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了兩巴掌過後, 慕雲檸抱著弟弟哭得無法自抑。

那日,她雖親眼看著護衛抱著弟弟逃脫了,可也親眼看見那兩個護衛都中了箭。而她這邊被重重包圍, 已經無力支援。

那等情形之下, 她知道自己必死無疑, 從未奢望過自己能活下來,意外被裴定謀救下, 純屬是幸運至極, 撿了條命。

醒來之後,她堅信弟弟活著, 其實並非是她多有信心, 隻是她本能地不願往那不好的結果去想。

後來自家人找了來, 她得知弟弟當真活著,那一刻, 她隻有歡喜。

哪怕知道他斷了腿,瞎了眼,也覺得不過是上天對他的磨難罷了。

可如今真真切切把人抱在懷裏, 她那深深壓在心底的後怕和恐懼, 才像決了堤的洪水,泛濫成災。

母後離世之後, 是她一手帶大的弟弟,可這次, 她是真的差點兒就永遠失去他了。她後怕,自責,又懊悔。

慕雲檸跪坐在地上, 把失而複得的弟弟緊緊抱在懷裏, 哭得幾乎脫了力。

慕羽崢趴在她肩頭笑著安慰:“阿姐, 我好好的呢,我現在吃得可多了,吃完兩個大羊肉包子,還能吃兩個雞蛋,阿姐你看我都長胖了,也長高了。”

可說著說著,他自己也忍不住哭起來:“阿姐,你傷還沒好呢,你別哭了。”

望著緊緊擁在一起放聲痛哭的姐弟二人,周圍眾人也都跟著紅了眼眶。

在裴定謀心裏,他的公主娘子一向都是冷靜的,從容的,有時候又是霸道的,可她從來沒有這樣柔弱過,他心底像針紮一樣,密密麻麻疼得厲害。

他蹲在她身邊,也不知該如何勸,隻是輕輕摸著她的頭。

好一會兒,慕雲檸漸漸止住了哭聲,像慕羽崢小時候那樣,親了親他的小臉。

自打慕羽崢五歲之後分宮單住,慕雲檸就沒親過他了,這一親把剛停了眼淚的男孩又勾得淚水漣漣,臉埋在她脖子親昵地蹭了蹭,輕聲喊了句:“阿姐。”

慕羽崢扶著他:“我們起來吧。”

姐弟連個相互攙扶著起身,慕雲檸朝著眾人微微頷首:“抱歉,失儀了。”

眾人忙行禮:“公主言重了。”

眾人把姐弟二人讓到東屋炕上坐著,寒暄幾句,退出去,順手把門帶上。

慕雲檸雙手捧著弟弟粗糙了許多的小臉,仔細打量他的眼睛,許久,重重歎了口氣:“真的什麽都看不見嗎?”

“看不見。”慕羽崢點頭:“不過顧神醫說,一定能治好的,阿姐不必擔心。”

慕雲檸又去檢查他的腿:“腿呢,可還疼?”

慕羽崢晃了晃自己斷過的那條腿,輕鬆道:“不疼了,早就好了,你看。”

慕雲檸又牽著他下地,把他的拐棍遞給他:“你走幾步,讓我仔細瞧瞧。”

慕羽崢便聽話地拄著小拐棍,穩穩當當地走了一圈,沒有過分小心翼翼,竟也沒有撞到東西,臉上竟然還帶了些炫耀:“阿姐你看,崢兒走得好不好?”

慕雲檸心酸不已,伸手攬著他的小肩膀,到炕那坐了:“走得好著呢,過來我們說說話。”

慕羽崢伸手抱住她的腰,依賴地偎在她懷裏:“阿姐,你身上的傷好了嗎?”

“無大礙,再養幾個月就好了。我在青山寨上吃得好住得好,沒受著苦。”慕雲檸言簡意賅地把自己在青山寨的情況說了說,這些,先前廣玉都跟慕羽崢說過,可自家阿姐說的,又不一樣,每一個字慕羽崢都認真聽著。

聽完,他難過地說:“阿姐,我聽顧神醫說你傷到了臉,我想摸摸你的臉。”

慕雲檸便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額角上:“一道疤而已,我都不介意,你傷心個什麽勁兒。”

慕羽崢輕輕觸摸著那道猙獰的傷疤,心如刀割,聲淚俱下:“阿姐以前那麽美都不好嫁,如今傷成這樣,往後怕是更難嫁了。”

這話正戳慕雲檸心口,她實在沒忍住翻了個白眼,把小男孩的手拍開:“你阿姐找男人不靠臉,你在這哭哭啼啼做什麽。”

慕羽崢一想也是,擦幹眼淚,鄭重道:“阿姐不在意,那崢兒也不在意,日後待我登基,阿姐看上哪個男人,若他不同意,我將他搶來給阿姐就是。”

慕雲檸連番被刀,抬手就在他背上來了一巴掌:“你又知道他不同意了。”

這一巴掌可比方才那兩巴掌輕多了,可還是拍得毫無準備的慕羽崢從炕上掉到了地上,慕雲檸連忙伸腿一擋,算是沒讓人撲在地上。

她不但不反省,還不滿地挑剔道:“怎麽,傷了一條腿,瞎了兩隻眼,就成了個小廢物了,一巴掌都挨不住?”

慕羽崢弱小又無助,摸摸索索地又爬回炕上坐著,無奈歎氣:“阿姐,你這隨手就打人的習慣,什麽時候能改改。”

慕雲檸看了看自己的手,無辜道:“我也不知為何,一見你就想動手,對別人我可沒這樣,你說,你是不是該從你自身找找毛病?”

慕羽崢忍了一會兒,開心地笑了:“那可能因為我是你親弟弟。”

看著男孩臉上開朗的笑容,慕雲檸眼眶發紅,心酸的同時,也鬆了一口氣。

她的崢兒真的是好樣的,小小年紀,遭此大難,竟還如此樂觀,沒有一絲頹廢。

見慕雲檸半天不回話,慕羽崢伸手摸她胳膊:“阿姐?”

慕雲檸抬手摸摸他的頭:“阿姐在的。”

慕羽崢想起方才進門時她說的話,好奇問:“阿姐,我剛才進門的時候你那樣罵我,你知道我是因何中的毒了?”

慕雲檸臉色凜然:“上回顧神醫來山寨,我問了他此事,他說那毒無色無味,食之可令人雙目失明,他猜測,是有人將此毒下在你的吃食或飲品之中。”

慕羽崢不解:“那就是在驛館的事了,可那人若有機會下毒,為何不再狠點,幹脆下個能致命之毒,直接取了我的性命豈不更好。”

慕雲檸同樣費解:“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慕羽崢接著問:“顧神醫可說此毒何人能製?”

慕雲檸回答:“顧神醫說此毒罕見,配法精妙,少一分無用,多一分致命,且毒發時間又掐得很準,不是一般人能配得出來的,他心中已經有了大概的猜測,但是還不能確認。”

慕羽崢分析道:“你我二人的吃食,都是經過細心查驗,方得入口,所以下毒之人,必定是我身邊親近之人。”

慕雲檸仔細回想:“那日,除了護送你離開的兩人,你身邊親近那幾人全都戰死在了驛館。”

慕羽崢滿腹疑惑:“所以,這人下毒致我失明,卻又沒有逃走,而是跟隨我們一同戰死?那他為何要下毒給我?”

慕雲檸不想浪費時間做毫無根據的推測:“不知。外爺已經在著手調查,等將當日所有隨行之人都查個底朝天,總能找出蛛絲馬跡來。顧神醫這邊先把你的眼睛治好,之後他會去找他懷疑那人確認,兩相著手,定能把那幕後之人揪出來。”

慕羽崢點頭,又問:“阿姐可知,本該接應我們的五千親衛去了何處?”

慕雲檸歎氣:“怕是已經不在了,等過陣子我身體好些了,我去找找他們。”

五千驍勇善戰的騎兵親衛,悄無聲息地銷聲匿跡,這等大手筆,讓姐弟二人細思極恐,神情凝重,齊齊沉默了。

如今兩人,一個重傷在身,一個眼瞎腿瘸,想再多也無用。

慕雲檸伸手摸了摸慕羽崢的臉,轉移了話題,“你這臉怎麽糙得跟樹皮一樣?”

聽著自家阿姐那嫌棄十足的語氣,慕羽崢伸手摸臉:“沒有吧,這不是挺好的。”

雖說和以前不能比,可和塔布巷的孩子們比起來,已經好太多了。

慕雲檸嘖了一聲,掐掐他的臉,“你擦些香膏,不要把自己搞得這般狼狽。廣玉他們呢,我看他們各個溜光水滑的,怎麽把你弄成這樣。”

慕羽崢把她的手從自己臉上拽下來:“不怪他們,是我自己不擦的。”

他如今藏身此處,塔布巷裏可沒有哪個男孩子擦香膏,他要盡量和大家保持一致才好,不可太過突兀。這也是柒柒要給他也擦點香膏,他拒絕了的原因。

不明白他在想什麽,慕雲檸也懶得管,又問:“撿你回來的小姑娘呢?”

“在東院睡著了,外爺不讓我跟柒柒說真實身份,就沒敢讓她來見你。”慕羽崢笑了,熱情邀請道:“不過阿姐你要是想見她,我帶你去見。”

慕雲檸也好奇那小姑娘,便說好,又說:“我讓裴定謀進來,你們認識一下。”

慕羽崢立馬說好:“阿姐,那快請他進來吧,我正該當麵感謝他才是。”

慕雲檸想了想先說:“裴大當家這人灑脫不羈,言行上若有冒犯之處,你莫要計較。”

慕羽崢牽著她的手,笑著說:“阿姐,無妨的,不過日後你見了柒柒,你也多多包涵她。”

慕雲檸好奇問:“不是說柒柒這小姑娘能幹又乖巧,有什麽地方需要我包涵的?”

慕羽崢開心地解釋:“是可能幹了,也可乖可乖了,就是發起脾氣來有點凶凶的,對了,先前她為了幫一個同伴出頭,還被人罵無賴小潑皮,這麽一說,你應該明白吧。”

慕雲檸忍不住笑了,“一個幾歲的小姑娘,被人罵無賴小潑皮?還沒見著,我就覺得這小姑娘合我胃口。”

慕羽崢笑著小聲嘀咕:“那能不合你胃口嘛,你在長安城那可是一霸。”

慕雲檸聽清了,故意問:“你說什麽?”

聽出了威脅之意,慕羽崢臉色一正:“我說時候不早了,快請裴大當家進來吧。”

慕雲檸笑著起身,去喊了裴定謀進來,聽到腳步聲,慕羽崢起身,拱手長揖:“感謝裴大哥對我阿姐的救命之恩,待得來日定當報答此恩。”

廣玉同慕羽崢說過,這位裴大當家的稱呼公主殿下都是“娘子”“娘子”地叫,方才慕雲檸出門喊他進來,他也喊了娘子,而她並沒阻止。

所以,慕羽崢才臨時改口,沒喊裴郎君,喊了裴大哥。

裴定謀此人,對皇權並無多少敬畏,哪怕知道今夜來見的是太子殿下,也並沒有絲毫緊張。

可此刻看著那還不到他腰高的小男孩一臉正色地朝他道謝,他竟也不由自主地嚴肅了起來,竟也沒敢冒冒失地喊上一句弟弟,忙拱手還禮:“不敢當,不過舉手之勞罷了。”

兩個人客客氣氣地寒暄著,拜過來,拜過去,拜得慕雲檸不耐煩了,出聲阻止,兩人這才停下來。

時候也不早,姐弟兩個雖有千言萬語要說,可一個顧念著弟弟年紀小要休息好,一個顧念著阿姐身上傷勢未愈不能勞累,於是兩人不再多說,出門去隔壁,打算見一見柒柒,慕雲檸就離開。

慕羽崢先回了屋,讓小翠回西屋歇息,這才去接慕雲檸進來,兩人躡手躡腳,跟做賊一樣進了東屋。

慕羽崢輕輕把門關上,用手指擋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隨後熟練地爬上炕,摸索到柒柒的小被窩,先把手指伸到她鼻子下探了探,見她呼吸平穩睡得好好的,這才跟偷孩子似的,把她的小被窩往外扯了扯,讓慕雲檸看,用氣聲說:“阿姐,這就是柒柒,你看,可愛麽?”

小男孩那炫耀寶貝一樣的神態和語氣,和當初給周太尉來看柒柒的時候如出一轍。

“可愛,可愛極了。”慕雲檸看著那團成一小團的小姑娘,想到她聽來的關於小姑娘的一切,心疼又憐惜,眼中濕潤,嗓子哽咽,“這麽小一點,就要養家,實乃不易。”

她心裏難過,想看清小姑娘長成什麽樣。

可當她伸手慢慢撥開小姑娘那亂糟糟的頭發,看到她那隻有中間那塊細膩周邊粗糙的小臉蛋時,實在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

慕羽崢嚇了一跳,忙伸手去捂她的嘴,低聲道:“阿姐,你笑什麽,待會兒該把柒柒笑醒了。”

慕雲檸忍著笑,扒拉開慕羽崢的手,壓低聲音回:“對不住,你們倆這臉這樣,是沒錢買香膏是吧?”

慕羽崢立馬知道她在笑什麽,輕聲說:“家裏錢不多,柒柒就很省,我又不能暴露身份……”

“那柒柒這臉,就塗那麽一塊……”慕雲檸極力忍著笑:“還不如不擦。她這樣,別人不笑嗎?”

慕羽崢習以為常道:“這有什麽好笑的,大家都看習慣了,再說這塔布巷孩子的臉,還沒柒柒的好看呢。”

想到從青山寨來到雲中城一路的所見所聞,慕雲檸心情沉重,斂了笑意,輕歎了口氣,輕聲問:“要不,讓廣玉他們看什麽時候柒柒出門,丟兩錠銀子到大門外?找不著失主,就可以拿來用。”

慕羽崢一聽,連連擺手阻止:“萬萬使不得。”

見他一驚一乍的,慕雲檸好奇問怎麽回事,慕羽崢便小聲把柒柒之前以為自己是烏鴉嘴一事說了。

慕雲檸聽完,一手撐炕,一手捂肚子,無聲地笑了好一陣子也停不下來。

慕羽崢生怕她把柒柒吵醒,幹脆推她:“阿姐,你快走吧,再待下去非得把柒柒吵醒不可,她可聰明了,回頭不好解釋。”

慕雲檸也不敢再待,笑著起身往外走:“我是得走,再不走,我這內傷怕是要複發了。”

慕羽崢把人送到院裏,拉著她的手,依依不舍:“阿姐,你下回什麽時候來看我?”

慕雲檸的笑勁兒還沒過,拍拍他的肩膀:“過了年再說,你先陪你小媳婦兒好好玩吧。”

小男孩覺得自己的感情被褻瀆了,難得一見地炸了毛:“阿姐你混蛋,趕緊走。”

慕雲檸心情十分愉悅,笑著走了,到了西院和等在門口的眾人打了聲招呼,直接上了等在院中那輛極其不起眼的馬車,廣玉親自趕車將二人送回城中。

馬車上,慕雲檸想到剛才那一幕幕,還是一個勁兒地笑。

裴定謀看著那花兒一般明媚嬌豔的笑容,也跟著咧個大嘴傻笑。

慕雲檸看了他幾眼,對他招了招手,裴定謀以為她要說什麽悄悄話,把臉湊了過去,沒想到慕雲檸吧唧一口,親在了他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