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月一邊歎氣一邊卷起了月白色的流雲廣袖,仿佛幹練的農婦捉雞一樣嫻熟地抓起白鶴的長頸:
“抱歉,意外。”
——然後他胳膊猛地掄了一遭,像是力士扔擲鐵餅,把白鶴惡狠狠地往天上一扔!
白鶴體量不大、嗓門不小、羽毛不少,吱哇亂叫地倒飛了出去,撲棱棱地下了滿庭院的銀羽:“海大月我去你奶奶個腿兒——!!!”
薄磷:“……”
人間有愛,生活精彩。
海月從容不迫地抖平衣襟上的褶皺,神情淡然地彎著笑眼,抬手撣去落在他肩頭的羽毛。隨即他雙掌相擊,機括聲隨之應和,茶室的木質地麵猛然翻轉,一屋子的狼狽被翻轉至地下,露出另一麵雅致清淡的擺設來:
“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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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磷抬手一撩珠簾,室外雲雀已經跟那隻大白鶴玩上了:白鶴神情得意地用爪抓著白棋悠悠落子,雲雀則拿著黑棋垮著一張批臉,旁邊的聞戰實在看不下去了,咳嗽了一聲用劍柄點了點棋麵,——立刻惹來了白鶴的大噓:
“噫——作弊羞羞臉!”
惱羞成怒的聞戰立刻以更大的聲音蓋了回去:“吵死了!!!”
薄磷唇邊的笑意不由得深了幾分,心情頗好地轉過臉來。海月正低垂著睫羽細細斟茶,清雋端方的眉眼上繡著幾分屬於女子的陰柔:
“海月此次請九爺這盞茶,是有一事相求。”
薄磷直接撅了他的麵子:“我不渴,不喝行不行?”
海月彎著笑眼,眉毛都沒動:“那麽雲雀姑娘在寸金砸壞的東西——”
——你來賠嗎?
“聞二少爺,”窮鬼薄磷壓根不慫,扭頭喊住了聞家二世祖,一張臉皮厚得刀槍不入,“過來賠錢,不然雲雀要扣在辰海啦!”
聞戰正在端詳雲雀的棋盤,揮了揮手示意別煩小爺:“哦,把賬記到我家老爺子頭上就行。”
薄磷朝海月一攤手:看,解決了吧。
海月的表情微微裂開:“……”
“先生也真會說笑,誰不知道辰海明月的本事?”薄磷端正了神色,低頭拂開茶盞上的綠霧頂結,“您手下的殺手沒有一萬也有八千,——連辰海都解決不了的事兒,我有幾個頭敢接?”
海月笑眼微微睜開一線:“九爺是鐵了心要拒絕我嗎?”
——你要得罪辰海明月嗎?
薄磷低頭呷了口茶,神色在飛渺的熱霧裏看不分明。
靜、靜、靜。
室外聞戰和白鶴在棋盤上殺得互不相讓,雲雀正一邊吃果一邊看熱鬧,女孩子突然聞到了一絲不對,皺起眉頭看向室內——
海月抬手指向室外明媚的天空,砸下了又一個籌碼:“跟這個有關,九爺還是不感興趣嗎?”
嘩!
暗湧的殺氣驟然大作,躁動的狂風將廊下風鈴摔出一陣利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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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鶴頭也不抬地端詳著棋盤,嗓聲低沉而冷冽:“海大月,你行不行?”
海月笑了笑:“無事。”
垂在茶室的珠簾被厲風掀得一陣狂響,海月整個人被薄磷揪著領子高高扯起,後者膝蓋頂在紫檀小幾之上,淡金的瞳仁居高臨下地迫來:“你知道多少?”
“海月不知九爺何意,”海月眉毛都沒動,一張笑臉仿佛刻在了臉上,“您是指‘通天籙’,還是指‘天’?”
薄磷麵無表情地緊了緊手指,猙獰的青筋盤亙在他的手背上。
“如果是‘通天籙’的話,我知道事情的全貌。”海月輕描淡寫地道,“七年前,雪老城擁有‘通天籙’的消息被‘天’傳了出去,惹來各大勢力覬覦。等薄九刀擺脫了一身找上門的殺債,回到師門,卻發現雪老已經逼迫明偃師另嫁他人……”
——然後才有了你命裏所有的別離與悲劇。
“至於‘天’的話,海月知道得也不比您多。”海月睜開了眯縫的笑眼,瞳仁裏是一汪冷冽的海藍色,“您韜光養晦、唾麵自幹,苦苦追尋了七年‘天’的蹤跡,其堅忍令海月心折。”
薄磷的神情淡漠得像是四月的涼雨:“一條報仇的喪家之犬罷了,入不了您的眼。”
“海月是捧著好酒酬知己的美意,才特地將線索送上門的。”海月迎上了他的目光,“我們都是偏執的瘋子,還須互幫互助才是。”
“……”薄磷端詳了海月的神色片刻,末了低低了笑了起來,“不是吧,‘那件事’你還在查?”
海月也笑了起來。滿庭院都是紛紛揚揚的哀紅櫻雪,仿佛撲簌而下的血雨,兩頭狼在赤紅色的光線裏互相齜露著獠牙:
“彼此彼此。”
薄磷朗聲大笑了起來,又突然沉下了一張臉去:“海月先生,訂金。”
海月低頭呷了口茶,神色悠容而淡逸:“不知這個消息可否值錢?”
“——尋時雨,江湖人稱‘鬼骨羅刹女’。清嘉一十六年,禦賜九錢,乃雲秦有史以來,最高階的女偃師。尤擅禦物、巧機,內功深厚,曾製機關‘羅雀門’,驚豔四座。相貌燁若天女,發似霧澤,眼如翡翠。”
薄磷笑了一聲,似乎是沒聽懂海月的意思:“爾後暴斃於荒山,確乎是一代天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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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本就是受故人之托,但辰海不能參與其中,必須要找一支合適的隊伍。”海月先生神色從容地整理著衣襟,“九刀、九錢、千秋風雨,天下再找不到第二神奇的寶貝隊伍,不是麽?”
薄磷眸光淡涼地審視著小幾上的畫卷,聽出了海月話裏明晃晃的陰陽怪氣:“嘴上積德。”
海月的委托並不複雜。去塞北炎虎關,找到畫上的老瘋子,把他本人接到上京天都:報酬也十分可觀,還特地給了雲雀一張白紙——意思她需要什麽特殊的金屬,辰海皆會給她送來。
——有了辰海明月作為貨源,九錢偃師的雲雀本人就是個移動的機關庫,這波怎麽算也不虧。
但是:“難怪,要經過這裏,怪不得你們不願去。”
就算從辰海明月距塞北最近的一處靈津出發,要到達炎虎關,也繞不開雲秦匪患成災的大涼州。這個地界群山連綿、黃沙漫天,匪窩背後的勢力盤根錯節,當地知州比褲衩換得還勤,就算是裝備精良的大軍路過,怕是也要脫層皮。
薄磷沉吟片刻,末了嘖了一聲:
“我沒什麽問題,但要去問問大鳥兒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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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塞北?”雲雀咬著一塊軟糕,呆呆地眨了眨眼睛,“啊,哦哦哦。”
薄磷剛想跟女孩子說一說這其中利弊,就被雲雀興高采烈地打斷了——
雲雀手腳並用地抱住旁邊的大白鶴:“我要鶴阿爹陪我一起去!”
白鶴嚶嚶嗚嗚地用翅拐回抱,一人一鳥父女情深地黏在一起:“貧道也想跟小雲雀一起玩!!!”
“男女授受不親!”聞戰用劍柄戳開這隻鳥,末了回頭對薄磷補充,“本少也要去!”
薄磷一臉一言難盡地後仰:“……”
娘耶。
——哥就跟海月喝了一杯茶的功夫,你們就認了個鳥爹?
“也好。”海月也不是什麽靠譜玩意,向來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眼下居然歡快地答應了,“道長難得那麽高興,雲雀姑娘願意那就捎上吧。”
薄磷直接迷惑:?
——別說得這鳥跟林妹妹突然想開了似的,它什麽時候不高興過?
“本道長聞花落淚、見月傷心,”鶴阿爹一甩眼尾兩簇**的耳羽,“你這種粗人,是無法理解的,哼。”
薄磷:“……”
等著,雲雀睡著了哥就把你給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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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磷一行人走後,海月在小室內坐了半晌,抬肘把茶一飲而盡。
“雲九姑娘,別來無恙。”
雲雀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綴滿紅櫻的庭院裏,眼睛像是兩窟翡翠色的深穀,眸光陰鷙而寒涼:
“我以前見過你?你為什麽要特地針對我?”
海月翻腕亮出自己的玉佩:“雲九姑娘,認識這個麽?”
雲雀壓著纖細的眉毛,不知道這人精又在壺裏買什麽藥:“璞玉。”
“是了。”海月笑眼彎彎,“‘磨璞見玉,礪劍生輝’。玉藏石中,須得有人一點點地磨去璞石,放出被壓在內裏的華彩來。”
【尋時雨,江湖人稱‘鬼骨羅刹女’。清嘉一十六年,禦賜九錢,乃雲秦有史以來,最高階的女偃師。】
“但是這種手藝,不是誰都有的。有的時候,千辛萬苦磨出來的玉,外表華彩燁燁,內裏分崩離析。”
【爾後暴斃於荒山,確乎是一代天驕。】
雲雀寒聲道:“先生想說什麽?”
海月抬起手來,遙遙往雲雀的方向一指,唇角笑意深深:
“這一世,我賭你有心。”
作者有話說:
本章大修,增加海月與雲雀對話部分,點映一句話簡介:
“我賭你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