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的冬陰冷而潮濕,冬兒這般深厚的內功底子,都有些承受不住,每天一到傍晚,就和廿八一起裹著毯子靠坐在火盆旁。

庾淵有時也和她們在一起烤火,可是更多的時候,他還是在外邊靜坐吹風。

冬兒覺得庾淵似乎刻意讓人覺得他已經死了,三個月了,他從未去過玉宇閣,甚至聽說庾家為了他掛起了白幡,他也未置一詞。“刺”們都不知道庾淵究竟有什麽打算,不過卻知道,當家的一個人想事情的時候,最好不要去打擾,否則輕則輕罵,重則重罵,總之去一次便被罵一次,總要狗血淋頭、灰頭土臉地回來。

隻有冬兒靠近庾淵的時候,他才安安靜靜的,既不罵人,也不生氣。明眼人都瞧出庾淵對冬兒的不同來,幾個“刺”與冬兒在一起的時間久了,也喜歡上了這個了無機心的姑娘,都希望玉成她和庾淵的好事,然而庾淵既然不提,冬兒又被他騙得蒙在鼓裏,其他幾個人想用力也不知力從何處使,這件事情便一天一天地耽擱了下來。

庾家知道庾淵出了事後,據說除了已患消渴症的老夫人掉了幾滴眼淚外,再沒別人難過。幾家親戚這時全然忘了玉宇庾家與潁川庾家脫離了關係,三天兩頭往庾家跑,試探著能否從玉宇閣中分些好處。

庾清被庾淵放回了家。庾淵一反常態地沒有再罵他,反而和他簽了一紙協定,“刺”們都不知道庾淵和他定了什麽,隻知庾清回家之後,沒有提庾淵活著的事,用銀子也用得大手大腳,可是對親戚們迎來送往的苦差事,也就落在了他身上。

不出兩個月的功夫,庾淵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千萬兩銀子,便流水一般少了三成。“刺”們三天兩頭跑到庾淵跟前告庾清的狀。庾淵一開始裝作沒聽見,聽得多了,他的樣子卻全然不像是聽著自己家的事,而像是聽著別人家的笑話。

冬兒和“刺”們一開始以為庾淵是被庾清氣得心智失了常,可是與他相處時間越長,才越覺出他竟是徹底寒了心,再也不想和那個家有任何關係了。

庾淵的傷養了兩個多月,總算完全好了。兩個月的時間裏,都是冬兒在旁照顧他,他也借著受傷,過足了占便宜的癮。不是冬兒喂飯便不吃,不是冬兒喂藥便不吃,兩個月時間,他不像是傷在了脅下,倒像是被人把兩個胳膊給剁了。冬兒本就心軟,又欠他數次救命之恩,看他耍賴撒嬌,也就聽之任之,隻有廿八在旁瞧了,要麽冷言嘲諷,要麽便合著老大、十五他們一起開二人的玩笑。庾淵是出了名的厚臉皮,從來不覺得什麽,隻苦了冬兒一整天下來,臉總要白了紅,紅了又白。

冬兒每天都要問庾淵李穆然回來了沒有,起初一個多月她問得甚是頻繁,可是經了一整個月沒有消息,她也知道李穆然定是如庾淵猜想去了長安,便消停了下來,安安心心地待在木屋中等著。

漫長的等候中,讓她唯一開心的,便是廿八和庾淵二人的陪伴。廿八和庾淵都是嘴停不下來的性子,庾淵雖然因為庾清的事情寒了心,沒人在的時候常常一個人靜坐發呆,但是隻要見了冬兒,他便閑不下來。照著冬兒的話說,以前李穆然十天說的話,也沒庾淵一個時辰說得多。

庾淵聽她拿自己和李穆然相比,不由竊喜。雖然冬兒是隨口一提,但她這麽說,便說明在她心中,自己隱隱的已經有了一席之地,可與李穆然相提並論了。

而在庾淵的木屋中,冬兒也度過了她來到建康後,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木屋讓冬兒覺得極親切,她覺得自己在這裏,似乎又作回了自己。她的身上沒了“佟姑娘”的偽裝,一切都是真實的,也是輕鬆的,除了李穆然不在身邊以外,似乎沒什麽不好。她越來越不想回到嚴府那個壓抑的環境中去,隻想留在木屋中,追溯著以往在冬水穀的歲月。她自己心情逐漸變好,更不用提,庾

淵有舌燦蓮花的本事,一張嘴能把活的說死,死的說活,哄哄小姑娘,自然不是什麽難事。

冬兒臉上的愁容一天比一天少,庾淵瞧在眼中,喜在心裏。可是好日子沒過兩天,三個月的時間一過,冬兒催問李穆然何時回來的次數,便多了起來。庾淵既希望李穆然回來幾人做個了斷,又怕他回來得太早,冬兒還不能完全接受自己,可畢竟一切不能全在他的掌握之中,這一日,守在嚴府附近的廿一終於帶回了消息:“李達回到建康。”

對於庾淵來說,這不亞於當頭一棒。

他想瞞著冬兒,可是他在山洞之中,曾經對她說過這一生不會騙她。之前騙她說他不喜歡她,那件事在他看來不算什麽,可是騙她李穆然還沒回來,這就是觸及底線了。

庾淵暗忖事情總要有個交代,這日吃過了晚飯,便到了側屋中。他見冬兒正和廿八蜷在一起烤著火,便輕咳一聲,道:“廿八,我和你佟姐姐有話講,你去我屋裏烤火。”

廿八這幾天被他罵得瞧著他便躲著走,看他進屋來,忙不迭地逃了出去,邊跑還邊回頭笑道:“你們慢慢聊,我不著急。”

冬兒看廿八那麽怕庾淵,有些忍俊不禁:“你看你把她嚇的。”她這時坐在厚厚的羊毛毯上,心知庾淵怕冷,便往火盆邊上挪了挪,給他騰出了地方,道:“你有什麽話坐過來說。”

庾淵依言盤坐在她身邊,拿鐵鉤子挑了挑火盆的炭,道:“你記不記得跟我打過賭?”

冬兒微怔,繼而點頭道:“記得。你說跟我一起去冬水穀看看。怎麽,最近有打算了?”

庾淵不瞧她,仍是敲著炭,道:“庾家的人都當我死了,玉宇閣我也不要了,索性都留給我弟弟去胡鬧吧。我不想管這些事了。我這些年過得太累了,很想過過你說的那種日子。”

冬兒道:“我說的日子?”

庾淵笑道:“吃飯睡覺,練功幹活,如此而已。”

冬兒微微一笑,道:“我才不信。你去了,不出十天,準保叫苦說累,便要跑出來。”

庾淵清了清嗓子,他瞧著冬兒那雙純淨如水的雙眸,忽地覺得有些膽怯。他這輩子自命風流,花言巧語對不少女人都說過,可是對著她時,他卻有些不敢講了。他從沒像今天這樣害怕,害怕被拒絕。

他想了想,終於從懷中拿出那塊“宜其室家”的如意來,道:“送給你。”

冬兒一驚,不明白他的意思,隻是擺著手道:“你別拿玉害我了。上次被你害了一次,還嫌不夠麽?你送了我,以後拿什麽送別人?”

數九寒冬,庾淵卻急得滿頭大汗。他憋了半天,終於罵道:“你笨死算了!接著!”他把那玉往她身前扔去,玉墜落在羊毛墊上,泛著白光。冬兒到了這時,才恍然明白他的意思,她整個人都慌了,連忙擺手,道:“不,不行。”

庾淵心中一沉,卻還是不肯死心:“什麽不行?”

冬兒道:“你……你是因為這個才要和我去冬水穀的?你別為了我做傻事。你在建康家大業大,何必、何必……”她想到他對自己的種種好來,隻覺心頭好像被堵了一塊石頭,悶悶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庾淵道:“你心裏還有他?”

冬兒點了點頭,道:“庾淵,我忘不掉的。”

庾淵歎了口氣,道:“我愛你,不比他愛你少。你捫心自問,這些天來,你跟我在一起,是不是比和他在一起開心些?”

冬兒一怔,想了想,道:“那是你哄女孩子的本事比他好。可是……可是穆然雖然不怎麽說話,但在他身邊,哪怕隻是靜靜看著他,我也是高興的。”她聲音幽然,卻充滿了深情。庾淵聽得呆了,心頭酸澀,隻覺一生之中,莫過於此刻最是痛苦。

他怔怔地看著眼前

的火盆道:“玉我送出去了,就不想收回來。你拿著也好,不拿著也好,都是你的。你要是不喜歡,就砸了,要麽就扔了。”他頓了一頓,又道:“我不是因為你才要去冬水穀。你也瞧見我弟弟是怎麽對我的。我留在這兒,還有什麽意思呢?”說到此處,他胸口發堵,長出口氣,眼圈紅了起來。

冬兒聽了他的話,想想他的經曆,隻覺為他心酸。她不願看他難過,隻覺見他難過,自己心裏更不好受,便情不由己地坐得離他近了些,柔聲道:“你要想清楚,穀中沒什麽人,比這邊悶很多。”

庾淵輕輕握著她的手,放在手心中摩挲著,道:“我知道。冬兒,我去穀裏跟你做個伴吧。反正李穆然不回去,他在外邊,選擇也多。可是你回去,就再沒得選了。我跟你一起去,至少給你多一個選擇,你心裏能好受些,我也就開心些。”

他這句話說得真情實意,不含半點水分。冬兒聽得癡了,回想這三個月來的點點滴滴,不由錚然落淚,道:“這對你太不公平了。”

庾淵強笑道:“感情之中,本就沒什麽公平不公平的。更何況……”他輕咳一聲,道,“你喜歡李穆然,無非是因為他陪得你時間久。他對你好,我對你更好。他陪了你十九年,我也陪你十九年,甚至是三十八年、五十四年……”

冬兒聽到這裏,隨口插話道:“五十七年。”

兩人都是一愣。庾淵瞧著她,靜了靜,忽地大笑了出來。冬兒看他笑了,也不由低頭把臉埋在膝蓋裏,悶聲笑了起來。她暗忖怎麽這會兒自己倒尋起他算數的不是來了,真是荒謬至極。

庾淵笑了一會兒,自嘲道:“我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瞧我這腦子,怎麽偏偏就這會兒糊塗起來了。”他握緊了冬兒的手,續道:“反正我的意思你聽懂了。別管五十四年還是五十七年,總之,等你頭發白了,我也走不動道兒了,我還陪著你,你明白嗎?你到那時,難道還忍心推開我,說你依舊喜歡他?”

冬兒被他逗得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答應也不是,拒絕也不是,隻是六神無主地瞧著他,不知如何是好。火盆的火劈波作響,如同在山洞底下的柴火一樣,庾淵想起往事來,想著那次在柴堆餘燼旁趁她睡熟了抱她吻她,忽地膽子就大了起來。

他凝視著冬兒,緩緩吻了過去。

冬兒沒有動,沒有躲,也沒有打他。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隻是覺得眼前這個男子,忽地沒以前那麽可憎了,反倒有些讓人心疼,而更多的則是可愛。

庾淵不敢相信這一切竟是真的,他緊緊的抱著她,生怕下一刻她就跑掉。然而正在這時,門忽然推開了,繼而,廿八尖叫了起來:“呀!我沒看見,我什麽都沒看到。你們繼續!”她“刷”的一下把門又關上,可是屋內的兩人被這一驚,早已慌忙分開。

庾淵看著冬兒,定了好一會兒的神,才笑道:“你心裏有我的。”

冬兒卻怔怔地出著神,連庾淵說的話也沒有聽進去。她腦海之中一片空白,隻是在想著:“我方才在做什麽?”她想到了李穆然,雖然兩人已不可能在一起,可她卻覺得做了對不起他的事,心中甚是懊悔,隻是生著自己的氣,低著頭,看也不看庾淵。

庾淵看了她的神色,暗忖她終究還是想著李穆然,心中不由一涼。他拿起毯子上那塊玉,放到她手裏,道:“我有件事情沒告訴你。李穆然已經到了建康,我派人約他明天上午就過來。經了你的死,他如果願意和你一起回穀去,這塊玉就算是我送你的賀禮。”

“他回來了?”冬兒眸中一亮,可是想著庾淵的話,那亮光就又黯淡了下來。想著明天一早就能見到李穆然,她心中忐忑不安,看著庾淵傷感的神情,她又覺得不忍,一時之間,竟迷亂其中,全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