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眠之顰眉, 捏著車鑰匙的手一頓,“蔣或雍?”
她回想著電梯口短暫出現的人,周身溫和, 西裝整潔, 保養的很好, 鬢邊連白發都沒有, 隱約可以窺見年輕風姿。
但是,她確確實實沒聽過這號人,京港能排的上名的世家,來來回回就那麽幾家, 沒聽說過有姓蔣的,更何況, 江凜突然提,態度表情又難以琢磨,讓她覺得另有隱情。
她想問, 結果江凜調出導航讓她先開車。
車身流暢的黑色越野靈活而迅速的匯入車流。
樓上一角窗戶,蔣或雍冷睨了徐成周一眼, “她什麽時候回來的。”
**臉色蒼白的小姑娘還在沉睡,輸液軟管裏鮮紅的血液緩慢的滴落,順著青紫滿橫的手背血管, 直抵心髒。
徐成周咽了口唾沫, 大氣不敢出,微弓著腰,以一種極順從的姿態, “六月份, 下飛機後不久去了趟墓地。”
“先弄出點大動靜來讓秦家小子分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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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停在檢察院門口。
“來這幹什麽?”
“先進去。”江凜活動了下手腕,牽著她進去, 他事先和秦知珩打過招呼,兩個人直接去了秦知珩辦公室。
辦公室陳設很簡單,背後是整片的書櫃,全是各種各樣的書籍,辦公桌是沉穩大氣的黑胡桃色,中間的會客區也是簡單的配置,格格不入的是辦公桌前的那張軟椅,是很出名的一個外國牌子,價格令人咋舌。
江凜也知道秦知珩把這椅子運回來的時候費了多少周折,半點不含糊的往上一坐,雙腿交疊搭在桌子上,指間夾著剛才順手從辦公桌上摸的筆,有一搭沒一搭的轉著,銀色筆身虛虛掛在他指尖上,中間亮眼的淡藍色被江凜指腹抵著。
“看秦知珩資本家作態,簽字筆夠我小半個月工資。”
“......”剛買了同款筆還沒到貨的紀眠之戰術性的摸了摸鼻尖。
門把手動了一下,門口有三兩聲腳步聲,摻雜著高跟鞋的清脆聲。
又過了幾秒,門被推開。
秦知珩一身全黑的西裝,白色襯衣解開頂端幾顆扣子,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喉結鋒利,眼尾半壓。側頭時,小片鎖骨皮膚露了出來,紅痕斑布。
身後跟著博昭然,刺眼醒目的紅裙,卷發垂在肩膀處,素白長指輕輕挑了下他襯衫領口,半個眼神也不分給他,輕飄飄的,“待會自己遮,少騷。”
然後踩著噔噔作響的高跟鞋小闊步挽著紀眠之往沙發上坐,表情還挺嫌棄的,“硬死了。”
江凜扔下筆,言簡意賅,“今天在醫院碰見蔣或雍了。”
秦知珩摘下眼鏡,揉了下太陽穴,倒了兩杯水放到兩位女士麵前,笑了笑,“你說,他什麽時候給我送個大案子?”
“這老狐狸精又想幹什麽?”博昭然不悅發聲。
三個人一人一句,跟打啞迷似的,聽的紀眠之一頭霧水。
身旁的博昭然從包裏抽出幾張紙遞給她,寥寥數字把江凜準備好的長篇大論全部擊垮,片甲不留。
“你們家,跟他脫不了幹係。”
江凜心裏猛地咯噔一下,踢了一腳秦知珩後從那張椅子上起身,坐到紀眠之身邊,還不忘投給秦知珩一個眼神,讓他回去振振夫綱,這他媽是私底下,不是法庭,他老婆一句話直接蓋棺定論,也不管傷不傷人。
秦知珩聳聳肩,他振個屁,上法庭穿紅裙子的人誰敢惹?
不過紀眠之的反應確實挺讓人意外的,她放下手中的兩張紙,淡聲說,“猜到了。”
對徐成周的態度,難得用淬了冷的語氣給她介紹蔣或雍,還有她聽到的風言風語。
江凜適時握緊她的手,指著桌上的幾張紙,他和秦知珩最近耗費大半精力查到的東西,雖然還不完全令蔣家翻天覆地,但是一旦呈交上去,也勢必會引人注意。
兩個男人側頭交流該怎麽繼續,博昭然偶爾義憤填膺的插幾句。
紀眠之罔顧,耳膜上仿佛上了一層厚厚的禁絕域,充耳不聞所有聲音,安靜的拿起仿若千斤重的紙,白紙黑字,密密麻麻的,讓她發了怵,連往下多看一行都是困難,她強撐著,反反複複的,從頭到尾,一遍遍把紀青寺的冤屈看進心裏。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連說話聲都消弭,她才放下,喃喃的說了句,“原來這才是一報還一報啊。”
那些被程錦茵刻意模糊掉的細節,直白又血淋淋的躺在紙上。
怪不得徐舒婉不喜歡她,怪不得徐舒婉要給她起那樣的名字,怪不得她在家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一報還一報。
從前坐在這個位子上的人姓徐,後來的人姓紀,現在又姓蔣。
更迭的過程,沒有人關心下位者的結局,隻有高高在上的勝利者受人敬仰。
所以徐舒婉那麽高傲的人,又怎麽會心甘情願的嫁進紀家呢。
秦知珩又說了句什麽,紀眠之搖頭,聲音從容,眼神執拗,“我要去趟長津。”
去看看,紀青寺拚了命也要妥協,護的到底是一群什麽人。
那幾張紙被收了起來,桌上空****的,像是什麽都沒出現過一樣,林隊長的假批的很快,還好收尾工作剩的不是很多,周景川一個人就能獨自完成。
江凜的效率很快,當天最近的一班飛機,送紀眠之上了飛機,並把紀家的地址告訴她。
寸土寸金的地方,連機場都飄著一股潮意,已近傍晚,還是濕濕熱熱的,高聳入雲間的大樓鱗次櫛比,黃昏大片大片鋪在上空,紀眠之攔了一輛車,在天色完全黑透的前一刻,敲響了紀家的門。
江凜給的地址是紀家老房子的,隻有胡霓,也就是她生理學意義上的奶奶一人居住。
門被拉開,胡霓身著淺色真絲睡衣,肩膀上搭了一條深色披肩,頭發綰成髻,一絲不苟的別在腦後,手腕上有一個種水極好的鐲子。
她看向紀眠之,沒問她是誰,隻淡淡的說了句,“進來吧。”
水晶燈光芒灼人,室內的陳設都像她這個人一樣一絲不苟,處處透露著精貴,胡霓問她要喝什麽,紀眠之隻要了一杯水。
可是放在她麵前的是一杯菩提紅茶,紀眠之很給麵子的喝了一口,“胡女士是怕我今晚睡不著覺嗎?”
她頓了一下,話鋒一轉,“就是不知道,今晚失眠的到底是誰了。”
胡霓優雅的捋了下披肩,端起麵前的茶,輕輕吹了吹熱氣,“你和你媽媽很像。”她也同樣頓了一下,“但是你不如她能忍。”
倘若徐舒婉不是徐家的人,胡霓想自己應該會很喜歡她,如今摻雜著徐紀兩家血脈的紀眠之風塵仆仆入門,問的是什麽事,猜都不用猜。
那杯菩提茶被紀眠之放在桌上,她仿若沒聽到這兩句話一樣,開門見山的說,“您不用擔心我來是為了替我爸伐恩討德的。我來,就是為了看看你們過的怎麽樣。”
“挺好的。”胡霓起身回了房間,半響拿出一本相冊,不厚,遞給她,“二樓拐角左手邊第二間是你爸的房間,櫃子裏有全新的洗漱用品,冰箱裏有吃的,有什麽事明天說。”
話必,她合時宜的打了個哈欠,慢步走回房間,然後,房間的燈熄掉了。
紀眠之也沒久待,拎著自己的小行囊,抱著相冊,站在二樓走廊,數了兩下,然後打開了紀青寺的房間,她把行李放在門口地上,打開手機手電筒找到開關。
臥室中央的水晶吊燈閃了幾下才斷斷續續的亮了起來,房間很幹淨,書架上擺著幾本書,紀青寺留下的痕跡很淡,幾乎沒有,有一個麵積不小的陽台,還有獨立的衛生間。她把手放在書桌邊緣,然後摩挲了一下翻正,半分灰塵都沒有。
床品似乎也是新換的,還有淡淡的洗衣液味道。
奔波一天,身上出了很多汗,紀眠之拿出睡衣去浴室洗澡,淅淅瀝瀝的熱水兜頭而下,排氣扇嗡嗡的響著,熱氣環繞。
她坐在床邊,揉了揉有些紅的眼角,翻開了相冊。
一本相冊翻到尾很快,零零散散不過幾十張照片,照片背麵被人貼心的記錄上拍攝的年齡和地點,很娟秀的字跡,從紀青寺小時候到紀青寺讀大學前,每年都會有幾張照片。
老式相片冊子,沒有空照片的地方都是白色的插頁,照片這種東西,人在的時候看個熱鬧,人沒了看個傷心。
她不願意看第二遍,順手放在床頭桌上,動作幅度略微過大,不小心掉落在地,有了年歲的相冊瞬間散了架,七七八八的照片散在一地。
紀眠之彎腰,目光定格在角落裏一張照片上。
是徐舒婉和紀青寺的合影,她下意識的看向照片背麵,然後倒推了下時間,應該是他們談戀愛第一年拍的。比起那張巨幅婚紗照,簡單的一張熱戀照更比不算什麽,她疑惑的是,為什麽這張照片出現在這裏,剛才她翻相冊的時候,分明沒看到。
胡霓有看見過嗎,她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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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一早,紀眠之穿戴整齊的下樓,客廳牆上古銅色的鍾剛過七點,桌上擺了幾樣簡簡單單的早餐,看起來更像是京港風味,她眼神晦暗的拉開椅子坐下,一言不發的喝粥。
從她的位置像外看,客廳南麵連同陽台的地方像是有一個麵積不小的院子,五顏六色的,還能窺見藤編搖椅一角。有說話聲,亂糟糟的,她隻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門嘩啦一聲被拉開,胡霓換下真絲睡衣,一襲剪裁得當的旗袍,依然搭著一條披肩,脖頸上繞了一圈圓潤瑩白的珍珠項鏈,身後跟著兩個斯文儒雅的中年人。
紀鶴山和紀向亭一路絮絮叨叨的跟在胡霓身後,無非是擔心她自己照顧不好自己,輪流把她接過去照顧之類的話,倒是孝順的緊。
又是嘩啦一聲,門被關上,兩個人看到在桌前的紀眠之皆是一頓,滿腹勸說的話都止於喉口,眼底皆是一片晦暗。
“吃好來房間一趟。”胡霓剛澆完花,隨手把花壺放在櫃子一格,態度依然不清明,總是淡淡的。紀眠之想,可能大門大戶千金小姐出身的都是這樣。
她簡單的“嗯”了一聲,權當沒看見還站在陽台門口一動不動的兩個人,繼續低頭吃。
紀向亭比不得他身旁的紀鶴山冷靜自持,率先撐不住,疾聲厲色的問,“你來幹什麽?”
她放下白瓷勺,抬頭挺肩,直直的望過去,“來看看胡女士。”
紀向亭冷哼了一聲,背過手,嘟囔了一句,黃鼠狼給雞拜年。
紀鶴山就沒那麽難糊弄了,青山厚重般的麵容,揚起一抹酷似紀青寺的笑,舉手投足間的姿態都像極了一位合格的長輩,“阿宥來了,怎麽不提前來個電話,二叔好去接你。”
她站起身,長椅後撤,與裝潢不菲的地板相觸,想起一陣刺耳的聲音,紀眠之掩在背後的手骨節發白還發著顫,紀鶴山比身邊的草包難對付多了,說話滴水不漏,知道她最在意什麽,就偏要提什麽。
“接她做什麽?母親年紀這麽大了,誰知道她來安的什麽心?”紀向亭不屑的嚷嚷,表情有些猙獰,那股被西裝領帶短暫掩藏的紈絝本質暴露無遺。
紀眠之也沒什麽胃口繼續吃,也不吝嗇告訴他們自己是來做什麽的,她這次來就沒打算讓他們安生,“聽說蔣家已經調回來了。”
伴隨著臥室門被帶上,紀鶴山的表情也有一絲破裂,外套扣子被他解開,“你上次從京港回來不是就開始盯著她了嗎?她來你都不知道?”
紀向亭最近一直在花天酒地,哪還顧得上這檔子事,如今聽著紀鶴山的不滿,也就是象征性的訕笑幾下。
胡霓今天的精神不是很好,從紀眠之進臥室開始已經撫了很多次眼睛,眼下也隱隱可見青色。
“想問什麽就問吧。”
“我來,就是想看看您過的好不好。”
胡霓搖頭笑了笑,一語道破她,“是來看你爸拚了命護下的紀家現在是什麽樣子嗎?”
紀眠之大大方方的承認,臥室光線很足,很淡的花香,是從陽台外的小院子裏飄來的。南方天氣溫暖和煦,許多花開的正盛,一片連著一片的花,有些品種她見都沒見過。
“你想聽到什麽回答?”胡霓轉了下手腕上的鐲子,輕啄了一口濃香的咖啡。
“大廈將傾,不複存在。”她答。
“如你所願。”
整整一個上午,胡霓把她想聽的,不想聽的,通通講了一遍。
等到十二點的鍾聲被敲響,談話也隨之落幕。
紀眠之站起身,堅定的表達自己的想法,“我要他們付出代價。”
“如果你想看你爸拚了命護下的紀家像昔日的京港紀家一樣如浮萍薄絮一樣就散掉——”
胡霓話還沒說完,就被紀眠之打斷,她早已沒了一開始的平靜,神色激動,雙目發紅,仿佛下一秒落下的不是淚,是血一樣,“胡女士。”
“所以您當年也是如此道德綁架我的父親,用您撫育他的恩情,要挾他妥協,去讓他攔下所有罪責,換你們的榮華富貴是嗎?”
“他受了紀家那麽多年的恩惠,一條命而已,換得整個紀家多延續數十年,多劃算的買賣,怎麽你和徐舒婉一樣想不開呢?”
“那個位子,都是我親手送他上去的,我用一通電話換他權衡利弊後的妥協,不可以嗎?”
紀家內鬥嚴重,親情淡薄,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下一刻都是推你入深淵的劊子手,胡霓做事風格也一如既往的利益最大化,為了整個紀家放棄區區一個紀青寺而已,隻是一個早就被她放棄的紀青寺而已,算不得什麽。沒了紀青寺還有紀鶴山,再不濟還有更容易掌控的紀向亭,還有綿綿不絕的紀家小輩,總有一個出彩的。
可是紀眠之想不通,她把即將要逼出眼眶的淚又憋回去,近乎控訴的質問,聲音大到連一堵門都隔不住,聲線是發緊的澀,“為什麽不能是紀鶴山和紀向亭,偏偏是紀青寺!”
“因為他最有用。”胡霓雲淡風輕的態度像是在嘲諷她的愚昧,連一個眼神都吝嗇於她。
“瘋子,你們就是瘋子。”她咬著牙關,硬生生逼出這麽一句話,然後上樓迅速收拾東西,拎著那本相冊和行李下樓路過沙發上的人時,她停了停,把徐舒婉常說的那句話原封不動的還給他們。
一報還一報。
回程的飛機上,她無聲的,歇斯底裏的哭了一場,如果不是那麽一通電話,紀青寺不會折腰妥協,她不會和江凜分開,不用在外漂泊數年,紀青寺會一如既往的溫聲問她晚飯要吃什麽,今天開不開心,明天要做些什麽。
就連條條康莊大道都是紀青寺給她鋪好的。
可是都不會有了。
再也不會有了。
她的山,徹底湮沒於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