貴的,換到了這三百文的瓶子裏的。
上次來領彩頭的時候,柒柒就看上這畫著花朵圓乎乎的漂亮瓷瓶了,還暗暗下決心說等到明年過生日的時候,她就狠心來買一盒回去,沒想到竟然夢想成真,可真是走了大運了。
柒柒心花怒放,可又不想讓人看出來她太高興,極盡可能地繃著臉,可那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裏的笑意卻是藏都藏不住。
她上前,挑了一瓶粉色桃花的,挑了一瓶青綠色玉蘭花的,愛不釋手地拿在手裏:“多謝掌櫃,我挑好了。”
廣玉拿了個精致的小木盒,讓小姑娘把兩瓶香膏放進去,又讓在山和柱子挑。
兩個男孩看著那五顏六色的瓶子覺得都差不多,撓著頭不知道挑哪個好,便讓柒柒幫忙,柒柒便認真給他們各挑了兩瓶不同花香的。
平白領了人家的東西,雖說是鋪子抽獎的活動,可幾個孩子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就問是否需要他們去跟大家夥說一聲鋪子在做活動。
廣玉連忙攔住了:“不必刻意去宣揚,隨緣便好。”
這虧本買賣,可不興多做。
柒柒他們也不懂這做生意的門道,便說好,拿著香膏樂顛顛回家了。
進了巷子,路過小翠家時,柱子喊了小翠出來,讓她挑一盒,小翠拒絕不掉十分開心地收了,說改天給他做雙鞋,柱子歡天喜地應了。
柒柒回到家,一進家門就發現家裏今天格外地幹淨規整,納悶問慕羽崢,慕羽崢便敷衍著說閑來無事多整理了兩遍,柒柒也就沒放在心上。
小姑娘喜笑顏開地拿出兩瓶香膏,往慕羽崢手裏一放,神秘兮兮的:“哥哥,你猜這是什麽?”
慕羽崢故作不知,摸了一會兒,猜測:“香膏?”
柒柒便雙眼發光,小雞啄米一樣拚命點頭,迫不及待地和他分享了這香膏的來曆。
說完樂得躺在炕上打滾:“哥哥,你說我是不是走了大運了,一抽就抽中兩瓶哪。”
慕羽崢便打開一盒,挖了一塊香膏,笑著伸出手去:“過來,我幫你擦。”
“你等著,我先去洗個臉。”這麽好的香膏,可不能隨便塗在髒臉上。
柒柒繃著下地,跑到灶間去認認真真洗了個臉,這才返回,爬上炕,跪坐在慕羽崢麵前,把腦袋伸過去頭仰起來,閉上眼睛。
慕羽崢仔仔細細地給小姑娘塗著臉,塗著塗著,小姑姑娘一驚一乍:“哎呦,你怎麽塗我腦門上了,多浪費。”
慕羽崢忍不住笑:“這不是抽獎抽來的嘛,我就想著都塗一些。”
“那也不能這麽敗家呀,可貴了。”柒柒趕緊把那寶貝香膏搶下來蓋好,下地放到桌上,想了想怕慕羽崢不小心碰到地上,又送到櫃子裏藏好了。
聽著小姑娘那忙忙叨叨的腳步聲,慕羽崢笑了。
接下來的兩天,秋高氣爽,豔陽高照,日子按部就班地過著。
慕羽崢從雲實那裏得知,說周太尉花了好大的力氣,也沒能找到周家兩個小郎君的屍首,隻找到了幾縷衣裳和貼身玉佩,說是已經確定兩個孩子葬身於狼腹。
還說,周太尉傷心欲絕,連馬都騎不了了,躺在馬車裏,一路嚎哭著回了京城。
想到外爺那個縱橫沙場何等威風的大將軍,如今一把年紀了,還要躲在馬車裏天天裝哭,慕羽崢歎了口氣有些無力,可想到那個場景,又忍不住笑了。
這一日,柒柒從醫館回來,還沒等歇晌午覺,住在西院的廣玉就帶著兩個弟弟來了。
打過幾回交道,再加上香膏的事,柒柒對廣玉的印象已經算上很好了,熱情地把人讓進屋裏,還給他們拿碗裝了水當茶來招待。
跟著一個幾歲的小娃娃,廣玉也就不寒暄那些沒用的廢話,開門見山道:“柒柒啊,是這樣,我這大弟弟呢,天生有些癡傻,一犯病就愛往外跑,我小弟一人便有些看不住他。”
“我是想著,我不在家的時候,能不能讓他們倆到你家待著,你哥哥待在家也無事,多一個人多把子力氣,到時候也能幫著拽一把,兩個人總能拽住。”
這是那日和慕羽崢一起商量的,讓雲實和知風光明正大地陪在慕羽崢身邊的理由。
柒柒哪裏知道幾人的鬼把戲,看向長得五官端正,幹幹淨淨的雲實,露出了同情的目光:“我看他,這挺好的呀。”
廣玉歎了口氣:“平時和正常人無異,一犯病就不行了,悶頭就知道往外跑。”
說著偷偷踢了一腳雲實。
被迫“癡傻”的可憐雲實,故意把嘴咧到老大,彎腰衝著柒柒笑了:“嘿嘿,我不傻。”
突然懟到麵前的一張大嘴,把柒柒嚇了一跳,一把抱住慕羽崢的胳膊,下意識喊了聲哥哥。
廣玉又偷偷踢了一腳“癡傻”的雲實,提醒他演得太過了,隨後愁得歎了口氣:“鳳伍兄弟,你覺得呢?”
慕羽崢憋著笑,將小姑娘拉到身後護著:“我們家柒柒做主,柒柒說行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