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製近五年的新型機在西北試飛成功, 消息傳到京港,林隊長專門給他們工程師開了會,讓他們沉下心來慢慢研究, 早晚有一天他們的研究成果也會在上空翱翔。
會後, 紀眠之看著桌上的一遝厚厚圖紙愁眉苦臉, 零件的尺寸和材質標注的清清楚楚, 也做出來過一次樣品,效果有些差強人意。
辦公室裏就她一個人,周景川回學校查資料了,窗外時不時響起的飛機轟鳴聲讓她更失落了點, 她知道研發不能急,但是上次在清綏江凜受了那麽一次傷, 她真的有點後怕。
草稿紙上的設計圖變的有些刺眼,她一張張翻過,強穩下心神拿起鉛筆勾勒線條, 筆觸由模糊變清晰,肌肉記憶, 全新的結構圖躍然於紙上。電腦大屏亮著,鼠標拖拽摁壓的啪嗒聲在室內響起。
一下午的時間驟然過去,她全神貫注, 連江凜走到她身邊都沒察覺。
保溫杯被她端起, 直到脖子高高揚起,半滴水都沒流出來,她怔了怔神, 想起早就喝完了。把設計圖保存之後揉了揉太陽穴打算去接一杯水。
臀部剛離開椅子一公分, 兩隻手搭上她的肩膀又摁了下去,然後有一隻黑色的水杯推到她眼前, 她回頭,訝異。
“你什麽時候來的?”
江凜把飯盒放到桌上,無奈的指了指外麵黑透的天,“給你打電話不接,一猜就是你忙忘了。”
溫水入喉,幹燥的唇瓣被潤濕,趕走了些勞累感,她推了推眼鏡,拿起手機看了眼,果然有好幾通未接電話和十幾條微信,她點開從上往下滑了滑,多半是江凜問她忙什麽,想吃什麽的話語。
“周老師回學校查資料了,下午還開了個會,被刺激到了,發奮圖強一下午,手機也靜音了。”她活動了下肩頸,認真的道歉,“對不起啊,不是故意不回的,實在是太忙了,以後我注意。”
四層保溫桶被打開,江凜垂眸把餐具抽出來遞給她,拖過一邊的椅子又抽了兩張消毒濕巾擦了手給她剝紫薯的皮。
“老林把試飛成功的事告訴你們了?”
先前忙的入了神,也沒覺得餓,江凜把顏色好看的三菜一湯擺出來的時候,饑餓感席卷而來,她嘴裏含著一塊排骨,艱難的同它撕扯,然後點了點頭回複江凜的話。
艱難咀嚼十幾秒後,她說,“試飛成功多大的喜事,能不刺激到我們嗎,大家都是同行,怎麽別人這麽優秀。”
又頓了下,“周姨怎麽來送飯了?你吃過了?”
“吃過了,爸今晚上加班,她今天沒課就過來送飯了。”
周莉這次蒸的紫薯很小,三兩口就被吃完了,他又剝了一個,不讚同的看著所謂的粗纖維,“你少吃點粗纖維,媽就知道慣著你,每次晚上過來都給你送各種各樣的粗纖維。”
紀眠之晚上不吃主食,頂多吃點蔬菜和雞肉,晚上兩個人一塊吃飯的時候,江凜麵前滿滿當當的兩葷一素一個湯,她麵前清湯寡水。
“保持身材,女人的事你少管。”她吃的開心,周莉送來的都是她最近打電話念叨著想吃的。
江凜默了默,給她倒了杯水又把洗好的水果拿出來。
等她吃完,收拾完殘局後,兩個人坐在小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紀眠之情緒有點惆悵,吃著水果的功夫都在扒拉設計圖。
難得精神放鬆一會,她又在忙,江凜無奈的從她手裏抽走設計圖放到桌上,保存了資料關了電腦,拎著她的包拉著人往外走。
前些天一場雨後,冬天越來越近,冷空氣已經開始肆虐,路上的人也越來越少,隻有不遠處的圖書資料室還有點光。
江凜牽著她左右拐了兩下,走進一棟樓。
二樓盡頭的房間裏,燈被打開,白熾燈撕開暗夜,照亮室內的各式各樣模型,下麵清晰的標注著年份,一排大約是一個機型漫長的更迭過程。
紀眠之怔愣一瞬。
他讓她走在前麵看,沉聲在後麵解說,“這些都是試飛成功前的模型,大部分都是零部件或者單獨的結構。”
“簡單的結構更迭可能快些,普通工程師關起門來研究個一年半載就成功了,涉及到大規模的改動,耗盡的是一代又或者是幾代工程師的心血,跨越時間幾年,十幾年。”
“試飛成功的那架飛機用了五年。”
“不用著急的,不用否定自己,你已經是絕大部分人不能企及的存在了。”
“慢慢來,才幾個月而已,你已經修了很多架飛機了。”
模型被放在玻璃展櫃裏,其中有一個接近成功的模型下麵標注著江凜的名字,紀眠之彎腰盯了很久,眼睫有些顫動。
半響,她才低低的開口,望向他表情沮喪又迷茫,“我不想看你出現上次那樣的事。”不想看他受傷,不想手術室的紅燈,不想不眠不休的盯著他的傷口落淚。
所以,她想快一點,快一點畫好設計圖,讓千千萬萬個“江凜”平安。
“我想成為最好的工程師,讓你開著我造的飛機,平安降落。”
“我知道上次你出事不是因為飛機,但是我就是心裏別扭,所以,”
他接過她的話,眼底俱是認真,“所以我前幾天不在的時候,你悶頭埋在實驗室,不眠不休的畫圖,算數據,做模型,一點錯也不能容忍。”
“佑佑。”江凜喊她,“總要有人犧牲點什麽的,以後我會盡量平安回來見你的。”
“我保證。”
紀眠之眼皮熱的難受,下眼瞼隱隱泛紅,哽咽的應了一聲。
送她回宿舍後,江凜躺在**翻來覆去的睡不著,然後從齊覃桌上摸了煙和打火機,站在陽台上,任它燃著,白煙飄散到半空又落下來,他一口也沒吸。
尼古丁的煙味發苦,江凜整個胸腔也澀的難受。
他肩上,背上的傷,紀眠之一次都不敢碰,一次兩次江凜以為她是嫌棄,後來有幾次情濃時,他捏著她的手搭上他的背,放在瘢痕處。
燈光明亮,紀眠之閉著眼,手往下滑了一寸,眼睫濡濕,冒出淚花。
次次都是這樣,江凜多多少少也能猜到點。
他那幾年和齊覃不要命的往上爬,身上大傷小傷,有幾次差點在鬼門關沒回來,也有飛機故障跳傘的時候,她害怕。
所以才會把自己悶在實驗室裏,整日整日除了他帶她出去和推脫不掉的約會,她都在畫圖,不停畫圖。
夜晚冷風泠泠,一支煙燃盡,灰色的煙灰有一閃而過的紅光,掉在地上又被風吹走,他走出陽台,月光餘暉灑了他滿背,折出一角,男人猩紅的眼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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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裏,手機躺在桌麵上,屏幕亮著,紀眠之靠在窗前,垂眸盯著。
亮起的屏幕上躺著的是一條短信,陌生號碼發來的。
【你好,紀小姐,我是辛堯,徐舒婉女士的代理律師,方便下午在公司樓下的咖啡廳見一麵嗎?】
最近幾天天氣都不怎麽好,陰沉沉的,像是隨時能下起一場大雨,站在空氣流通的窗前都壓的人喘不過氣,心如亂麻。
六年都杳無音訊的徐舒婉,突然冒出一個代理律師來聯係她,到底是何居心。
不管是什麽居心,她都得去一次。
紀眠之走到門邊,敲了幾下手機屏幕回複了一個好,然後帶上門去找江凜拿車鑰匙。
她進不去男生宿舍,就站在車前等江凜,臉色有些凝重,張晟他們走過來熱情的打招呼她都隻是淺淺的點了下頭。
江凜把車鑰匙遞給她,擰眉,“徐姨的代理律師?你確定?”
“確定,我見過他,昭然的老板。”
江凜點點頭,再度問她,“真不用我陪你去?”
她搖搖頭,從他手裏抽走車鑰匙,拉開車門鑽進去,“不用,正好我很久沒聽到她的消息了,去問問。”
越野車絕塵而去,掀起一片塵,江凜越來越困惑,眼神裏暈著複雜的情緒,聽什麽消息?人都走了這麽多年能有什麽消息?他隱約覺得哪裏不太對勁,但是又說不出來,剛想打個電話問一下,齊覃喊他趕緊去訓練場,忙不過來了。
他斂下疑惑,往訓練場走。
君合樓下的咖啡廳,辛堯坐在靠窗的位置,純黑色西裝,頭發一絲不苟的梳在腦後,麵前放了一本法律專業的書還有一個棕色文件夾,很好認,紀眠之徑直走過去。
“你好,辛律師。”
辛堯伸手回握,“紀小姐好,要喝點什麽?”
“美式,兩倍濃縮。”
一張棕色咖啡桌橫在兩個人中間,辛堯細細打量了紀眠之很久,從眉眼到下巴揚起的弧度,寸寸略過,多看一眼都讓人心驚基因的強大,實在是太像了,隻不過徐舒婉的長相偏溫婉,沒有紀眠之這麽明豔。
近乎肆虐的目光時不時的打量,服務員送上咖啡,紀眠之詢問,“我臉上是有什麽東西嗎?辛律師怎麽一直盯著我。”
辛堯擺擺手,感歎一聲,“你和你媽媽可真像,隻不過你性子比她好,你媽那個脾氣,烈的呦。”
似乎是怕紀眠之誤會,辛堯笑著解釋,“我和你媽媽是高中同學,和你爸爸是一個學校的,他修兩個學位,我就修一個,就這我還考不過他。”
“真厲害啊。”講到過去的事,辛堯的麵上帶了一絲笑,眼尾的皺紋也露了出來,叫人覺得失神。
兩個人閑聊了幾句,辛堯才切入正題,把手邊的棕色文件夾打開,抽出幾張紙,正色道,“六年前,我作為徐舒婉女士的代理律師,在當事人具備民事行為能力的前提下,經公證機構認證,立下具有法律效力的遺囑。”
“委托人徐女士表示,在她去世過後,除去已經轉到紀眠之名下的那部分,其餘產業全部轉到紀眠之的名下,包括在京港的幾處房產和在信托機構的一份基金和產業。”
“生效時間是今年你生日後。”
和離開京港前一天晚上並無任何分別的幾張薄薄的紙,白紙黑字,財產劃分的明細,好似千斤頂一般壓在她的心頭,壓的人胸骨脊背都疼。
她一眨不眨的盯著下方熟悉的簽名,啞聲問,“她為什麽不當麵過來交給我。”
辛堯訝異片刻,想起徐舒婉的囑咐,平靜的說,“徐舒婉女士已於六年前過世。”
咖啡廳的門是關閉的,嚴絲合縫,這會是上班時間,根本沒有人進出,冷空氣一絲一毫都溜不進來,偏紀眠之覺得刺骨的寒意遊遍四肢百骸,連心髒泵出的血液都是冷的。
太陽不知道什麽時候藏進了雲層裏,天徹底陰了。
當猜疑變成現實,當懷疑的種子生根發芽,晴天霹靂,玄雷硬生生劈開骸骨,她連呼吸都發疼,身體發抖,麵上最後一絲血色全部褪幹淨,煞白一片,隻愣著,半滴淚都哭不出來,眼眶是幹澀的,滴空一汪海洋都挽救不了的幹涸。
“那我在美國每個月收到的生活費——”
“是我按照你媽媽的遺願每個月給你匯過去的。”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電話打不通,怪不得直到程錦茵去世她都不來看一眼,她以為她就是心狠,連至交好友的最後一麵都不想看。
怪不得程錦茵臨終前讓苗觀乘好好照顧她,怪不得說以後就他們兩個人了,要相互扶持,相互依靠,好好活下去。
長了凍瘡的手,中暑的夏天,悶熱的玩偶服,無數個黑暗與白晝,日升月落,花開花又落,四季被吹散又聚起來。
粘膩的夏季一遍遍重來,舊金山永遠冰冷的夏天,永遠顯示對方已關機的號碼。
原來她早就不在了啊。
紅色漫漫蔓延,悄無聲息的溢出整個眼眶,臉是白色的,眼眶,下眼瞼是紅的,隻是仍然沒有淚。
她閉了閉眼睛,近乎嘶啞的嗓音,沉沉問出折磨她已久的答案,聲音輕的像羽毛拂過,“她是自殺的,對嗎。”
辛堯不忍看她,沉痛的點了點頭,“是。”
她忽然想起,走出家門前,徐舒婉說要等紀青寺回來的話,原來她早心知肚明,不是等活著的紀青寺回家,是等紀青寺回家後,為他殉情。
幹涸的沙漠終於逢了一場甘霖,她捏著那幾張紙哭的不能自已。
遺囑的生效時間是她生日過後,剛好成年六年,按照國外的學製,她剛好碩士畢業,徐舒婉到死都在為她籌劃。
她是上個月碰到辛堯的,生活費這個月沒有打過來,她卻見到了辛堯。
她以為徐舒婉是恨的,恨紀青寺,也恨她,所以她從來沒有想過她真的會殉情。
辛堯已經年近五十,見過法庭上各種眾叛親離和妻離子散,也見過有罪者痛哭流涕高聲說悔,一顆心早已經毫無波瀾。可是他從博昭然朋友圈那條短短的視頻末尾看到的那張與徐舒婉相差無別的麵容時,胸腔難得的酸澀的了一下。
故人不在,故人之子還在。
他孤身這麽多年,為了什麽,又是為什麽,誰能說的清呢。
黑色公文包裏,他緩緩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還有一封信,遞給她,“你媽媽給你留的,讓我交給你。”
又是信,讓人討厭的信。
她賭氣拆開,娟秀的筆記呈現在被淚水模糊的視線前。
阿宥:
我知道你會回國,剩下的東西不多,算是給你留的嫁妝,還有一些首飾,除了我手上那隻鐲子跟我下了葬,其他的都在xx銀行保險櫃裏,密碼是你的生日。
我當時不懂你外公為什麽不讓我計較得失對錯,等到你坐在黑暗的客廳裏麵臨和我同樣選擇的時候我才懂。
我和你爸爸都隻希望你能平安,如果比我當年要堅持,一定要求個水落石出,那就去吧,這些東西就當是我能給你最後的保障。
給你起的名字,不是讓你背負我的痛苦,我隻希望你外公不會怪我違背世俗倫常和你爸爸結婚生下你,你的存在,是能夠寬恕所有人的。
你出生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是無法麵對你的,甚至確實把你當成痛苦和罪惡的延續,可是你一天天長大,我的關心一天天遁形,你和我太像了,我沒辦法麵對一個沒有受過任何傷害的,天真的阿宥。
殉情是我自己的選擇,我跟他相識二十餘年,一條命而已,算不得什麽。
我知道你要問我什麽,答案在你心裏。
媽媽想最後拜托你一件事,去廣濟寺找慧空師傅,把那條繩子帶回來,燒了吧。
這輩子太苦了,下輩子我不想和他有分毫牽扯了,哪怕換個幹幹淨淨的開頭和結尾,我也不願。
祝順遂康寧。
———徐舒婉絕筆
信不長,但是她讀完卻是花了好久好久,多看一個字都是淩遲,辛堯早就離開了。
信封被她打開。
她手腕一下脫了力,成千張照片散在桌麵上,是她從小到大的照片。
讓她眼淚都忘記往外湧。
正麵照不多,基本都是她還沒有什麽記憶的時候拍的,等她再大一點,基本上都是偷拍,很多不同的角度。
有時候是在幼兒園,隔著一道柵欄,有時候是在學校操場上,還有她參加各種比賽的身影,也有在家裏肆無忌憚大笑的樣子......很雜,數量多的讓人心驚。
又讓人心酸。
她十八年沒體會到的母愛,在這一瞬間,四麵八方的撲了過來,讓人覺得窒息。
唯一掉落在地上的一張照片是兩條紅繩,不太像普通的編法,她見過,還在她包裏躺著。
紀眠之彎腰撿起,沉默了一會突然就笑了,鹹澀的眼淚掉入唇縫,比糖要苦,伸手按壓了一下眼皮,都是疼的,眼淚淌的更凶了,熱氣自胸腔升騰。
究竟是多恨,才會連姻緣都斷掉,又是多難忘,才會殉情,連他送的鐲子她都要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