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中,庾淵和冬兒還在等著水麵下降。

冬兒看得眼睛都發了酸,無聊透頂之下,終於開口道:“還有一個多時辰呢。”

庾淵道:“是啊。”他看著她,忽然笑了笑。

冬兒看他笑得奇怪,不知他又打什麽鬼主意,問道:“你笑什麽?”

庾淵道:“我笑我自己笨,沒在鐵箱子裏放些閑書。如果今天隻有我一個人逃到這兒,悶也要悶死了。”

冬兒道:“你會鳧水。又不用等水麵下降了,才能過去。”

庾淵道:“那不一樣。路口在水下,我要過去隻能潛水過,我又不是魚,憋不了那麽長的氣。”

冬兒輕歎口氣,道:“要是穆然在這兒,我就是呆一輩子,也不覺得悶。”想到她終究是不能和他再在一起了,不由神色黯然,低頭扒著火苗,不再說話。

庾淵看她這麽難過,心中妒意不禁衝上了頭,道:“我哪裏比不過他了?你跟我在一起,就這麽沒意思?”

冬兒冷冷瞥他一眼,哼道:“君子不欺暗室,就這一條,你就比不上他。”

庾淵被她說得臉上一紅,自嘲道:“我又不是勞什子君子。不過你放心,接下來就是把我手剁了,我也不碰你了。”

冬兒道:“那是因為你打不過我。你要敢碰我,別說把你手剁了,我把你人都剁了!”她很少說狠話,這時為了嚇唬庾淵,雖然說了一句,卻覺自己講得有些不倫不類的,不由抿嘴一笑,映著火光,更增嬌俏可人。

庾淵一時看得呆了,隻覺平生所見女子,或明豔動人,或清麗脫俗,鶯鶯燕燕,不盡相同,可是竟沒一個女子,如她這般善良自然,水晶剔透。她解詩書,卻無閨閣女子酸腐之氣;通武功,又不像北疆女子粗野魯莽。隻可惜她心中情根深種,偏偏那男子文武雙全,自己又總是贏不過去。

庾淵有些懊惱,他拿根柴木重重地敲著火堆,默然無語。冬兒在旁看了,不解其意,但他既然不說話,她也就不言語,又轉頭看向漆黑的水麵。

過了片刻,庾淵忽地想起一事,問道:“你叫他‘穆然’?他就是李穆然?”

冬兒“啊”了一聲,捂住嘴,這才想到方才說錯了話。不過庾淵早知二人身份,又知兩人出自冬水穀,李穆然的身份他早晚也要知道,想到此處,她略略放心,點了點頭。

庾淵皺眉道:“之前我們一起南下,我說過長安郝姑娘的事,你就沒問過他?”

冬兒道:“我問過了。他說沒什麽,那就是沒什麽。”

庾淵冷笑一聲,道:“沒什麽?我又不是胡說的。他背過那位郝姑娘下山,手把手教她寫過字,這都是有人親眼瞧見的。更不用說,他假死之時,郝姑娘在斬將台下哭得昏了過去。他們要是沒什麽,人家姑娘家幹什麽為了他把自己的名聲都不要了?”

冬兒一時愣住,怔了怔,又搖了搖頭,道:“我信穆然的,他不喜歡那位郝姑娘。”

庾淵道:“好。就算他不喜歡郝姑娘,可是郝姑娘喜歡他總是不假……你想想看,他以後總是要回秦的,郝家是北方望族,郝姑娘又和慕容家有關係,他如果娶了她,不是一步登了天……”

“你別說了。”冬兒心中有些慌,她自知自己不能和李穆然在一起,可是卻沒想過他娶別人的事情,雖說遲早有這一天,可是聽了庾淵的話,還是有些不舒服。她截口打斷了他,靜了靜,道:“總之我和穆然是不能在一起的。他願意娶誰就娶誰,跟我沒關係。不過穆然是有誌氣的,他要娶的話,也不會是因為你說的那些。”她說得難過,小嘴一撅,眼淚珠子又掉了下來。

庾淵忙道:“我說錯了。你別哭,好不好?”冬兒這一哭,就有些抑製不住,她越哭越凶,卻一直對庾淵擺手,道:“跟你說的沒關係,是我自己不好。”

庾淵看她眼淚不停地掉,心中也覺難過,心想她顯然是愛極了李穆然,可是方才卻說不能在一起,這般傷心,必和此事有關,便柔聲問道:“你為什麽不能和他在一起?說出來,我幫你想法子。你光這麽哭,也解決不了啊。”

冬兒卻埋著頭隻是哭,庾淵被她哭得心都亂了,想了想,問道:“他不喜歡你?”

冬兒搖頭,繼續哭。

庾淵猜道:“他有婚約?”

冬兒還是搖頭。

庾淵又猜了七八種,甚至猜到李穆然是不是患了絕症,隻差沒猜他是中人。冬兒聽他一個勁詛咒李穆然,終於忍不住,罵道:“你才得了絕症呢!你別瞎猜了,都是我不好。”

庾淵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得了絕症?我看不像……”一句話沒說完,冬兒隨手撿起一塊柴,砸了過來。

庾淵縮頭躲過,他躲得狼狽,頭一下子撞到自己拿著的那根柴,額頂登時黑了一塊。他再抬起頭來時,冬兒瞧見,她忍了一下,卻還是含著淚笑了

出來。

庾淵瞧她終於笑了,隻覺無比高興,又問道:“反正現在閑著沒事。你把你的事請跟我講講,我也把我的事情告訴你,誰也不吃虧,怎麽樣?”

冬兒點了點頭,道:“那你先說。我想聽聽大師兄的事情。”她口口聲聲還喊著“庾期”大師兄,那是在明明白白占庾淵便宜了。庾淵倒也不著惱,但是想到父親,臉上的笑容卻黯然了下來。

庾淵低頭道:“家父,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了。”

冬兒微怔,看他傷懷,忙道:“對不起,我不知道……”

庾淵淡然道:“沒關係。他走的時候,我隻有十歲,我弟弟隻有四歲。他是提倡實學的,不管到哪兒,都跟人家說清談無用,清談無用,結果得罪了一大群人。士族中人都歧視他,他索性自己開了個玉宇閣,結果三天兩頭總有人上門搗亂;而在家裏,我娘覺得他整天隻會那些下人做的事情,從來不去當官,覺得他沒出息,便每天都罵他。我爹他是被活活氣死的。”

冬兒注意到他換了稱謂,心知他是想著往事,心痛之下,也顧忌不得這麽多。聽他說自己那位大師兄被活活氣死,冬兒心下不由唏噓,便問道:“後來呢?”

庾淵道:“玉宇閣經營得很好,在當時,賬上已有七十幾萬兩銀子。族中人欺負我們家孤兒寡母,想搶這筆銀子。當時族長站出來,他說隻要我娘將玉宇閣交給他,他每月撥給我們家五十兩銀子生活,還自己掏錢找人教我和弟弟讀書,等到我們年滿十六歲,便可入官當職。看上去很優厚,但一來他想侵吞我家家產,二來他是想讓我和弟弟再走回士族的老路上去。若當真依著他說的,我爹一片苦心,便全白費了。”

冬兒怒道:“這些人怎麽這麽狠心?”

庾淵笑笑,道:“利益當頭,你還把他們當人看麽?那時,我娘總覺得家裏不該開酒樓,又被族長說得動了心,就想聽他的,但我執意不肯,為了這事,我娘和我吵翻了天,但是我是長子,雖然年少,說的話也是管用的,隻要我不點頭,誰也拿玉宇閣沒辦法。”

冬兒道:“那他們就任由你做主麽?”

庾淵道:“怎麽可能。他們看拿我沒轍,不知誰拿出了一張字條,說我爹開玉宇閣時,族中入了五十萬兩銀子作股,玉宇閣並不全是我家的。我那時傻了眼,隻得跟他們立了約,如果我接下來一年不能讓玉宇閣賬上翻番,那就要把玉宇閣交出來,劃歸族產。”

冬兒道:“這條件,也未必太苛刻了些。你當時隻是個孩子,又不懂做生意,那可怎麽辦才好?”

庾淵笑道:“你別急啊,現在玉宇閣不是好好地還在我手上麽,那就是說我做到了。”

冬兒恍然,不覺莞爾道:“是啊。我真是糊塗,聽你說得入神,倒忘了現在你還是東家。”

庾淵道:“我剛才隻說了一條,那約定一共兩條,第二條是說如果我做到了,那麽一年之後,要連本帶紅,歸還族中一百萬兩銀子,從此玉宇閣才全算我家的。我當時年輕氣盛,就又在那約定後,自己加了一條:如果我做到了,一百萬兩銀子不僅算是買回玉宇閣,此後我庾家與潁川庾家也就再沒關係。”

冬兒這才明白為什麽當時來到建康,劉風清那位孫世伯會介紹庾清為‘玉宇庾家’,原來出處在這兒。

庾淵道:“我當時小,不知道一百萬兩是多少,也不知道我爹賺七十萬兩費了多大的力氣,傻乎乎地都答應下來。結果真到自己接了手,才發現全不是想象的那樣。不出十天功夫,原來的廚子和掌櫃就都說家裏出了事,跟我請辭。後來,就連夥計也一個一個地都走了。我提了他們的薪水,可還是沒人肯留下幫我。”

冬兒倒也不傻,聽他這麽一說,便明白了過來:“是你族人在暗中使壞?”

庾淵目中略帶讚賞,對她點了點頭,道:“沒錯。他們想*我自己放棄。我堅持著不肯,最慘的時候,廚子沒了,夥計也沒了,新來的掌櫃不會算賬,全靠我一個人。想叫家丁幫我,我娘又罵我,隻有我貼身的仆從肯來。那時我自己一個人躲在廚房裏啞著嗓子哭,沒有人幫我,也不能叫我娘和弟弟看見,哭完了,還要笑著出來招呼客人。沒有人是生來就帶著麵具的,我現在這個樣子,也是那時一步步變過來的。”

冬兒想起以前吃過他做的菜,便道:“你的廚藝,也是那時練的?”

庾淵笑道:“小時候跟我爹學過一陣子,後來玉宇閣裏沒了廚子,自然要自己頂上。那會兒做得很不好,成天被人罵。”

冬兒笑道:“那有什麽的,我十歲的時候,做的東西別說入口了,都不能吃。”

庾淵道:“你也會做菜?什麽時候做給我嚐嚐,做得好的話,以後請你來當廚子。一千兩銀子一個月,和我自己一樣,如何?”

冬兒“咯咯”笑道:“你別逗我啦。給你做菜吃沒

什麽難的,想叫我當廚子,一千兩銀子可不夠。你都是東家了,怎麽還自己給自己發錢麽?”

庾淵道:“做了東家,也不是所有錢都是我的,總要為我弟弟他們考慮。公進公帳,私進私賬,免得以後說不清。”

冬兒看他處處考慮,不覺歎道:“真是難為你。隻可惜他一直誤解。”

庾淵黯然道:“也怪我。那時我成天忙著,沒工夫管他,他跟我娘常在一起,又總去親戚家串門,便被那些人帶成了現在的脾性。我那時也隻知道管他不缺錢花,不被人欺負,從沒想過他平時聽到看到的,都是什麽。”

冬兒見他難過,溫言勸道:“那天你救他的樣子,我在邊上瞧了都覺得感動,更不用提他自己了。你放心,你們兩兄弟一定能重歸於好的。”

庾淵道:“托你吉言,但願如此吧。”

冬兒問道:“人都走光了,你後來是怎麽賺那麽多錢的?”

庾淵笑笑,道:“這很簡單,我不是隻做酒樓,我也做別的生意。”

冬兒疑道:“別的生意?”

庾淵道:“你和李穆然完全不一樣,你們兩個真的都是冬水穀的?怎麽他機心重重,你卻這麽單純。我方才說的話要是他聽了,這會兒早猜出來我是做什麽的了。”

冬兒聽他又提到李穆然,垂頭低聲道:“我知道我笨,比不上你們這麽聰明。”

庾淵忙道:“不是笨。你武功好,通文墨,又會做菜,又懂醫術,怎麽是笨呢?是你太純良罷了。”

冬兒道:“不說這些。你先說你自己的事。”

庾淵道:“好。我有次累得在廚房裏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周圍都黑了。我那時還怕黑,就匆匆出了屋子,結果來到院中,聽見兩個晉國官員在說打仗的事情。那時玉宇閣冷清得快變成鬼樓,他們覺得應該沒什麽人,卻沒想到一個小孩子在邊上把他們的話一字不差得都記了下來。”

冬兒若有所悟:“你……你把消息賣了?”

庾淵合掌笑道:“我就說你不笨嘛!我很恨這些人,怪他們氣死了我爹,怪他們讓我活得這麽苦,我想這個國家早早得亡了。於是,我就把這個消息賣了。”

冬兒沒想到他恨晉如此之深,可是想他年少可憐,也覺無可厚非,便問道:“那是什麽消息?”

庾淵道:“桓衝讓揚州的時間。他和謝安彼此換防,到時兩邊會有一段時間空檔。這個時間段苻秦掌握不了,有了我的消息,他們倘若當年大舉進軍,破京口、破揚州,不是難事。可惜……消息剛發出去,王猛去世,苻堅無暇他顧。這次機會,便錯過了。”

冬兒歎道:“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消息發出去,倘若他們真的大舉南下,晉國生靈塗炭,又當如何?”

庾淵道:“自己家尚不可保,何以顧及旁人?這個消息我賣了三十萬兩銀子,這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冬兒道:“難怪你說你不是我的敵人。那你的消息,是賣給嚴國英的?”

庾淵道:“我當時也不知是誰,隻知道有個商人來找我,問我那天晚上兩個官員在我的酒樓中說了些什麽。那個人我隻見過一麵,後來再沒見過他,想來是易容的。”他頓了頓,又道:“你和李穆然南下當細作,不也是為了秦國打晉國麽?”

冬兒道:“是啊。這一仗在所難免,並非你我可以決定。說到底,我們都是小人物罷了。”

庾淵勸道:“你既然做了這一行,就別想得太多。南北統一了,總比連年征戰來得好。更何況秦國清明,晉國腐化,這個天下由苻堅來管,是要好些的。”

他見冬兒怔怔出神,便道:“後來我招了很多人幫忙。其中二十八個人是我的心腹,這些人或多或少我曾施恩給他們,故而對我絕無二心。你今天見到的那三個,便在其中。”

他說到此時,往水麵看去,見波光粼粼中,那洞口已經露出了一半。冬兒站了起來,道:“你瞧,我們能過去了!”

庾淵應了一聲,道:“好。再等一刻,等洞口全露出來,我背著你遊過去。”

冬兒想起方才溺水,仍是心有餘悸:“我憋不了那麽長時間的氣。”

庾淵看著她,不覺失笑道:“你以為我方才是一直閉氣遊過去的?”

冬兒訕訕地瞧著他,道:“你再笑我,我就不和你說話了。”這一招他在穀中時對李穆然百試百靈,卻沒想到庾淵看她不高興,也立時賠了笑:“我說錯了,你別生氣。你放心,我保證不讓你的頭沒到水裏去,隨你怎麽喘氣,好不?”

冬兒道:“好。不過答應你說的事情,隻能等下次了。”

庾淵粲然笑道:“今晚說吧。你不會以為這條水路過去,前邊就是出口了吧?”

冬兒驚道:“今晚?”她話沒說完,庾淵已躍進了水中,回頭對她道:“下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