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月餘,冬兒一直在庾淵宅子中為他療傷。而與此同時,李穆然已回到了秦境。

他這一路走來,放眼過去,都是和冬兒走過的舊路,心中想著那時兩人南下,日夜廝守,想起斯人不在,不由痛得錐心刺骨,寢食難安。

他原來還存著萬一的希望,指著庾淵能活,能有本事把冬兒帶出來。結果那天剛從獅子山下去,派往玉宇閣打探消息的人就折返,說庾清剛從玉宇閣提了十幾萬兩銀子,雇了幾輛大車用來拉元寶。他心知倘若庾淵還在,斷容不得庾清如此胡鬧。如此一來,最後一線希望也破滅,他一時間隻覺心死如灰,若不是還想著身負重任,早已隨冬兒一同去了。他在嚴府之中,隻覺處處是她的身影,心知自己再也不能在嚴府停留,連午飯也沒有吃,便駕馬北上。

他單人匹馬,走得很快,一路幾乎不怎麽休息,隻用了一個月的時間,便趕到了長安城。

望著巍巍古城,想著一年前在軍中的日子,他的心情稍稍好了些。他抵達長安是傍晚,寒風凜冽中,他戴著黑布鬥笠進了城。

他習慣性地先去了軍侯府,來到軍侯府前,隻見大紅的喜字還貼在門口,這才想起慕容烈三月剛剛成親,到現在還不滿一年。家裏有了女主人,軍侯府再不像以往那麽雜亂無章,過了這麽久,這“喜”字還紅亮如新,也算難得。

李穆然佇立門前,等了許久,才敲了兩聲門。俄而,一個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誰啊?”

是慕容烈的老家人。李穆然籲了口氣,心知這位老人家做事妥當,自己的身份不會暴露了。他回了一句“讓阿烈出來”,就再沒說話。

過了片刻,老家人回來開門。那門隻開了一條小縫,慕容烈伸出手,用力把李穆然拉了進去。李穆然幾乎被他拉了個踉蹌,繼而就聽慕容烈低聲道:“哥哥誒,你怎麽不說一聲就回來了!”

他不等李穆然回話,又看了李穆然兩眼,忽地一把抱住了他,低聲道:“我和郝南都很擔心你!”

他是真情流露,李穆然不由輕笑一聲,也緊緊抱住了他。在長安城時,雖然他和慕容烈、郝南兩人之間起過爭執,互相也有過猜忌,但兄弟情義,倒也是實實在在的。這麽多天不見,不能說不想,這時久別重逢,甚覺開心,一時滿心傷懷,也被衝淡許多。

慕容烈抱著他晃了晃,又放了手,忽地在他胸前打了一下,道:“你回來也不先和我講一聲!怎麽這麽突然?”

李穆然忙道:“你小聲點。我還要回去的。”他看了看慕容烈的內宅,見一片黑燈瞎火,道:“沒人知道吧。郝南在哪兒?”

慕容烈笑道:“算你運氣好!我家那位懷孕了,這兩天吵著身體不舒服,讓娘家接回去休養了。郝南在軍中,千將嘛,事務繁忙,不能經常出來。”

李穆然如釋重負地笑了笑,道:“還好。我就怕你這邊夫人在,你不好招呼我。”

慕容烈把他迎到廳中坐下,道:“你回來留幾天?”

李穆然道:“越短越好。我明天見過了大將軍,如果有可能再進宮見一次聖上。說完話我就走。”

慕容烈“啊”了一聲,道:“這麽快?那都來不及好好聚一下。”

李穆然淡笑道:“忙公事要緊。聚不聚的,等我以後事情都忙完了,還愁沒時間麽?”

慕容烈看著他的樣子,皺眉道:“我就說嘛,南邊的人吃飯講究,什麽東西都小碟子小碗的,你瞧瞧你瘦的,都快沒人樣了。不行不行,你這次回來,至少也要好好吃一頓再走。”

李穆然搖了搖頭,說道:“我現在吃什麽都吃不下,你和郝南也別費心了。”

慕容烈奇道:“怎麽回事?你以前不是挺能吃的麽。”他又笑笑,道:“去了南邊久了,覺得我們吃得油膩,不合胃口?”

李穆然重重歎了口氣,道:“不是。”冬兒的死在他心中已經壓了太久,他這時實在忍不住,終於說出了口:“我……去年我受傷時,那個大夫……”他嗓子哽了哽,有些說不出來。

慕容烈接口道:“你是說那位來救你的姑娘,她怎麽了?我聽大將軍說,她和你一起去的,是不是?”

李穆然點了點頭,哽咽道:“她死了。”他闔眼,兩串淚落了下來。慕容烈看著他的神色,登時什麽都明白了。他長歎一聲,靜了靜,拍了拍李穆然的肩膀,道:“節哀順變吧。我給你拿酒。”

李穆然搖了搖頭,道:“明天還有事情,我不喝酒。”

慕容烈看著他,無可奈何,隻得道:“我也不知怎麽勸你。不過人死如燈滅,你總該看開一點。話說回來,阿貝還在為你守墓呢。”

“阿貝?”慕容烈要是不提,李穆然幾乎忘了這件事。他抬起頭來,露出一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你們還沒告訴她?”

慕容烈道:“她那個脾氣,誰敢告訴她!更何況大將軍為了保護你,哪裏還顧得上阿貝的終身。”

李穆然輕歎一聲,黯然道:“我終究是對不住她的。郝南心裏定然恨極了我。”

慕容烈歎道:“所以說呢,郝南夾在這些事情中間,才最難過。他眼睜睜瞧著自己妹子那個樣子,知道真相又不能說出來…

…我瞧他每天唉聲歎氣的,都覺得為他著急。”

李穆然道:“我明天臨走前,你幫我把他約出來一次。我跟他當麵把話說清楚。”

慕容烈道:“好。那阿貝……”

李穆然擺手道:“我不見阿貝。”

慕容烈想了想,道:“也對。阿貝要是見了你,又該吵著去建康了。”

次日,慕容烈先去了慕容垂府上,隨後,慕容垂一下了朝,便來到了軍侯府。

慕容垂與李穆然在軍侯府後院小屋中談了兩個多時辰,李穆然原原本本地將抵達建康後,發生的一切事情都告訴了他。李穆然說的事情沒有絲毫隱瞞,畢竟古氏是慕容垂的人,青嵐也是慕容垂的人,他所有的一切慕容垂都知道,他瞞著也沒有意義。

慕容垂看他說到冬兒的死時,表情那般難過,也唏噓不已,道:“這就是為什麽我一開始就說,你別把話說得太死。年輕人,感情的事情變故太多。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不如我這邊再派個女人給你。”

李穆然忙推卻道:“不。大將軍,末將現在實在是……”

慕容垂看了看他的樣子,歎了口氣,道:“罷了,我不*你。你想見聖上?”

李穆然點頭。

慕容垂站起身子,他沉吟了許久,終於還是搖了搖頭,道:“不是時候。”

李穆然問道:“怎麽說?”

慕容垂道:“嚴國英死的事情,沒必要跟聖上說。你離開時,聖上便說建康所有人生殺隨你定。他說的所有人,主要指的就是嚴國英。等嚴國英生病的消息傳回長安,不用你說,聖上自然明白。”

李穆然吐了口氣,道:“是啊。我……我竟然忘了這件事。”他想著當時知道冬兒的死訊,心亂如麻,隻想趕緊離開建康,那個時候,各種理由和借口都用上了,哪裏還管得了這麽多。

慕容垂又道:“至於朱序的事情……那是我要你查的。以後合適的時候,我來和聖上講吧。”

李穆然略驚,暗忖慕容垂話中的意思,就是說他不想告訴苻堅朱序通晉的事情。那麽大將軍的反意,看起來是定了。若慕容垂利用朱序這條線,向晉國透露戰事消息,那麽未來那場大仗,苻堅哪有回天之力?

李穆然對著慕容垂矯捷如狐的目光,隻覺心寒不已。但是大將軍既然向自己如此交代,那麽自己就是他的心腹親信,未來一旦反立得勝,自己定能身居高位,遠勝於苻堅口中所言的一軍之將。

李穆然念及此處,輕呼了口氣,道:“末將明白了。那末將這就動身回建康。”

慕容垂目中的狠厲之意全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又成了慈愛:“肅遠,這麽久不見,我也很想念你啊。你回去之後,凡事想開些,別太難為自己。”

李穆然微笑道:“多謝大將軍掛懷。肅遠感激不盡。”

慕容垂又道:“我聽阿烈講他和你還有事。別耽擱太長時間,早些回去,別被人懷疑。”

李穆然道:“是。”

慕容垂走後,李穆然跟著慕容烈一起來到長安城外的野山上。他記得自己那個假墓就建在野山上,又看郝南傳的信中寫著郝貝比墓而居,隻以為慕容烈還是拉著自己見郝貝,剛走到半山腰,便甩開了慕容烈,道:“阿烈,你別鬧了!我真的不能見她。”

慕容烈看著他的神情,明白了他口中的“她”是誰,不覺笑道:“你放心。山中苦寒,慕容都統十幾天前便接了郝貝進城去住。她每天早上掃墓,掃完了墓便由仆人看著回家,這會兒決然不在。”

李穆然這才放下了心,又問道:“那帶我來這兒幹什麽?”

慕容烈道:“你不是要見郝南麽?地方是他挑的。”

李穆然聽是郝南相約,他因為郝貝的事情,總覺得愧對於他,便重重歎了口氣,硬著頭皮跟著慕容烈上了山。

兩人又走一程,到了一處山坳。慕容烈揚起頭來,手叉著腰,問道:“你瞧,這地方怎麽樣?”

李穆然隨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群山環抱之中,林木蔥鬱,想來若到了夏天,必是繁花如錦,百花爭豔。天氣很好,此時已近傍晚,一輪紅日半隱在山後,照得整座山峰都是紅的。

慕容烈一指那日頭前的山峰,又仿著這山坳的樣子兩臂一劃,道:“丹霞護頂,雙龍相伴,這可是風水寶地。你不知道,那時阿貝為了葬‘你’,費了多大的功夫。”

李穆然微微一怔,回頭道:“這麽說……這附近就是那個假墓?”

慕容烈嗤笑一聲,道:“是啊。我那師姐暴脾氣,為了爭一塊墳地,跟人吵得不可開交。師父為此把她狠狠打了一頓。可是她半夜帶傷爬出屋子,不管怎麽樣,這塊寶地,還是為‘你’爭到了。”他頓了頓,眼睛有些紅:“可惜她到現在都不知道,爭來爭去,原來都是假的。也不知道被埋的是誰,竟有這麽大的福分。”

他拉著李穆然走一條小徑,走到一座孤墳前,道:“你自己看吧。”

李穆然隨著他手指瞧去,隻見那孤墳整飭得很幹淨,看得出來是有人每天都來打掃。墳前擺著兩小碟子幹果,還有幾個饅頭。再往旁處,則是一堆紙灰。他看著那兩碟子幹果,忽地想

起一年多前,在牢中,郝貝拎著食盒來看自己的情形。

他想到得知冬兒死訊之時自己的痛苦,因此更能體會郝貝的痛苦。更何況郝貝是眼睜睜地看著心愛之人被殺,那種無可奈何,痛心疾首,隻怕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拍著墓碑,長歎一聲,道:“苦了她了。”

正在這時,他身後傳來一人怒罵:“你還知道她苦!”

那人來得很快,幾步便衝到他身前,一拳打在他心窩上,登時將李穆然打得退出好幾步。李穆然手捂著胸口,悶頭皺眉,許久不語。

來的人是郝南,李穆然一聽便聽了出來。他刻意沒接他的拳,生受了這一下,隻希望他能消些氣。

郝南沒想到一拳便能打中,一下子愣住了,道:“你怎麽不躲?打傷了沒有?”

李穆然輕咳兩聲,笑道:“你要是能打傷我,去建康的就是你了。”

“你小子!”郝南聽了他這句笑,登時有氣也發不出了,罵了一聲,猛地衝上一步,抱住了他,道,“怎麽突然回來了?也不先跟我說一聲!”

慕容烈在旁“哈哈”笑道:“郝兄,你學我的話。”

郝南回頭笑罵道:“你個軟耳朵的,哪涼快哪呆著去,誰學你的話!”

李穆然看他兩人鬥嘴,不覺想起去年在長安的日子,忽而“哈哈”大笑了起來。

自從冬兒死後,他已再沒這麽大笑過,一時之間,笑聲激**於整個山坳之間,竟久久不絕。在這一刻,他忽地明白了過來,為什麽自己會快馬加鞭趕回長安,隻因這裏有著一段他離穀後最得意的回憶,而那段回憶之中,偏偏沒有冬兒的身影。他懷念和戰友們在一起的日子,懷念新兵演練,懷念大將軍的賞識,懷念一切,甚至連背叛和出賣,也是懷念的,隻有在這裏,他才能逃避那如影隨形的心痛和愧疚,變得快樂一些。

他瞧郝南穿的千將軍服破破爛爛的,他滿麵征塵,臉色黑黃,但整個人卻顯得比起去年壯實了許多,不由問道:“今年軍務很忙麽?”

慕容烈“哈”的一聲笑了出來。郝南白了慕容烈一眼,又狠狠打了李穆然一拳,道:“你小子不在軍中了,卻出了個餿主意害苦了我!你還敢問我!”一年時間,他話中增了許多士兵匪氣,原來的貴氣,不知不覺竟磨沒了。

李穆然一愕,繼而想起一事,不由捂著肚子大笑了起來。他知道郝南說的是什麽事,直笑得喘不過氣來,笑了好一會兒,才問道:“你是去北邊打仗了?”

郝南道:“你還笑!那些涼國兵都是屬耗子的,今天這兒一窩,明天那兒一窩,老子打得煩都煩死了!”他說著,一指慕容烈,道:“你別笑!不就是比我早從軍兩年麽?看你在家,養得白白胖胖的,哪還像個當兵的?”

慕容烈新婚不滿一年,一直在家中養尊處優,的確比李穆然離開長安時胖了不少,但他每天到軍中練兵,平日也沒把練武放下,說是白白胖胖,也的確誇張了些。他見郝南說自己不像個當兵的,立時跳到一旁,一撩前襟,道:“郝兄,你要不服,咱們比試比試,怎麽樣?”

郝南道:“比就比,怕了你不成!”說著把長袍掖進腰帶裏,擼胳膊挽袖子便要開打。李穆然忙居中攔道:“這是怎麽了,說好了今天是我回來,你們為我接風,怎麽說著說著,你們倆倒打起來了?”

郝南看他攔在中間,叫道:“李兄,你來得正好!我在北邊打仗練了一套新的刀法,不如你也來試試。”

李穆然失笑道:“越說越不像話了。我千裏迢迢跑回來,倒像是急著和你打架一樣。”

慕容烈把李穆然拉到一旁,悄聲笑道:“你不知道。這個人魔怔了。他在北邊吃了一次虧,當時都快抓到對方的頭目了,結果那人武功高,他沒打過,竟叫那人把身邊親兵殺光了逃了。這之後他就成了武瘋子,你現在真未必打得過他。”

“是麽?”聽說是因為死了人郝南才心性大變,李穆然心中登時氣餒,再不願和郝南鬥嘴。郝南見慕容烈在李穆然耳邊嘀咕了半天,喝道:“喂,還比不比?”

李穆然笑道:“我打不過你,不用比了。更何況我時間有限,一會兒就要走。”

郝南的心思這才回到正事上:“這麽快就走?”

李穆然道:“對。建康城裏現在情勢有些亂,我原本就是不該離開的。”

郝南看他急著要走,想到郝貝,不由急道:“那阿貝……你不見她了?”

李穆然搖了搖頭,道:“見無所益。”

郝南憮然歎了口氣,渾身的力氣仿佛一下子都被抽光了,向後退了兩步,靠在樹上,道:“哎,那可怎麽辦才好?我瞞了她這麽久,要不是出去打仗見不著麵,隻怕早就說出來了。”

李穆然拍著他的肩膀,鄭重道:“我明白阿貝的苦。不如這樣……”他吸口氣,似是終於下了決定,又定了片刻,才道:“隻要秦晉交戰,建康的事我就可以交出,就能回來……等我回來……我……如果阿貝願意,我就娶她為妻。我會一輩子對她好。”

“當真?”郝南與慕容烈二人異口同聲地問道。

李穆然仰天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