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盞茶前, 薄磷方麵。
“雀雀……雀雀。”
炙熱的銀漿將“大地之心”燙得一片燦白,腳下漆黑的冷水不斷地潰退, 最後連薄磷所在的地方, 也變得溽熱難耐起來。
薄磷翻腕抽刀,“藍橋春雪”掠起一筆淬冷藍幽的寒芒,冰冷的刀身筆直地刺進大地, 凜冽的刀意凍結了旁遭黑水,形成一處光華璀璨的黑冰王座來。
眼下的溫度, 就算是昆侖玄冰, 也得被深淵銀漿活生生地融了。
好在這是薄磷的煉氣所化,隻要他不死,冰就不會消失。
薄磷把雲雀抱在了黑冰王座上。雲雀漠然地睜著雙眼, 像是斷了提線的人偶,瞳仁裏俱是吊詭的青銅色, 整個人都透著非人的異質感。
這副軀殼裏的神魂, 已經被青銅柱汙染了,無論薄磷如何呼喊,雲雀都不可能醒來。
太屈/辱了。薄磷伸出手,把雲雀散亂的鬢角, 捺到她的耳後去,這不符合雲雀的結局。
薄磷知道。在他沒有參與的那些年歲裏, 雲雀到底在和何等恐怖的東西做著鬥爭, 即使眼下大勢已去、萬念俱灰, 她也該是清醒地戰鬥到最後一刻,堂堂正正地咽下最後一□□氣, 而不是這麽不明不白地死在青銅柱的手上。
薄磷還有辦法。
還有最後一個辦法。
薄磷俯下身去, 捧住雲雀的臉頰兩邊, 用自己的額頭抵住雲雀的額頭。風卷塵息刀凜凜的煉氣,在他的氣府裏緩緩地走了一個周天,薄磷渾身上下皆是冒出幽藍色的光焰來,進而,一筆枯白色的光柱縱貫天地!
風卷塵息刀.通天路。
雪老開鋒,君臨天下。
自打上京黃鸝一戰後,敵人的強度就翻著筋鬥的增長,原先那令人聞風喪膽的“通天路”,在一眾與“天”有關的牛鬼蛇神麵前,倒被襯成了平平無奇的小把戲。
是薄磷這一路太低調。惝恍間,好像沒人在意,當初上京斬滅黃鸝的那一刀,正是發軔於通天路狀態的薄磷。
薄磷緩緩地撩起眼睫,淡金色的瞳仁裏,翻滾著咆哮無休的暴風雪。此時他已經與冥冥中的天道法則融為一體,上體天心,與物兩合,天地風雷水火山澤,都是他手中的刀刃。
但不同於以往的用法,昔日的薄磷開啟通天路,都是為了戰勝更強大的敵人……而此時此刻,薄磷收斂了自己曠遠無邊的殺意,他要對付的敵人並不在他所處的維度,薄磷需要釋放出第二種力量:
神識。
縱貫天地的枯白色光柱,染上了一層恢詭的銀色光澤。薄磷利用通天路的力量,大幅提升了自己的神識力量,看見了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整個昏冥空曠的“大地之心”,實際上是一層偽裝,為了保護進入其中的三維人類。大地之心真正的樣貌,是不為低維生物所理解的形態,若是常人見了第一眼,變會陷入無休止的瘋狂。
而如今,薄磷大幅提升了自己的神識力量,突破了那層粉飾太平的維度障壁,昏冥的堅壁逐漸剝落,露出大地之心原本猙獰的形貌來。
薄磷緊緊地握住了雲雀的手。
體量巨大的信息蜂擁而來,薄磷的意識瞬間被衝得七零八落,但是薄磷沒有陷入癲狂,因為他抓著雲雀的手……他是來救雲雀的,但雲雀也同時在救他,薄磷能感覺到愛人的手,這是他不崩潰的精神支柱。
他進/來了。
他進/入了真正的大地之心。
薄磷額上出了一層晶瑩的冷汗。他抬起頭,恢弘華麗,恢詭怪誕。青銅質地的巨樹縱貫天地上下,深不知深幾許,高不知高幾何,通身散發著輝煌瑰麗的光彩,映得整個鐵灰色的天穹猶如白晝一般。八條黃金巨蛇盤旋其上,也隻是滄海之一粟,青銅樹巨闊得猶如天空的脊骨,就算是大如栲栳的巨蛇,在青銅樹麵前,也隻是幾條渺渺長蟲。
——“物質樹”。
薄磷的心底冒出一個詞匯。他轉動著淡金色的眼珠,看著八條黃金巨蛇,另一個名詞冒了出來:
“因果蛇”。
因果蛇,原來不是太/祖/爺起的名字,而是……
“大地之心”,告訴他的。
薄磷恍惚地看向腳下,他踩著的地麵,是柔軟又堅韌的血紅色,像是活物的肌肉纖維,甚至正在有張有弛地呼吸。它延綿開去,縱橫不知幾裏,直到與天相接。
死與生,靜與動,冷與熱。這個空間古怪又和諧,詭異又合理,這已不是三維空間,薄磷真正地進入了四維的世界。
時間不再以常識所知的規則流動,甚至知識也不是按正常的秩序進入大腦,隻要薄磷稍稍想起點什麽,腦海裏就會闖入驚濤駭浪一般的信息群。
薄磷應該跟小竹筱一樣,早就瘋了才對。但不過小竹筱是孤身一人下潛的,而薄磷留了個心眼,跟他一起進入的,是失去神魂的雲雀。
薄磷抓著雲雀的手,這是他的“船錨”,隻要雲雀還在,薄磷就能記得記得自己的“本我”,不會迷失在浩如煙海的信息量裏。
薄磷頭痛欲裂,但他沒有昏厥,痛苦萬狀又清醒無比。
薄磷按著太陽穴,緩緩地想道:
“雲雀去哪裏了”?
物質樹——也就是先前的青銅柱——迅速回應了薄磷的問題。薄磷牽著的雲雀,陡地發散出無數道碧磷磷的絲線,雲雀像是被千萬條絲線提在了空中。
“她的神魂逸散在了平行宇宙裏”。
薄磷的腦海裏冒出一行信息。
薄磷沒聽懂:“平行宇宙?這是什麽?”
薄磷眼前光暈一閃,碧綠色的絲線,勾勒出簡易的圖畫,像是原始人的塗鴉一般:
“這是一條路”。物質樹畫了兩道筆直的線。
“這是你自己”。物質樹畫了個火柴似的小人。
薄磷忍不住銳評:“你畫畫像雲雀。”
都是靈魂畫手!
物質樹:“……”
物質樹沒理會薄磷的爛話:“你選擇向哪裏走?”
薄磷隨手指了個左邊。
兩道筆直的線,陡地向左拐去,小人也往左走。
“這是你所在的主宇宙,依照你的選擇,進行下去的世界”。
與此同時,薄磷的眼前,陡地分裂出好幾個一模一樣的圖畫,有的小人向右走,有的小人待著不動,有的小人掉頭向後。
物質樹解釋道:
“這就是,‘另一種可能’,平行宇宙”。
薄磷:“……”
他文化水平其實不高,最多也就是看懂科舉的八股文到底在放什麽屁,要理解這種高深莫測的偃師知識,還得雲雀來。
好吧,平行宇宙就平行宇宙,總而言之,雲雀的神魂逃去了另一個世界。
下一個問題:
“她的神魂為什麽會散逸?是你搞的鬼?”
其實薄磷很想問這鬼樹到底是什麽,為什麽會在這個四維空間,為什麽又會如實回答薄磷的問題。但那解釋起來一定很複雜,薄磷頭痛發作得愈發厲害,他已經沒這個心情了刨根問底了,薄磷隻想找到雲雀,接下來的就算一起被煮熟,那也好歹是死在一起的。
物質樹的光芒一明一滅,仿佛是人在呼吸一般:
“是的”。
“我汙染了她的意識”,物質樹回答,“因為她企圖探知我”。
還差點被她成功了。這句話物質樹沒說。
薄磷撓了撓頭:“……這是壞了你的規矩麽?”
薄磷心說原來是因為這檔子破事?當時因為因果蛇死活沒動靜,雲雀把神識探進了青銅樹裏,結果被物質樹視為冒犯之舉了。
靠!
——不好意思啊物質樹老爺,咱們雲雀就是個鄉下鳥,不懂你們城裏樹的規矩!
“是的”。物質樹繼續回答,“我是‘不可知’——隻有我告訴人類,沒有人類來研究我的道理”。
“任何企圖了解我的行為,都會受到懲罰”。
薄磷:“……”
薄磷後知後覺:“如果我現在問你,你到底是什麽,你會告訴我麽?”
“會的”。物質樹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是我的法則。但是,我建議,你不要這麽做”。
薄磷:“為什麽?”
物質樹:“你的腦容量很有限。你不僅不會理解我給的知識,還會因此陷入癲狂。這不是我願意看到的”。
薄磷:“……”
原來是因為我蠢。
薄磷:“那你願意看到什麽?”
物質樹:“你們都變成樹,與我作伴”。
薄磷的眼前,出現了大團碧磷磷的顏色,這是物質樹在簡潔地描繪,先前大地之心裏狂湧的銀漿:
“就像這樣——你們被我吞沒,就會變成樹,跟我永遠在一起”。
薄磷:“……”
原來是這樣!!!
從深淵裏湧出的銀漿,就是這棵寂寞瘋了的樹,想要拉人跟它一起作伴麽??
物質樹:“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你隨意評價我,很沒有禮貌”。
“不了不了!!”薄磷連忙擺手,“我們都不想變成樹!”
哪個正常人想被煮熟啊!
“?”物質樹不理解,“做樹,很快樂,你不會有,困惑的事情。這個世界上所有的難題,在你心裏,都會有答案”。
“你就是,全知全能的神”。
薄磷:“……”
說實話,如果站這兒的是周炎,可能真就答應了。
可惜站這兒的是薄磷,文化不過科舉的小男人,心裏頭放下了一個雲雀,再塞上兩個活蹦亂跳的崽子,再也加不了其他的遠大誌向。薄磷的打算就是幹爛那個b天,然後回家安生地過他的小日子,最好能向周雲訖索要點金銀財寶,數額呢最好是一輩子都花不完,日後也好給畫眉做嫁妝,別讓她給婆家看不起了。
至於八哥那小子娶媳婦要不要錢,那就他自己湊去吧,大不了打光棍。好爹爹薄磷如此盤算著。
薄磷果斷地拒絕了:“不要。”
物質樹畫了個很可憐兮兮的火柴人,飛速地向薄磷跪下磕頭:“求你”。
薄磷:“……”
薄磷納悶道:“你都把我媳婦搞不見了,你求我能求到什麽?”
要不是這裏是高維空間,藍橋春雪可能砍不到東西,不然那我早就把你鋸了當八哥的搖搖車!
物質樹:“……”
物質樹恍然:“你是這樣想的。我又理解了,人類的感情”。
說罷,物質樹畫了個笑臉,賤兮兮的。
薄磷:“……”
不知為何,他的拳頭,變得很硬。
“好吧,”薄磷不想跟它胡扯了,“雲雀在哪裏?我替她道個歉,你把她的靈魂還給我。”
物質樹晃了晃枝杈:“物質樹不知道哦”。
“你/媽媽的!”薄磷的心態終於炸了,“你剛才還說你無所不知!!!”
——騙我這個沒文化的是吧,我生吃你/媽/的墳墓!
物質樹:“確實”。
在薄磷衝過來砍樹之前,物質樹又不緊不慢地補充:
“她的神魂,逸散到了平行宇宙裏。這是隨機的過程,我也無從知曉,她具體會在哪個宇宙”。
薄磷吐血:“那有什麽辦法?全知全能的神救一下啊!”
物質樹:“窮舉法。你可以挨個去找。反正時間是停滯的,從理論上說,你總能找到”。
薄磷謹慎道:“有什麽代價?”
物質樹恍然大悟:“我要索取代價嗎”?
薄磷連忙叫道:“——不要!不可以!你就此打住!我去了!!”
那個男人消失了。
物質樹也不知道,薄磷究竟要找多久。
也許是下一瞬就找到了,也許是永遠都找不到了,饒是全知全能的神,也不知道這個答案。
失去神魂的雲雀,漠然地坐在原地,像是被遺棄的偶人。
物質樹靜靜地望著她。
不知道過了多少個四維刻度,物質樹終於決定說話了,在雲雀的心裏寫道:
“他還挺愛你的”。
其實“愛”這個字,物質樹也不甚理解,它甚至也不太理解自己為什麽,要在雲雀的心中寫下這句話。
可能是它也被雲雀汙染了吧。物質樹感覺到了雲雀半生裏鮮明的愛恨,複雜的恩仇,糾葛的因果,第一次感覺到了情愫:
寂寞。
薄磷罵得很對,它真的很寂寞。
如果有人能跟它說話……
“嘿!!!”
突然,一道人影出現在了大地之心,猛地撲上了物質樹!
物質樹:???
它立刻明白過來了,有人也突破了維度堅壁,進入了真正的大地之心。
眼前男子披頭散發,形容枯槁,唯有雙眼發光,狀若瘋魔:
“啊啊啊啊啊啊——!!!”
他抱著物質樹又親又啃,物質樹茫然了片刻,既而湧起一股陌生的情緒。
正當物質樹還在處理心裏那股陌生的情緒(人類把這種情感稱之為“遇到變/態後的憤怒”),另一個人開口說話了:
“別他媽叫了!正常點!雲雀在這裏……薄磷呢?薄磷人呢?”
白衣衫的刀客翩翩現身,好似山巔一抔孤雪,清冷出塵,超凡脫俗,正是“白無常”白瀟辭。
而抱著樹的則是——
周炎抱著物質樹不撒手,他太激動了,他老淚縱橫,他尖叫不已:“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白瀟辭:“……”
周炎:“啊啊啊啊啊啊啊!!!”
白瀟辭:“你正常點……”
周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白瀟辭:“……”
白瀟辭受不了了:“你正常點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周炎冷靜了,他吸了吸鼻涕,拍了拍白瀟辭:
“小白啊,你們年輕人,要穩重啊。”
白瀟辭:“……”
他不是很想跟這神經病說話。
白瀟辭自然是搭天海方舟來的。
作為“天下驛”淩霄閣的閣主,白瀟辭的身上,肩負著雲秦有史以來,最重要的郵遞使命:
把“科學家”周炎,帶進“大地之心”。
白瀟辭一路驚險無數,他拽著柔弱不能自理的周炎,穿過了戰場上的十萬火線,從氣魔大群的罅隙裏逃出來,踩上了海底扶桑的土地。又在加美子的指引下,白周二人成功與鏡心春水匯合,甚至見到了老熟人,聞征和陸梨衿。
是以,白瀟辭和周炎,與聞征和陸梨衿一起,來到了大地之心。
這裏其實出了個巨大的岔子,那就是來到大地之心的,不隻有四個人類,還有混在冷卻水中的氣魔……
又是一番血戰,其中發生了很不愉快的事,白瀟辭不願回想,暫時按下不表。最後,在聞征的力保之下,白瀟辭開啟了通天路,把周炎也拽進了真正的大地之心。
總之,眼下的情況是:陸梨衿能否成功獻祭,又能否成功開啟和操縱因果蛇,都要看周炎能從物質樹上問出什麽來。
周炎摘掉眼鏡嚎啕大哭:“嗚嗚嗚嗚嗚嗚……”
白瀟辭:“……”
大哥,你怎麽又哭上了?
好在四維空間的“時間”,與現實世界的“時間”,概念和運轉都不相同。他們在這兒拖多久,在現實世界也隻是一瞬間,周炎有的是時間發癲。
物質樹試探著傳教:“既然你這麽喜歡我,那也變成樹吧”。
周炎不假思索:“好耶!!!”
白瀟辭怒道:“不要隨隨便便私定終身啊!!!”
物質樹用枝杈拍了拍周炎,它一時間有些感動,居然真的有人類,願意變成樹,永生永世地陪伴著它。它心情大好,物質樹的枝杈上,開出了一朵黃金色的小花來。
周炎瞬間贏得了物質樹的好感,接下來的工作也進展得十分順利。周炎的大腦結構跟所有人都有區別,他的腦容量是常人的幾百倍,他能跟物質樹進行流暢的信息交換,物質樹也不用擔心周炎被信息流逼瘋。
畢竟,周炎可是自稱“地球人”,難不成地球人都這麽聰明?白瀟辭站在一邊無所事事,在腦中胡思亂想。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炎發出一聲恍然的感歎,從地上站了起來。
“怎麽樣?”白瀟辭緊張地問,“你問到了麽?”
“不,不是問,這也太膚淺了。”周炎深沉地說,“是我理解了科學原理。果然,世界的盡頭,還是偉大的數學啊!”
物質樹振奮地重複:“數學!數學!數學!”
白瀟辭:“……”
白瀟辭認命地擺擺手,打斷了這倆臥龍鳳雛:“停,說點我聽得懂的。”
周炎搖頭:“我不能告訴你。你的神識,在‘通天路’的加持下,也隻是能邁入真正的大地之心而已。再告訴你知識,你的頭腦無法負荷,最後隻能陷入瘋癲。”
白瀟辭恍然:“那我帶你出去?”
周炎歎了口氣,再次搖了搖頭。
他不是為了討好物質樹才答應要變成樹的。
他是真心地想留在大地之心。
周炎遠離故國多年,一生蹉跎在華胥秘境,能被雲雀接到雲秦現世,已經是莫大的僥幸了。他無父無母,無依無靠,隻是異世飛來的流星,不願再伶仃地漂泊下去。
與真理同在,這就是科學家,最幸福的歸宿了。
他要留在這裏,那麽能帶走因果蛇操作方法的,也隻有——
周炎看向雲雀。他的雙眼本是棕褐色,此時與物質樹一樣,變成了青銅一般的吊詭顏彩,碧磷磷的深邃目光,正從老舊的眼鏡片中穿刺出來。
白瀟辭能感覺到,一股強大的神識,連接了周炎與雲雀,周炎在把自己的知識,以神識的形式直接傳給她。
白瀟辭悚然一驚,這一幕,他是不是早在哪裏見過?
——那是華胥秘境,泰父之陵,墓室裏的壁畫中,雲雀跪在無邊無際的血紅色裏,腳邊是一盞殘碎的八角流穗宮燈。
女孩仰首向天,神情淒楚,冷灰色的頭發、水碧色的衣衫,還有一雙翡翠色的眼睛。
此時此刻,雲雀仰首向天,隻不過看到的不是天,而是另一個“人”。
雲雀與周炎對視,兩人的眼睛裏,都是青銅一般的顏色,隻不過雲雀的瞳仁,漸漸地清明起來,又化為了寒潭一般的翡翠色。
周炎嘶聲道:“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薄磷也出現在了雲雀的身邊。他形容未改,神情卻疲憊而蒼老,像是一個人孤身跋涉了億萬光年。
他真的從無數個平行宇宙裏找到了唯一的雲雀。
周炎的聲音蒼老而悲涼:“……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薄磷聞聲抬頭,隨即一陣恍惚,周炎的聲音,正是雲雀在泰父陵裏,聽到的詰問——
原來,是他們太愚鈍,不懂得命運在這麽久以前,就出現過了提醒?
眼下,雲雀張了張口,人偶終於找到了自己的靈魂。她遲疑地出聲,雲雀脆冷的聲音,和這道蒼老的疑問緩緩重合:
“馮翼惟像,何以識之?”
咣——!!
物質樹轟聲巨震,一如黃鍾大呂,搖撼出宏大無匹的聲浪,整個世界都被炸成了千片萬片!
“辭兒!!”薄磷伸出手,“抓住我!!!”
根本不用薄磷多嘴,白瀟辭手疾眼快地拽住了雲雀,薄磷心說你拽誰呢,你沒有自己的老婆嗎!!!
但白瀟辭的判斷是正確的,眼下雲雀得到了周炎的答案,物質樹判斷三人沒有再留在這裏的必要,把他們“排擠”出了真正的大地之心。從高維到低維,過程總是無比痛苦的,隻有抓住神識最強大的雲雀,才有神誌正常地存活的可能。
雲雀一手一個,分別拽住了薄磷和白瀟辭,她找回了自己的神魂,也重新獲得了力量,粹烈的銀光交織為一道璀璨的鎖鏈,牢牢地聯結在三人之間。
龐大的信息流如同發瘋的深海魚群,星流霆擊而來,驟撞疾閃而逝。三人眼前都如同被閃電劈砍而過,光怪陸離的畫麵變幻不休:
樹上的猿猴落在了蓊鬱的地麵上;
原始的人類高舉起手中的火把;
古老的祭司在石板上刻下第一個文字……
人類的文明,以並不體麵的方式,懵懂地誕生在了,這個殘酷又美好的世界上。
至此,薪火相傳,生生不息。
周炎坐在物質樹下。
現在,這個世界裏,就剩下一棵無所不知的物質樹,與白發蒼蒼的科學家。
“把我的樹枝砍去,”物質樹伸出一個枝杈,“你做一根拐杖吧”。
周炎怔愣半晌,既而笑道:“連你也被人類汙染了?”
“是啊”,物質樹說,“就連我被汙染了”。
周炎:“我們來想多項式複雜程度的非確定問題吧。”
物質樹:“好的”。
“大地之心”陷入靜默。物質樹與科學家的交流,已經不需要語言,隻需幾個瞬息,海量的信息便能在二人之間交換。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炎感覺到了疲憊,在樹下睡著了。物質樹又寂寞起來,它小心翼翼地移動著自己的樹杈,在末端結出了一個黃金的蘋果。
咚。
蘋果砸在了科學家的腦袋上。
作者有話說:
大地之心的時間是不會流動的,周炎不可能感覺到疲憊,這是一個浪漫的敘述——科學家睡去了。實際上,是周炎的人類之身,無法承受真理的體量,最後停止了機能:他死了。
物質樹被雲雀汙染了,學會尊重人的意誌,並沒有把周炎變成樹。
它們的故事就到這裏,接下來,就是人與天的最後一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