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

被抽入烘爐的靈子燃燒出詭藍色的熊熊烈火,泵出的煉氣帶動了軸承與齒輪,精密的機械零件鏘然運轉,風箱繼續往爐膛內壓入裹挾著靈子的空氣。整個鐵匠鋪仿佛是在烈火上燒煮的沸水,上百個打鐵師傅像是沸水上爆裂的氣泡,發力的呼喝與鍛鐵的聲響綴成強勁的樂章。

今兒個的徐記鐵匠鋪,迎來了一夥不同尋常的客人:

二世祖、大眼燈、大肥鶴。

“您要親自來?”

鐵匠老板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眼二世祖,少年身形單薄而勁拔,挺括的衣裳料子看上去就血媽貴,龍精虎猛的壯漢柔聲細氣地笑出一臉的褶子:

“小公子,您還是指派一個中意的鐵匠?我們是錦官城最大的鐵匠鋪,好手很多,包您滿意。鍛造是件粗活,光是鍛造錘就有百來斤……”

——不是你這種細胳膊細腿的小白臉能幹的,別為難老子,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擔待不起。

老板一邊搓手一邊賠笑,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看向大眼燈——事實上,整個鐵匠鋪子的師傅都在看她:女孩沒戴遮臉的幕籬,又圓又大的眼睛到處看來看去,人穿著雪白色的高腰襦裙,仿佛一捧脫穎而出的月光。

更奇的是她身邊跟著一隻趾高氣昂的大白鶴,眼尾留著長長的耳簇羽,此時張著長喙吊著破銅鑼似的嗓門:

“你們瞅啥!!!”

看在漂亮姑娘的份上,老板臉上的笑容真心實意了三分:

快談妥,少嘰歪。

“哦,不是我。”男客正是聞戰,少年抄著雙臂,一副地主家傻兒子專有的任性嘴臉,“喂,你挑好沒有?”

雲雀和鶴阿爹齊齊回頭:“嘎?”

“嘎你個鳥,挑好了師傅就滾過來。”聞戰一翻白眼,又轉過頭來對著鐵匠老板說,“——是她。煩勞再空出一個位來,她要親自鍛鐵。”

鐵匠鋪裏靜默了一秒,既而響起了一陣笑聲:

“哈?”

“誰來?這小公子說誰?”

“——不是吧,這小姑娘掂得起鍛造錘麽?”

.

.

薄磷在城西雇好了車馬,回頭來徐記找雲雀他們,人前腳剛踏進鐵匠鋪,後腳就聽見一記巨響:

當!!!

薄磷條件反射地調動了全身的靈息護住氣府,來抵擋這記聲勢浩大的震**:耳邊刮過幾道鋒利的弦音,那是空氣中的靈子劇烈震**時的動靜——

當!當!當!

薄磷這才反應過來是打鐵的動靜——鋪內的一處鐵墩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的師傅,打鐵的匠人大多身形高大,薄磷走近了才看見被圍住的是雲雀。女孩用襻膊綁起了襦裙的長袖,露出了兩條白生生的胳膊,此時因為發力而繃出了淩厲精煉的線條。

她每次揚起鍛造錘時,以腰肢帶動全身的氣勁,靈息跟隨著調動至巔峰,釋出的煉氣跟著收縮的肺腑一齊壓著大錘重重地落下。雲雀鍛造時踩著自己的節奏,越是發力越進入狀態,空中震**來去的靈子已經有些析出了透明的空氣,在女孩身周爆開成圓的星花火粒來——

當!!!

周遭匠人看得瞠目結舌,已經有師傅承受不住體內靈息的震**,趔趔趄趄地退出圍觀的人群,坐在地上扣著喉嚨幹嘔。

幫忙掌主錘的鐵匠老板也是目瞪口呆,——隨即意識到這打鐵不是所有人都有命看的,扯著嗓子呼喝:

“沒領到葉子牌的師傅都出去!”

這小姑娘不知道師承何處,用的居然是偃師大宗裏的“周流七星”錘法:每錘落下去都是實打實的煉氣,可以將經脈脆弱的普通人震得七竅流血,甚至爆體而亡。

傳聞“周流七星”最初隻是一種方師武學,爾後被偃師引入了精鐵鍛造裏,可以準確地改變金屬的結構、調控金屬的硬度、並除去其含的雜質:周流七星錘對偃師的體格與靈息都要求很高,如果呼吸與發力的節奏稍有不慎,偃師很可能將自己的經脈與骨骼震斷。

——這種錘法連一般體格的男偃師都不敢嚐試,這個纖纖細細的小姑娘到底是怎麽學會的?

聞戰原本抄著雙手圍觀,此時臉色越發難看起來。

鶴阿爹張了張喙,試探著出聲:“小雲雀的骨頭……就算是有‘鑒正骨’,這個年紀的少女骨骼也不可能那麽堅實,受不了周流七星的衝擊。”

“——斷過。”聞戰的聲音從牙齒舌尖迸吐出來,“斷過的骨頭才有那麽硬,我家破軍劍就是這麽練的。”

她到底經曆了什麽?

聞戰搜刮著自己模糊不清的記憶,印象裏的雲雀是綿綿軟軟的一小團,像捧蓬鬆、幹淨、任人揉捏的棉花。

——是誰打斷了她的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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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雀對付的是從海月先生那要來的玄武鐵和紫微鐵,整個錦官城都找不到鐵匠鍛打的燙手山芋。前者是為了給薄磷補鍛殘雪垂枝,後者則是給聞戰鍛把趁手的好劍——聞二少爺為了給雲雀賠償在寸金的爛攤子,被聞老爺子克扣了一年的零花錢,雖然本人沒說什麽,雲雀還是決定把這個人情馬上還了。

趁著周流七星錘的煉氣震**,雲雀也篩選出了徐記真正的高手師傅,來鍛造雲雀自個兒使用的靈械:

“師傅,接單嗎?”

雲雀叫住的是在角落裏扣扣索索的鐵匠師傅。中年漢子蓬頭垢麵,胡髯和鬢發糾纏得不分彼此,正窩在角落裏擺弄著一桌奇形怪狀的零件:剛剛整個鐵匠鋪都震**著拆房的動靜,漢子也沒抬起頭來。

漢子聞聲也沒給雲雀一個正眼,一心一意地擺弄著自己的雞零狗碎:“不接。”

鐵匠老板急急忙忙地出聲,生怕這個瘋子衝撞了來曆不凡的客人:“姑娘,這是我心智不全的弟弟,怕是……”

雲雀探頭:“你思路有問題,這個聯結點走不了流雲紋,你再組裝也沒用。”

漢子手裏功夫一頓,又繼續擺弄起來:“這個地方隻能走流雲,螺旋帶動不了樞機帶。”

老板:“……”

——娘耶,徐半州這瘋球玩意居然跟人聊起來了!

雲雀咬著右手食指,沉默了片刻:“放棄樞機帶,改用牽拉,把泵氣做小。”

“小姑娘,”徐半州不由自主地聽進去了,“一運轉,整個大件都會散的。”

“不呀。”雲雀伸出手,把幾個零件圈在了一起,“你做模塊不就行了?就算散了,牽拉回來就是了。”

周遭的鐵匠師傅都是機關器的行家,紛紛向雲雀投來了不可思議的目光——

瘋子徐向來心高氣傲,十年來都沒有客人的機關圖紙入得了他的眼,這姑娘在教他做事?

徐半州一聽就覺得扯淡,哼了一聲懶得回嘴。片刻後他臉色陡然一變,抬頭看了一眼雲雀,又瞪視著自己滿桌的零件,噌地一聲站了起來:“你……”

“……這位姑娘,”徐半州猛地上前了一步,“你大名叫什麽?師承何處?”

薄磷笑了一聲攔住了雲雀的回答,男人不動聲色地把雲雀扯遠了一步:“家裏隨意亂起的名字,不是很中聽。”

徐半州這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個大姑娘,自己不太好直接問人家的名姓,低頭賠了個不是:“——姑娘,收徒嗎?”

雲雀:“……”

雲雀指了指自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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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根本沒有薄磷他們啥事兒了——兩個男人一隻公鳥坐在鐵匠鋪外你看我我看你,鐵匠鋪內又恢複了此起彼伏的打鐵聲,間或混著一句“雲雀小師傅您看看這個怎麽樣”。

“……”聞戰匪夷所思,“雲雀這就混進去了?”

“鐵匠大多都是底層的手藝人,走南闖北見識一多,男女大防的觀念也就淡了。”鶴阿爹甩了甩長長的耳簇羽,“匠人靠的是手藝吃飯,小雲雀的本事頂尖,自然也就受尊重了。”

薄磷抬起慵散的視線,鋪裏的女孩拿著主錘,囑咐著拿著大錘的夥計什麽。夥計比雲雀高了整整兩個頭,隻能彎下腰來細聽。雲雀整張沒有血色的臉都被高溫蒸出了一層驚心動魄的紅,女孩眼角眉梢都墜著密涔涔的汗珠,眼神卻在奕奕發光。

她……活過來了。

薄磷突然感覺到一陣沉重的負疚,這個女孩是個徹頭徹尾的匠人,她屬於潛心製造的作坊、熱火朝天的作間、精密繁複的圖紙,而不是腥風血雨的江湖、千重百結的算計、深不見底的人心。

他本不該把她牽扯進來,他不該——

雲雀注意到了薄磷在看她,女孩眨了眨透亮的眼睛,笑出了兩顆尖尖的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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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月整襟理袖,款款下拜:“見過謹王殿下。”

老人撩起幹枯的眼皮,笑得一臉和藹慈祥:“你再不老一點,不怕旁人道你是妖怪?”

“雲秦妖魔當道,”海月彎著新月似的笑眼,溫潤的嗓聲像是沐耳的春風,“怎會缺草民一個?”

老人微微睜開眼睛:“海月先生意有所指?”

海月笑著搖頭:“豈敢。”

“六十年了,”老人摸著銀白色的長髯,“你倒是活得越來越像先帝。若你是個女兒身,……”

海月的笑容紋絲不動:“——那麽辰海明月就有了個女主人。”

“也是,你本來就不屬於帝王家。”老人的歎息仿佛吹徹寒江的夜風,“舟中火、海上月,……真想念看你們下棋的小時候。”

海月輕輕地回話:“人上了年紀,就容易做夢。”

這句話本是極大的僭越,塌上的老人卻恍若未聞,怔怔地看著小幾上的棋盤出神。棋室的擺設冷幽而清高,室裏室外、樓上樓下俱是鴉雀無聲。

大黔州的知州戰戰兢兢地跪在屏風後,額上的汗水止不住地往地麵上淌。他身側半跪著一眾待命的大內高手,飛魚服與葉子牌上皆繪著不成形的龍紋。

而棋樓的對麵——

熊熊的烈火衝天而起,徐記鐵匠鋪在詭藍色的火焰裏搖搖欲墜。四處皆是救火的叫喊聲,漢子的吆喝、婦人的尖叫、孩提的哀哭亂糟糟地響成一片:

“救人啊!先救人!!徐老板他們——”

“門和窗都被鎖上了!!!誰幹的?!!誰幹的——?!!”

“……你、你是說,沒有一個人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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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王伸出手去,緩慢地移動了一個黑子:“他們上路了嗎?”

海月先生端詳著棋盤:“草民一直想不明白,那個姑娘是……?”

“居然有海月先生想不明白的事情?”謹王嘶啞地笑了起來,“一份大禮。”

“——本王送給雲秦的,一份大禮。”

海月微微睜大了眼,既而低頭深深一禮:

“天佑雲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