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接連升空的轟鳴聲徹夜長鳴, 大半個京港燈火通明,一望無際的公路上各車鳴笛聲不覺,叫人徹夜難眠。
紀眠之穿著單薄睡衣站在窗邊看著夜航的直升機和運輸機, 臉上掛滿了擔憂, 捏著手機的骨節泛了白, 周莉打過一次電話過來, 讓她別擔心早點睡,睜眼江凜就回來了。
今夜月亮無半點缺口,比往常還要亮很多,連半顆星星都沒有, 代替破碎的路燈鋪亮整條路。
那麽適合團圓的滿月,不知道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殞命消亡。
一架又一架的飛機起飛, 落地,又起飛,航行燈劃裂沉悶夜幕, 她盯的眼睛發酸,垂頭抵窗, 一顆心起伏不定。
那麽多飛機亮著燈,她連江凜在哪一架都不知道。
寢室門被敲響,紀眠之緩了緩僵硬的臉, 去開門。
“周姨?您怎麽過來了?”
門外的人是周莉, 手裏拎著一個銀色的保溫桶,保養得當的臉上帶了些疲倦,眼神溫柔。
“我就知道你睡不著。”周莉把保溫桶打開, 端出裏麵的湯, 摁了下眼角緩解疲意,“我給你打電話那會你江叔都到基地了, 江凜第一次出任務,擔心你睡不踏實,剛好阿珩回來拿東西,我就過來陪陪你。”
“這湯是下午就溫著的,帶過來給你補補,安神。”周莉把紀眠之拉過來,把滿滿一碗湯推到手邊,又跟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個不大的玻璃盒子,裏麵放了些解膩的紅山楂。
紀眠之盤算了下周莉給她打電話的時間,估摸著是掛了電話之後就著急趕過來了。她側目看了下一臉平靜的周莉,仿若有了定海神針,心頭的焦灼忐忑一下散了大半。
湯喝到一半,放在桌上的手機開始振動,周莉打趣,“八成是那幾個小子發來的。”
窗外飛機的轟鳴聲不斷,紀眠之半信半疑的拿起手機解鎖,她被拉進一個群,刺眼醒目的紅氣泡還在繼續增加,她點進去,果不其然,入目全是讓她早點睡的。
尚有平仄的心瞬間變得穩當起來,落在心腔裏一如往常的頻率跳動,彎唇露出今晚第一個笑容。
【陳易東:姐,早點睡,我明天沒課,去找你玩。】
【張南:我們學校明天好像借基地的場地,我也去,正好翹個軍訓。】
【何明熙:為什麽隻有我上學?!!剛才周姨去陪你我求了半天順上我,被無情拒絕,高中生就不能偷一天懶嗎?!】
【舒窈:我在軍訓qvq,眠之姐早點睡,已經下單京港最好吃的早點鋪子,正好明天讓東子哥捎過去!】
【秦知珩:他10086條命,不想在基地呆來我這讓我老婆陪你。】
【付清允:發個紅包給你壓壓驚,都是小事。】
【秦知聿:樓上+1。】
【何明熙:我哥呢?是不是又鬼混去了?半點都不關心眠之姐,自作主張把他逐出家門。】
【何明軒:滾邊子去,你開學考那個逼分我都沒好意思告你媽,你哥剛從圖書館出來。】
鬥嘴的消息一條接著一條往外彈,紀眠之心思細膩,也猜到這個點大家都不睡都是為了讓她別那麽緊張,她拍下桌上的安神湯和水果,【放心吧,周姨在這陪我。】
喝完湯後,紀眠之翻出一條幹淨的薄被子,雙人間的床睡兩個人綽綽有餘,周莉準備的很齊全,自己帶了換洗衣服,把挽在腦後的頭發散開,宿舍的燈被斷掉,窗外的航行燈穿透力很強,透過半透明的窗簾時不時的晃亮室內。
時間越晚,飛機的轟鳴聲越密集,紀眠之忍不住問,“周姨,真的沒事嗎?”
黑暗裏,周莉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擔憂揪心,攥緊了被子,聲音卻一如既往的平靜,叫人瞧不出半分端倪,“沒事,以前有過幾次任務比這危險多了,江凜有數,別擔心。”
/
清綏的情況比預想的還要遭一些,從京港飛過來攏共不過一小時的時間,已經發生過兩次震級不低的餘震,滿目瘡痍的大地再一次徒增傷痕,哀鴻遍野。
大樓倒坍,橫在地麵上的地縫蜿蜒崎嶇,地麵上堆積著帶血的玻璃碎片和岩石塊,清綏就近的幾個城市的支援先京港一步到來,數錢盞應急燈破空亮起,被神明又一次懲罰過的清綏在亮如白晝的燈光下更加觸目驚心,像是撒旦留下的遺跡。
飛機盤旋在空中,原本預計降落的空地在兩次餘震的加持下已經徹底被廢墟掩蓋,對講機刺啦一聲響,有一簇電流劃過,聽筒兩側默契的傳來兩聲相差無幾的判斷。
“準備機降。”
“所有人,下調飛行高度,除飛行員外,所有人準備機降。”
在第一批救援到達後,飛行員又折返回接第二批、第三批,整裝待發的支援人員。
飛機轟鳴聲徹夜未停,已經過去的支援分成三批,有條不紊的解救被困人員,臨時搭救的手術室燈火通明,直到天蒙蒙亮,應急燈滅,令所有人提心吊膽的第三次餘震沒有到來,忙碌了一整晚的所有人終於能有短暫的休息時間,然後和即將抵達的救援部隊共同展開搜救。
另一邊,江凜和齊覃也找到一處被人清理過的空地,安全把最後一批物資送達,然後片刻未停的參加搜救行動。
清綏多山,地形複雜,特別是,被困在山中的受難人員數字龐大,根本沒有半刻喘息時間。根據地震局最新預測消息,不久後還會有第三次餘震和數不清的小震,要充分利用一切可利用時間解救更多受困人員。
江凜和齊覃的搜救經驗豐富,又是隊長,自然要以身作則,主動請纓帶隊入深山。
斷壁殘垣,樹葉飄零,橫腰折斷的樹阻斷前行道路,沿著山體傾泄而下的石塊大而多,偶爾能遇到幾個互相攙扶著下山的人,齊覃耐心的指路,告訴他們一直往前就能看到駐紮地,各個路口也都有救援車接送。
氣氛太過沉重,跟在他們身後的大多是今年剛入伍的新學員,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略帶青澀的臉上偶爾劃過一絲擔憂。
有幾個膽子大的問他們兩個,“齊隊,江隊,我們會把他們都救出來嗎?”
領頭的兩個人對視一眼,似是沒想到平時看起來最靠譜的幾個人居然會問出這種問題,還記得他們兩個第一次去執行任務的時候,第一句問的就是會死嗎,然後中隊長扣扣搜搜的撕下兩張紙,告訴他們,實在怕回不來,就寫遺書。
時過境遷,問題竟然全然顛覆,齊覃笑著把這段經曆說出來,口氣帶著讚歎的說了聲,“第一次執行危險度這麽高的任務,不怕死就已經很厲害了。”至於能救多少人出來,他們誰也不知道。
問問題的人神色有些黯然,抬頭看了眼高高的山脊,幾不可聞的說了聲,“還有什麽是比地震更可怕的。”
江凜回頭看了眼說話的人,想起他參軍資料的戶籍地,祖籍清綏,地震遺孤,親人無一幸免,十五年前那場地震比如今這場,更加慘烈千百倍。
他難得的沉默,低聲開口,“會救出來的。”
他們一路往裏走,清掃出一條簡單規整的小路,抵達村落。大多是水泥磚瓦做成的房子,也有一小部分泥土糊成的房子,太陽早已升起,把慘不忍睹的場麵一一暴露在眼前。
全部都是破的,沒有一處是好的,連一處好的都沒有。
有風吹來,血腥氣很重,這裏裏市區很遠,大多數青壯年都外出務工,留下的基本上全是老弱婦孺,地震發生的突然,大部分在睡夢中的人連逃離的機會都沒有,或者是,好不容易找到一絲生機,在第一次震停時,被餘震震落的飛石砸傷,奄奄一息,更遑論埋藏在廢墟之下的人有多少生的希望。
餘震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山上早已經搖搖欲墜的落石根本經不起再一次傷害,新學員所有救援知識的來源全部局限於書本,江凜和齊覃臨時把他們兩兩結隊,搜查附近有沒有還有體征的,然後聯係好救援車在山口等著他們,他和齊覃負責複檢塌陷房屋中尚存生命體征的。
緊鑼密鼓的搜救徹底拉開序幕,受傷人員連同已經無體征的一次次被運出去,掩藏在廢墟之下穩定的三角結構中,萬幸有很多幸存人員。在江凜把一個在廢墟中的小女孩抱出來之後,接近昏迷的小女孩費力的睜開眼,扭頭指著對著更遠一點的地方說,“哥哥,粟粟還在那,你們救救她。”
江凜一怔,順著她目光往前看,幾乎已經塌成平地的水泥板互相堆疊,還有一間保存暫時完好的屋子,他和齊覃還沒來得及去。
他小心的把小女孩交到別人手裏,此時夕陽已經漸沉,天空是發黑的灰,周圍是燒的糜爛的落日,很壓抑。
附近的傷員已經被全部清點一大半,最後一批折返回來的人兩兩用擔架抬走受困人員後,天色已經烏雲密布了,風雨欲來的征兆。最後一批的傷員有一個狀況突然惡化的,齊覃讓他們先走,自己去幫著江凜把最後一處檢查完就和他們匯合。
刹那間,整片廢墟隻剩他們兩人。
被堵在房門入口的石塊被江凜和齊覃合力搬走,牆壁上裂痕斑斑,時不時的掉落幾顆不大不小的石塊,不知何時就會塌陷的屋子。
齊覃來之前,江凜已經地毯式的從門外搜過一圈,毫無發現,這間屋子是最後的目標,如果還沒有發現,他們就不能確定被困人員是否還活著以及行為蹤跡。
多半下落不明的,基本無生還可能。
齊覃和江凜一前一後扯開笨重的木製門,直奔被壓倒在衣櫃下麵的小孩子而去。
有雷聲轟鳴,風聲咆哮。
不好的征兆。
就在他們兩個把沉重的衣櫃搬離,給小姑娘的雙腿坐了簡單固定的時候,忽然地搖山晃起來,搖搖欲墜的山體劈裏啪啦的化作流石雨撲簌簌的滾下來,借著強大的衝力,徹底把奄奄一息的房子擊垮。
倒塌的那一秒,江凜條件反射的抱著受傷的小姑娘往室內角落躲,齊覃緊隨其後。塌陷的水泥木板順勢打過他們肩脊,伴隨著大雨滂沱和房屋塌陷聲以及兩個人的悶哼痛聲,三個人被埋在一處廢墟下,徹底陷入黑暗。
接踵而至的重物砸擊碰撞聲持續了很久。半響,一切重歸靜寂,雨水順著斷板滴落到逼仄的空間裏。
江凜忍著劇痛挪了下身體,喘了一口大氣,喊,“齊覃?”
“在。”
“沒事吧?”
“感覺回去得躺三個月了。”齊覃強忍著痛,打趣,“你怎麽樣?”
“比你好一點,躺一個月。”
沉默片刻後,江凜懷裏的小姑娘動了動,發出沙啞幹澀的稚音,“疼,叔叔我疼。”
黑夜裏,江凜憑著直覺,又調了下坐姿,讓小姑娘的空間盡可能的不那麽逼仄,兩個人的情況半斤八兩,齊覃把幹癟的小孩子接過去讓江凜歇了會,平穩的放在自己腿上,不太嫻熟的摸了摸小女孩的頭,“粟粟忍一下,等天亮就有人來救我們出去了。”
窸窸窣窣的塑料包裝聲音響起,江凜的肩膀擠著齊覃的身子動了幾下,然後撕開一顆糖,塞到粟粟嘴巴裏,“吃糖,吃糖就不疼了。”
“哪來的糖?”
“本來打算哄媳婦兒的,結果臨時出任務,剛才突然想起來了,吃不吃?”
“不吃,齁嗓子。”
/
餘震過後,死裏逃生趕回來的幾個人臉色煞白的說江凜和齊覃還在山上。張晟聽到的時候整個人都懵了,手裏的熱水打翻,手背都被燙紅了也渾然不覺,雙目猩紅,臉上還有沒來得及擦幹的泥。
“快去找啊!”
“進山的路全部被封死了,還有沒逃過餘震的人,他們,他們說,說,暫時空不出人手來去清理堵死的山路。”說話的是那位祖籍清綏的新學員,他整個人都在發抖,連牙關打著顫,渾身濕漉漉的,雙拳攥緊。
張晟暗罵了一聲,顫著手從桌上拿起手機撥通林隊長的電話。
基地辦公室,林隊長收到消息後第一時間調來一架備用運輸機,載了滿滿一飛機的救援人員飛往清綏,江雲嵩也在其中。
飛機準備起飛的時候,紀眠之正好在維修大廳,兩個地方離的不遠,她提筆記錄好最後一個數據後,沒由來的一陣心慌,簽名的時候手打了下滑,紀字寫的歪歪扭扭的,難看的要命。
“怎麽還有飛機起飛。”
周景川有些訝異,把自己的手機遞過去,“你沒看手機嗎?江凜和齊覃被困在山裏了......生死未卜,清綏那邊說抽不出人手救,江s令親自帶人去了。”
大腦嗡的一聲,連名字都顧不得寫完,拔腿就往外跑,趕在人數清點完畢的時候,跑到江雲嵩麵前,呼吸不勻,“江叔,阿凜,阿凜——”
清淩淩的眼睛裏蒙上一層水霧,連話都說不利索,亦或者是不敢說。
江雲嵩哪裏見過紀眠之這個樣子,心髒發緊,半轉過身不讓小輩看到他的失態,安慰她,“江凜沒事,放心,我親自把他帶回來,別擔心。”
紀眠之搖頭,眼淚不聽話的往下落,怎麽會沒事,清綏的深山她去過一次,路那麽長,樹那麽多,周圍全是石頭,地上全是厚厚的雜草樹葉,站在山裏抬頭看天,連太陽都看不到,灰蒙蒙的。
起飛時間迫在眉睫,紀眠之第一次不合規矩的當著眾人的麵,哽咽的問,能不能帶她去。
江雲嵩搖搖頭,抬腳利索的上飛機。
被困在山裏的不止是他兒子一人這麽簡單,還有齊家的齊覃,齊家滿門忠烈,隻剩下一個孤零零的齊覃和沒成年的齊泊簡相依為命,無論如何,都要把人帶回來。
飛機滑離跑道,紀眠之的兩條胳膊垂在身體的兩側,脖子上的平安扣因為剛一路小跑的原因顛出衣服外麵。
極輕的一聲響,和田白玉的平安扣一分為二,碎在了地上,有三兩隻喜鵲飛過,靜靜的停在跑道上,駐足良久。
紀青寺留給她的平安扣,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