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這裏好多人啊!你們怎麽都在看著我啊?”

氣魔的聲音脆生生的, 像是玉軟花柔的少女。它生得與一般氣魔別無二致,身形巨大, 形貌猙獰, 渾身披掛著一層滾燙的銀漿,深青色的鱗片滋啦啦地冒著白煙,千萬隻猩紅的眼球骨碌碌地轉動。

這是什麽?

這個事實太過驚悚了, 所有人愣在原地,一時間都忘記了言語:

為什麽會……為什麽會從那裏, 爬上來一頭氣魔?!

白雪樓離它最近, 此時不由得大駭,踉蹌地退後一步:“……”

氣魔密集而惡心的眼睛,突地停止了轉動, 齊齊地盯住了白雪樓!

薄磷頭皮炸了起來,這頭氣魔給他的感覺, 比泰父還要邪門上萬倍!

為什麽會從銀色深淵裏, 爬上來一頭這樣的東西?難道青銅巨柱下麵,是密密麻麻的氣魔麽?

“不……不對,”北極凝喃喃道,薄磷還是第一次, 從這個蘇羅耶女人的臉上,看見如此驚恐的神情, “這個聲音……是小竹筱啊……”

一股難以形容的陰寒, 躥上了薄磷的脊背:

是啊, 是他不願意承認而已,其實氣魔開口說話的那一瞬間, 薄磷就認出了這個聲音的主人是誰……

隻是小竹筱怎麽可能變成氣魔??

一個人類怎麽可能變成氣魔?

還是說——

一個大膽的設想, 在薄磷心底升起, 驚得他遍體生寒:

……還是說,這氣魔,本來就是人變的?

但眼下的情況來不及讓薄磷想太多。

薄磷厲聲喝道:

“——宰相大人,離開那裏!!”

唰!

銀漿暴濺,熱風卷舞,氣魔的觸角如同離弦的箭矢,快到薄磷懷疑他聽到了音爆聲——

但是氣魔並不是衝著白雪樓一人而去的。

它寒光綿密的觸角,朝著白雪樓和周雲訖,疾彈迭卷而來!!

薄磷心下大駭,翻腕唰然抽刀,心底惶惶地,掠過一個無比嚇人的想法:

這個氣魔……

是有智慧的……!!

它明明是想攻擊白雪樓的,但是卻連帶著攻擊了周雲訖,就是為了——

這一刻太短,在電光石火之間。

這一刻又太長,足以白雪樓飛身掠出,古琴“九霄環佩”撥彈出刺耳聲響:

錚!!!

周雲訖惶惶睜大了眼睛,少帝露出了一個無比恐懼的表情。

靜、靜、靜,死亡的風聲總是這麽安靜,生命潺潺地流出白雪樓的身體。

在電逝星飛之間,白雪樓飛身掠出,像是撲火的飛蛾,陡地貫過十幾丈的距離。急如驟雨的觸角群潑天而下,重重地砸進溫熱的漆黑水流裏,激濺起萬丈高的水花,白大宰相的衣袍如滾霧流雲一般,像是這盤沸騰的墨水中,一抔即將銷融的春雪。

白雪樓想過很多關於自己的結局。

她這輩子活得並不幹淨。她的雙手沾滿鮮血,她的官袍掛滿骸骨,她的玉笏吊滿亡魂。但白雪樓從來沒有後悔過,因為宰相大人向來自信,誰站在她這個位置上,殺的人都會比她更多。

她已經做得夠好,不需要愧怍不安,也不需要夜夜難寐。世人總在幻想身居高位的女子,心裏總會被寂寞與孤獨困囿,渴望一份真摯又夢幻的愛情。

隻是世人膚淺而已。

——不懂得世上就有女人,生來隻喜歡權力。

白雪樓覺得,她的結局,應該是某個深夜,年邁的她無聲無息地死在案牘之上。或者是某條深巷,政敵的刺客將雪亮的匕首,送進她堅如磐石的心髒裏。

昭王啊……

白雪樓恍惚地想,怎麽我比你還不如呢?

你起碼能落個全屍,怎麽我的下場,倒還不如你?

白雪樓在抽身掠出之時,就已經祭出了古琴“九霄環佩”,這是她此生彈得最難聽的曲子,淒厲的琴音掙斷了琴弦,飆射出如夢似幻般的熒熒音刃,鋒利的音刃輕而易舉地割開了觸角,靛藍色的血液飆飛在半路,便蒸騰為了濃鬱的藍色霧氣。

隻是這些音刃,都朝著一個方向——

周雲訖。

少帝隻是身懷“天帝蟠龍”而已,在沒發動這個毀天滅地的招式之前,他的身體素質隻是一個功夫上佳的普通少年,根本還沒摸到頂尖高手這一層的門檻。氣魔的觸角暴擁疾卷而來,這突變實在猝不及防,周雲訖慌忙去拔尚方寶劍,卻不知是因為什麽,劍居然卡在了劍鞘中:

媽/的!

周雲訖踩著劍鞘:你倒是出來!你倒是出來!!

晚了,絕對晚了,周雲訖能感覺到死亡的迫近,這一刻天地都變得安靜無比,一堵高牆也似的觸角群洶洶地碾過了少帝——

然後整個兒炸開,肉屑紛飛如雨!

白雪樓的音刃後發先至,像是一台所向披靡的絞肉戰車,猛地撕碎了氣魔的觸角群!

周雲訖麵色恍惚,眼神震恐,發髻淩亂。

藍色的血液貼著他臉頰流下來。

他站在瓢潑的藍色血雨裏,怔怔地看著白雪樓:“……”

白雪樓的保護是以自己為代價的。在剛剛那一刹那,白雪樓的音刃,全部在周雲訖身邊,她的身周幾乎不設防……氣魔的觸角穿過零星的音刃,貫穿了白雪樓的身體,這一刻的視角效果太過恐怖,白雪樓像是一瓶白瓷做的酒甕,被一記豪粗的鐵杵,鏘然敲碎了半身。

氣魔把半截兒白雪樓卷了起來。

氣魔陰惻惻道:

“宰相大人,你不是看不起我麽?”

報複。它是在報複,方才的白雪樓,因為小竹筱異族寵姬的身份,並沒有把後者放在眼裏……

這頭氣魔真的小竹筱變的。

準確而言,是這道神秘又吊詭的青銅巨柱,極力放大了小竹筱內心的那些幽微的不忿……它膨脹在這頭怪物的內心,釀成血淋淋的惡意,最後導致了這樁慘劇。

白雪樓雙眼圓睜,目無焦距,在觸角擊碎她的一瞬間,白雪樓已經喪失了神誌,但她依舊是活著的,身體因為痛苦而**著。

氣魔將她高高舉起,姹紫嫣紅的一團物什,從她半腰觸目驚心的創麵裏,嘩啦啦地流了滿地。

白雪樓氣度高華、優雅從容,所以氣魔要她死得最狼狽、最難看。

“都說宰相肚裏能撐船……怎麽你的肚子裏,沒有船,隻有腸子?”

它放聲大笑起來,聲若銀鈴,悅耳至極。

——唰!!!

這一切發生得太迅速了,以至於薄磷的佩刀“藍橋春雪”,明明已然快比流星,但這時才斬上氣魔龐巨的身軀!

氣魔發出一聲尖淒淒的哭喊,好像是受欺負了的少女一般:“好痛啊……好痛啊……!!!”

“藍橋春雪”的刀鋒,比白雪樓的音刃更加霸道,在刀鋒碰到氣魔的一刹那,怪物深青色的鱗片便整個兒炸了開來。薄磷極寒的刀意,送進了氣魔的身軀裏,整條觸角肉眼可見地凍結,在淩空暴濺為一瀑細密的冰碴。

“你……”氣魔尖聲大哭,“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它敞開嗓子一哭,好比少林和尚的吼功,薄磷雙耳當即見了紅,胸腑間一陣的煩惡,猛地嗆出一大口血來。

聲音攻擊。

薄磷心驚膽戰,這頭氣魔,是不是在學習,白雪樓的攻擊方式?

但薄磷就是薄磷,吐血也不耽誤事,薄磷的身形根本沒慢下來,反而變得更加快速,好比一道淬烈的流星在昏冥的空間裏反射回躥,眨眼間就已向氣魔斬出上百刀有餘!

“快找海閥!!”薄磷沉聲厲喝,“——我拖不了它太久!!”

這裏太熱了。薄磷感覺自己在蒸籠裏飛,風卷塵息刀以寒氣進攻,此時薄磷的刀,被酷熱難言的環境消減了大半威力。

氣魔在哭叫中開始適應了薄磷的進攻。或者說,它把薄磷,當成了喂招的工具人,而氣魔自己正在肉眼可見地變強……

喂喂喂,薄磷目眥欲裂,這也太離譜了吧?

氣魔的觸角,**著變化,轉眼間居然變成了一道道刀刃狀的事物,看上去跟薄磷手中的“藍橋春雪”一樣!

薄磷掃了眼自己的長刀:“……”

那麽接下來——

觸角猛地一抖,鱗片紛紛豎起,氣魔學著薄磷的樣子,他從藍橋春雪中釋放寒氣,那麽氣魔就從觸角中釋放:

火焚風!!

超高溫的氣流,像是一台戰車,猛地撞向了薄磷!途徑空氣發出震耳欲聾的爆/鳴/聲,這是正常溫度的空氣,突然撞上了高溫的同類,發出了振聾發聵的尖叫!

風遁.固若金湯。

薄磷能感覺到,四麵八方的流風,被急劇壓縮成一麵屏障,擋住了摧枯拉朽的火焚風。

看都不用看,眼下能用這種忍術的,也隻有忍者領袖神道小次郎。白發老叟枯枝一般的手,結成了一道繁密複雜的手印,不怒自威,淵渟嶽峙。

與此同時,吟唱聲起。

一首清幽侘寂的和歌,在殺機重重的大地之心,詭異又落寞地悠揚來去:

“人生五十年,如夢亦如幻。有生斯有死,壯士複何憾……”

北辰千流齋緩緩拔刀,她的動作優雅又柔美,像是在托舉一件價值連城的藝術品。她手中的武士刀,沒有護手的刀鐔,證明這是一件“禦神刀”,這隻是一種禮器,用於供奉在神社裏。

它有一個很響亮的名字,“八尺瓊勾玉”,是與“真經津之鏡”、“天叢雲劍”並稱的神器。

這柄傳世的寶刀,原先被供奉在稻荷大神社裏,隻不過劍聖北辰千流齋,獲得了稻荷宮司的準允,取走了這把寶刀。

自然是靠武。

沒有人知道,一介凡人,到底是如何從稻荷天狐大神的手中,贏下的這把寶刀。

就像是當年,沒有人知道,一個北辰家的小女兒,如何位尊禦三家之首,統領整個扶桑一樣。

北辰千流齋垂下眼,翦翦秋水瞳中,映出了玉色的刀身。

她低聲念道:

“竹筱。”

唰!

一道玉色的刀光,如同天降的雷殛,貫穿了氣魔的身軀!!

北辰千流齋依舊立在原地。隻是隨著北辰千流齋的呢喃,氣魔的頭頂上方,猝然出現了一道玉色的武士長刀,隻不過大小是“八尺瓊勾玉”原件的上百倍。它洶洶然地無視了氣魔的防禦,貫穿了氣魔的身體,露出泣血的刀尖來!

這把巨刃不是實體,此番一擊得手後,立刻碎成了光影和塵埃。

薄磷瞳孔地震,他倒是聽說過這個招式,“八尺瓊簿”。據說拿著寶刀“八尺瓊勾玉”的人,隻要念出心中想殺的人的姓名,真正的八尺瓊勾玉便會貫穿目標。

這個說法太扯淡了,怎麽都像是扶桑人喝大了,幻想出來的一件神器。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薄磷如今真的見到了“八尺瓊勾玉”的神力,一時間也忘了言語:“……”

氣魔比薄磷還要驚詫,它既然開了人類的靈智,那麽代價就是有了人類的情緒。甫一受擊,它震恐無比,盲目又狂亂地揮舞著觸角,漫天都是亮燦的白銀濃漿!

氣魔不是薄磷,它想不到“八尺瓊簿”,隻覺得冥冥中有個看不見的敵人,把巨大的刀刃送進了它的身體裏!!

——就是現在!

一道身影星流霆擊一般掠出,快得好似北地的飛鷹,背脊貼著長空陡然劃過,鋒銳的利爪猛地攥向地麵上的獵物!

樓煩。

眼下身法能這麽快的,除了薄磷,也隻有他。

樓煩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快得卷起了肉眼可見的龍卷颶風,粗暴地撕碎了漫目燦爍的銀霧。

但這隻是視覺上的效果而已,溫度是不會被風給撕碎的,薄磷隻覺得這二百五一頭栽進了岩漿裏,身上的衣服瞬間被燒成了灰燼!

“你瘋了?!”薄磷駭然大叫,“現在溫度太高了,你會被烤熟的!!”

北極凝倒是沒說話。這個平日裏咋咋呼呼的蘇羅耶女帥,此時一反常態地安靜,冰冷而堅硬的眉眼裏,緩緩地流露出沉甸甸的悲哀來。

薄磷惶惶地閉嘴了。

他好像知道樓煩到底想幹什麽了。

歸墟海閥應該出了問題,神道和北辰兩個人才會放棄,轉而出手和薄磷一起對付氣魔。無窮無盡的熾熱銀漿,從深淵洞口中源源不斷地湧出,很快它們就會徹底吞沒漆黑的冷水,把大地之心煮成一碗難以形容的肉湯。

但是還有一個辦法。

——那就是,把這頭氣魔,釘在青銅柱上,堵住這個大洞。

北辰千流齋的和歌,愴然地回**在耳邊:

人生五十年,

如夢亦如幻。

有生斯有死……

壯士複何憾。

*注:“人生五十年……”出自《敦盛》。

作者有話說:

整理一下名單。

雲雀:存活,狀態??

薄磷:存活,狀態正常

聞征:存活,狀態正常

陸梨衿:瀕死

周雲訖:受傷,狀態正常

白雪樓:已故

小船娘:受傷,狀態正常

樓煩:已故

北極凝:存活,狀態正常

北辰千流齋:存活,狀態正常

神道小次郎:存活,狀態正常

鏡心春水:受傷,狀態正常

鏡心以藏:昏迷,狀態正常

鏡心秋月:受傷,狀態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