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那語氣淡淡, 不怒自威的“滾過來”,裴定謀立馬應聲,起身挪過去, 挨著慕雲檸躺了下去, 雙手直直貼著褲腿, 繼續挺屍。
慕雲檸一抖被子,蓋他身上:“自己扯好。”
“是, 娘子。”裴定謀依言照做, 三兩下扯好了。
從寨子出來時,想著要留宿, 裴定謀特意給慕雲檸帶了一床新被褥外加一個新枕頭, 慕雲檸睡在裏麵, 還能聞到新棉花的香味。
可當這個熱烘烘的男人一進被窩,慕雲檸就隻能聞到他那一身男人味了, 說不上怎麽形容,但是不討厭,還挺讓人安心。
她嘴角淡淡彎著, 沒一會兒, 倦意席卷,睡了過去。
見慕雲檸喊他過來, 連摸都沒摸他一下,就這麽睡著了, 裴定謀舒了一口氣的同時,還有一些些失望。
他動作緩慢地側過身,撐起腦袋, 仔細打量麵上帶著傷疤的小娘子。
看著看著, 突然心疼起來, 他伸手在她那道疤痕上輕輕撫過,輕聲說:“娘子,以後你隻管看山看花,那些砍人殺人的事,我替你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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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玉回到塔布巷,到了東院,借口說顧神醫喊她幫忙,支走了柒柒。
隨後走到慕羽崢身邊,悄聲說:“伍哥,公主殿下晚上要來。”不能喊太子殿下,他就跟著孩子們一同喊起了伍哥。
“當真?”慕羽崢激動地偏過頭來。
廣玉便答:“當真,如今在城中客棧歇息,晚上我安排馬車去接過來。”
慕羽崢高興不已:“太好了,我還以為得到開春才能見。”
“快過年了,殿下惦記您。”廣玉說,又問:“那是在這院見,還是在西院見,柒柒和小翠怎麽辦?”
慕羽崢想了想,說道:“在西院見吧,柒柒她們睡得早,等阿姐到了,我過去西院。”
兩人剛說好,柒柒就帶著一身寒氣跑進屋,仰頭瞪廣玉:“廣掌櫃,神醫伯伯說沒叫我啊。”
廣玉麵不改色道:“啊,那可能是我聽錯了,對不住啊,下次我聽清楚點再傳話。”說完就走。
柒柒哼了一聲:“哥哥,你說這廣老板年紀輕輕,耳朵怎麽就不好使了呢。”
慕羽崢忍笑,招呼柒柒到沙盤那裏,握起她的小手,帶她寫字。
過年這幾天,這個不正規的小學堂暫時停了課,柒柒也放了假,慕羽崢便天天逮著柒柒教她。
柒柒打算以後自己開藥方,便學得格外認真。
等吃了晚飯,慕羽崢惦記著慕雲檸要過來,便招呼柒柒洗漱歇息:“早些睡,明兒二十九,還有好多事要忙,晌午還得去呂叔家吃飯。”
呂成文為了感謝慕羽崢教蔓雲和在山識字,也為了感謝廣玉介紹生意給他,就張羅著臘月二十九晌午在他家吃個飯,大家夥欣然應允。
柒柒乖巧應了一聲,洗漱過後爬上炕:“哥哥,給我擦香膏吧。”
前陣子,呂叔給柒柒家做了個吃飯的方形炕桌,還做了個放雜物的長條窄桌,有了兩個桌子,終於不用再把碗筷直接放在炕上,那些小物件也不用都往炕上堆。
柒柒每晚睡炕頭,那窄桌就靠牆放著,她把她那些香膏瓶子規規矩矩擺在桌上,呂叔給她做的那個精致妝奩也擺在上麵,雖然還空空如也,可柒柒看著就高興,每天都要拿抹布仔細擦一擦。
慕羽崢洗了手,摸索著去桌子那,拿過柒柒正在用的兩盒香膏,一盒便宜的用來擦手,抽獎中的那瓶貴的用來擦臉,小姑娘用得格外省,到現在都還沒用完。
小翠進來幫柒柒鋪被子,見慕羽崢摸摸索索地在開香膏的盒子,便上前說道:“伍哥,要不我來吧?”
“好呀,小翠姐幫我擦。”柒柒便開心地轉了個身,小臉對著小翠。
慕羽崢拿著香膏,沒有遞過去,摸索著抓住柒柒的手:“還是我來。”
小男孩端坐在那裏,嘴角掛著笑,語氣也溫和,可不知為何,小翠竟然不敢再去爭,忙衝柒柒笑了笑:“那我先回屋去了。”說罷轉身出門,去了西屋。
柒柒歪著頭想了想,疑惑道:“哥哥,小翠姐是不是怕你?”
慕羽崢心平氣和道:“為何怕我?”
柒柒搖了搖頭:“不知道,每次你在,她好像都不敢說話呢。還有蔓雲姐也是,有幾次我們正說得開心,你一來,蔓雲姐說話聲都小了。”
“是嗎,不曾留意。”慕羽崢也有些疑惑。
以前在宮中,每日讀書習武,事情繁多,一刻不得停歇。
很少玩耍,也就很少有開心的時候,他不常笑,身邊服侍的宮人似乎是有些怕他,但也是怕他生殺予奪的儲君身份。
如今在這塔布巷,除了自己人,在所有人眼裏,他不過是柒柒撿回來的小累贅,又什麽好怕的。
在山那小子就不怕他,雖然現在也叫他伍哥了,可前頭和柒柒聊天時提起他,還當著他麵說過他小累贅。
從小到大,所有同齡人和他相處,都小心謹慎,生怕惹他不高興。
可他知道,那些恭維和討好,隻不過因為他是太子。
他喜歡柒柒,在山他們這樣對他,該說好話的時候毫不吝嗇,該嫌棄的時候毫不掩飾,該爭執爭執,該和好和好,這樣才是真情實意的自己人。
慕羽崢給小姑娘擦完兩隻小手,又換了那瓶桃花香味的香膏,挖了一塊給小姑娘塗著小臉蛋。
自打把家裏的錢全用來幫小翠之後,小姑娘用起香膏來,越發精打細算了,臉上允許他塗的地方又縮小了,隻能塗臉蛋朝前的那塊,側臉都不必擦了。
慕羽崢雖然看不見,可他摸得出來,小姑娘那小臉蛋細膩粗糙的邊界明顯,他每每想象一下,都忍不住要笑。
見他嘴角又開始往上揚,柒柒立馬知道他在笑什麽,提前警告:“不許笑哦。”
慕羽崢便又把嘴角壓下去,“好,不笑。”
柒柒一本正經道:“哥哥,以後等你眼睛好了,我就去書肆給你接個抄書的活,到時你也可以代人寫信,這些都能賺錢的。”
“到那時,我也能幫著林爺爺包紮傷口了,林爺爺說了,等我敢上手處理傷口,他就給我開八百文的工錢呢,到那時咱有錢了,我就多買兩盒香膏。”
小姑娘興致勃勃地規劃著以後的生活,慕羽崢認真聽著,一一應好。
等擦完香膏,慕羽崢小聲問:“柒柒,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柒柒小聲回:“慕羽崢啊,怎麽了?”
慕羽崢摸摸她的頭,不露聲色,笑著說:“沒事,我怕太久沒人喊我,我忘了。”
他現在不能和柒柒坦白身份,就希望她記得他的真名,這樣,就不算完全騙了她。
柒柒想起初見他的樣子,頓時很心疼。他家裏人都沒了,如今成了她的哥哥鳳伍,他不敢跟別人說自己的真名,那這世上就隻有一個人知道了,她一定要牢牢記住。
柒柒拉著慕羽崢的手,小聲安慰:“哥哥,我之前沒喊你,是怕被人聽了去,往後我隔陣子喊你一回,絕對不會忘了你的名字,永遠不會忘。”
慕羽崢認真點頭:“好。”
柒柒湊近他,小小聲喊:“慕羽崢。”
慕羽崢笑著答:“哎。”
“嘿嘿。”柒柒開心地笑了。
兩個孩子躺在各自的被窩裏,手拉著手聊天,聊了好一陣子,柒柒也沒有睡意。
這陣子她放假,不需要去醫館,每天就睡得飽飽的才起來,夜裏就睡得晚了些,兩人經常東拉西扯聊上好久才睡。
慕羽崢也喜歡聽小姑娘嘰嘰喳喳,各種事情經她繪聲繪色一說,都變得格外有趣起來。
可今晚不同,他惦記著慕雲檸要來,就想著早點兒把柒柒哄睡。
小姑娘夜裏一直有留燈的習慣,這麽亮著,她肯定更難入睡,慕羽崢想了想伸出一隻手,蓋住小姑娘的眼睛。
柒柒把他手扒下來,納悶問道:“捂著我幹什麽?”
“明早不是還要和在山他們去趕集,早些睡,免得等他們來了你還沒起。”慕羽崢輕聲哄。
“是哦。”柒柒一想也是,把慕羽崢的手放回自己眼睛上,認真醞釀睡意。
見她半天也沒睡著,慕羽崢幹脆坐起來,連人帶被子抱進懷裏,輕輕晃著。
柒柒窩在他懷裏,嘿嘿笑了幾聲,小小聲說:“哥哥,你這樣像我娘親。”
慕羽崢哭笑不得,隔著被子在小姑娘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輕聲斥道:“胡說八道,快睡。”
柒柒便不再說話,臉蛋往他懷裏一扣,乖乖閉上眼睛。
慕羽崢一下一下輕輕晃著瘦小的肩膀,這回,小姑娘終於慢慢睡著了。他將人放下,掖好被子,穿好外襖,下地穿鞋,靜靜坐著等。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終於,外頭傳來腳步聲,雲實走到窗邊,低聲喊:“伍哥?”
“來了。”慕羽崢輕聲應,伸手摸了摸柒柒的臉,見她睡得正酣沒有要醒的跡象,這才拿著呂叔給他做的輕便拐棍,輕手輕腳摸索著出門。
走到灶間,聽到西屋有動靜,他偏頭低聲問:“小翠,你還沒睡?”
小翠正在熬夜做鞋,是給柒柒做的,小姑娘總喜歡跑,費鞋,要過年了,她就用柒柒翻出來不用的舊衣裳給她做了一雙鞋,還繡了一朵花。她在抓緊收尾,想讓小姑娘過年那天穿上新鞋。
聽到慕羽崢喊她,她連忙從炕上起身出去:“伍哥,你喊我?”
慕羽崢點頭:“我有事去一趟西院,你先別忙了,去東屋陪陪柒柒,她一個人醒來會怕。”
小翠忙應好,又問要不要送他過去,慕羽崢拒絕了,說雲實在外頭等他,說著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叮囑:“別熄燈,柒柒怕黑。”
小翠應好,等他出門,她回西屋拿了鞋子到東屋,坐在炕上接著做。
慕羽崢跟著雲實往西院走,“我阿姐來了嗎?”
“剛到。”雲實答。
“那快些,你扶著我。”慕羽崢也不逞強了,把手遞給雲實,雲實忙扶著他過了小門,穿過西院,開門進屋。
剛一進門,慕羽崢就迫不及待開口喊:“阿姐?”
慕雲檸一來就站在灶間焦急地等著,見門打開,一個粗布棉衣的小小男孩,手裏拄著根木棍做的拐杖,茫然地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望向她。
明明她就站在他幾步外,可他看不見,還在試探著喊阿姐。
自打出事以來,一直淡定冷靜的慕雲檸,再也繃不住,兩步上前,緊緊抱住小男孩,在他背上啪啪就來了兩巴掌,嚎啕大哭:“我是不是跟你說過,飲食上要格外小心謹慎,你怎麽就不聽話,這下好,中毒了吧,眼瞎了吧。”
這格外熟悉的兩巴掌,差點兒把慕羽崢拍得背過氣去,他扔了手裏的棍子,緊緊摟住慕雲檸的脖子,開心地笑了:“阿姐,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