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兒一直哭到了夜裏,才緩過神來。

本以為久別重逢是好事,沒想到剛一見麵,就又這般難過。冬兒隻要一想到李穆然的話,就忍不住想落淚。她想著明天還要見李穆然的麵,隻覺自己在他麵前難以支撐下去,便想趁著夜深偷偷回冬水穀去。

她收拾好了行囊,找出自己的藥箱,忽地想起白天時,庾淵似乎被李穆然打了一下,也不知他傷得重不重。庾淵終究給過她一段很快樂的時光,他被打也可說全是為了她,冬兒隻覺甚是過意不去,便打定了主意,先去看看他,再離開建康。

她出門時,已過了子夜。她見李穆然的屋裏黑著燈,心中暗道:“穆然,我這一走,我倆的緣分,也就徹底斷了。”想到這兒,又要落淚,她深吸口氣,仰頭看著月光靜了一會兒,才輕身縱出了嚴府,往江邊走去。

她來到庾淵的木屋時,庾淵正在吐著血。

李穆然推他那一下用的力道甚毒,當時看著沒事,但過了大半天,便發作了出來。庾淵心知李穆然是恨毒了自己,沒當場殺了自己,已是看在冬兒的麵子上。老大他們見他一直在嘔血,紛紛提議集合所有“刺”一鍋端了嚴府,庾淵卻笑著拒絕:“傷敵一千自損八百,這種虧本生意我才不要做。”

廿八在旁嗤笑道:“你現在還沒傷敵呢,就自損一千了,這生意倒做得劃算。”

庾淵打了她個爆栗,道:“臭丫頭,你說誰呢?”

幾人正說笑著,忽聽有人敲門,庾淵一推廿八,笑道:“給你佟姐姐開門去。”

廿八驚道:“你怎麽知道是佟姐姐?”

庾淵道:“這點本事都沒有,我就白活了。”

廿八忙跑去開門,一見冬兒,立時跳了起來,笑著叫道:“佟姐姐,果然是你!哈哈,當家的就說是你,我還不信呢!”

冬兒強笑了笑,跟著他到了主屋,見老大、十五、廿一幾人都在,忙歉然施了一禮,道:“幾位,今天白天的事,真是對不住。”

那三人哪敢受她的禮,忙紛紛讓開,隻是十五脾氣急,又多說了一句:“我們要是怪也隻怪那姓李的,給您又有什麽關係。”

“十五!”老大怒橫了他一眼,和廿一一起扯著他出了屋子。十五見廿八還笑嘻嘻地待在主屋裏,一伸手,扭住了她的耳朵,也把她拽了出來:“你昨晚還沒看夠是不是?”

“疼,疼。十五哥,放手!”廿八一邊叫著痛,一邊跌跌撞撞地跟著三人出了屋子,臨出來之時,她反手把門關了,回頭笑道,“要不要落鎖?”

老大白了她一眼,道:“你哪來的那麽多鬼心思,乖乖地看著門就是!”

冬兒靜靜看他們四人出去,才看向庾淵。她瞧他嘴角都是血,忙上前按住他脈門,一按之下,倒吸一口寒氣:“他……他傷你這麽重?”

庾淵淡然笑笑,看她的眼睛又紅腫了起來,不由歎道:“他傷我沒有傷你重。我的傷十來天就養得好,你的呢?”

冬兒聽了這話,幾乎又要哭出來。她對庾淵輕聲道:“你別對我這麽好。”

庾淵道:“你對我好,我便對你好,這有什麽的。昨晚我親你的時候,你怎麽不這麽說?”

冬兒羞道:“你……你還說。”她想起白天的事,若有所悟:“廿八的話是你教她的?”

庾淵笑道:“是。我就是要告訴姓李的,你又不是沒人要了,憑什麽他總覺得你非他不嫁,狠心那麽對你。”

冬兒幽幽看著他,過了許久,才歎了一聲:“唉,你真是活該被打。”她俯身從行囊裏拿出一套銀針來,為他推宮過血,治療內傷。庾淵瞧她帶著行囊,問道:“你是要回去?”

冬兒道:“是啊。我出來這麽久,已經過了一年之期了。”

庾淵急道:“東西先放我這兒,你總要把我的傷治好了再走。”

冬兒笑覷他一眼,道:“那是自然的。我還沒你想的那麽沒良心。”她邊說著,邊撫掌按在他胸口上,庾淵隻覺一股暖融融的力道從她掌中湧出,自己就像全身泡在溫泉裏一樣,煞是舒服。他輕吟一聲,懶洋洋地道:“受了傷,也沒什麽壞處。

冬兒拿他這什麽都不在乎的脾氣沒法子,隻搖了搖頭,闔目凝神,專心為他療傷。

李穆然終究沒有殺了庾淵的心,打他一下,隻是叫他吃些苦頭。冬兒內功微遜於李穆然,但醫術精湛,過了半個時辰,便止住了庾淵嘔血之勢。庾淵被她點了幾個穴道,不再覺得胸口疼痛,立時生龍活虎了起來,他瞧著冬兒收拾了銀針,忽地坐起身子,一下子把她擁進了懷中。

冬兒全身一僵,可是庾淵這時是傷病之身,她總不能用內力把他震開。她微微一掙,見沒有掙開,便隻能由著他抱著。她聽他說道:“今天瞧你哭,比殺了我還難受。這三個月,我費盡了心思,不舍得讓你受一絲一毫的委屈,可我這麽愛你,還是敵不過他一句話。”

“庾淵……”冬兒聽了他的話,想著這三個月他的確對自己小心逢迎,心想他原來早就有了心思,隻是一直壓在心中,暗暗關懷自己。她心頭感動,千言萬語哽在一起,竟半句也說不出來。

冬兒不知自己這時對庾淵究竟是什麽感情。拿他當朋友看?或許要更進一步,可是還沒到李穆然的位置。但在他懷中的時候,她卻覺得格外安穩,四處都是冷的,隻有他懷裏才是暖的,她隻想這麽抱著。隻有這麽一小會兒功夫,她不覺得傷心難過,可以忘記李穆然說的話,她也隻苛求這麽一小會兒而已。

庾淵覺出冬兒在自己懷中出乎尋常的安靜,他低頭看她,見她正閉著眼睛。她的睫毛長長的,也翹翹的。睫毛上沾著淚珠,叫人無端端的心疼,他低頭輕吻,冬兒身子動了動,卻再一次沒有躲開。

“庾淵,謝謝你。”她想說喜歡他,可是仍然說不出口。庾淵聽了這句話,不由一怔,繼而放開她,笑了出來。冬兒心知說錯了話,可是瞧他笑得詭異,又不知從何說起,隻是問道:“你笑什麽?”

庾淵反問道:“你願意嫁給我麽?”

冬兒臉上一熱,按理說她收了他的玉,親也親過了,抱也抱過了,李穆然另有了婚約,嫁給庾淵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就這麽答應他,她總覺得有些草率。庾淵看她遲疑著要開口,忙道:“先別說。你這會兒答應我,會後悔的。”

冬兒半個“願”字已到了嘴邊,隻差說出口,這時被他一嚇,登時把話吞了回去。她看著他,有些不解:“你不願意麽?”

庾淵歎道:“我願意陪著你一起回穀,可是我不願意被你當成是願意陪你回穀的李穆然。”

冬兒不明白他的意思,庾淵又道:“難道你覺不出麽?我和他是一類人啊。隻是我開朗些,他沉默些;我武功差些,他武功好些;我會鳧水,他不會……差別隻是如此而已。”

冬兒沉默了。她細細想了想,似乎庾淵說的竟是真的。從南陽同行那時,她就覺得他們倆人有些像。尤其鬥智的時候,你算計我,我算計你,常常叫她眼花繚亂,憑空生出他們倆是兄弟的錯覺來。

難怪她總是生不起庾淵的氣。冬兒輕歎一聲,雙手抱頭道:“我對你不好,對你太不公平了。”

庾淵笑道:“沒關係。等我們回穀,我相信你總有一天心裏隻有我,不再有他。到時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冬兒對他笑笑,暗道“但願如此”,可隱約卻覺得,自己也許一輩子也做不到心中沒有李穆然了。

李穆然站在樹下,靜靜地看著木屋。

冬兒離開的時候他便知道,他一直跟在她身後,她卻沒察覺。他看她背著行囊,心知她是鐵了心要離開,心中酸痛交加,暗忖這一次是再也不能和她在一起了。他以為她是要回冬水穀,以為她要去渡口,沒想跟到了江邊,她竟轉向了庾淵的宅子。

他親眼見她進了宅子,親眼見庾淵的幾個手下騰出屋子來,隻讓她和庾淵在一起。他知道她是去給他治傷的,可是一想到庾淵是風流無度的性子,冬兒這三個月都是和他在一起,李穆然便恨早上怎麽手下沒打得再重些。

可是轉念一想,他便漸漸釋然了。冬兒不能和自己在一起了,穀中也沒有其他人,難道真要她一輩子不嫁人麽。更何況庾淵為人精明,脾氣也很好,看他的樣子,他對冬兒也是真心的

,有他陪著冬兒,冬兒總不會受騙上當,自己也能放心。可是庾淵以前是個風流公子,也不知他對冬兒的這顆真心,究竟能維持多久。

接下來的日子,冬兒為庾淵治傷;庾淵繼續經營他這些年的“生意”;李穆然則默默無聞地繼續當細作。三人的事情都無人掣肘,各自進行得都很順利。

庾淵的“二十八刺”中,有四個在徐州,還有六個近些日子派到了東豫州;其餘十八個裏邊,老三、老六、十一和十九因為庾清反叛之事喪命,便隻剩了十四個。廿八一直陪在冬兒身邊,老大、十五和廿一也不再在嚴府附近,而是撤回到庾淵身邊負責保衛。因此建康城還剩下了十人。庾淵吩咐老二去玉宇閣頂了十一的位子,暗中看賬;老四、老五兩人依舊在嚴家附近注意著李穆然的動靜;其餘七人則負責消息傳遞和歸攏。

冬兒看庾淵每天帶著傷還在忙,不知他這時都要離開建康了,還弄這些線報做什麽。她問他,庾淵卻笑道:“我從他那兒生搶了你來,總要有些回報才是。”

聽了這句話,她才知道庾淵竟是在暗中幫李穆然的忙。如今兩人既決定一起回冬水穀,庾淵做很多事情也就不再避諱。他有時會拉著冬兒跟他一起看玉宇閣的暗賬,冬兒見庾清花錢如流水一般,不由連連咂舌,同時也為庾淵暗暗擔心。

然而不知是庾淵當真放下了,還是他掩飾得極好,冬兒從他臉上,已瞧不出他對庾清的恨鐵不成鋼。庾淵每次看完了賬上的數字,都隻是笑笑,便把賬簿扔在一邊,似乎庾清和玉宇閣已經跟他再沒有任何關係。冬兒隱隱擔憂庾淵生悶氣對傷勢不好,豈料他不急不惱,身體一天一天恢複著,全然沒受庾清的影響。

冬兒暗忖庾淵是當真放下了,卻又不明白他安排老二去玉宇閣管暗賬,又總拿著賬簿子翻來看去是為了什麽,直到有一天,她瞧見那暗賬中,有二筆百萬兩銀子的巨款劃到了瓊玉閣,才猛地明白過來。

庾淵是在把他應得的那份,逐漸從玉宇閣中剝離出來。

瓊玉閣與玉宇閣是兩套賬,玉宇閣還有著庾清的股份,但瓊玉閣卻完完全全都是庾淵自己的。瓊玉閣建於八年前,自從瓊玉閣建起,兩閣之間便金錢往來不斷,而且都是大筆的金額。瓊玉閣花錢的地方少,進錢的地方多;玉宇閣因為養了庾清這個敗家子,賬上雖是賺著錢,實則裏子是入不敷出,尤其是庾清名下,更是漏了個大窟窿。這麽多年來,庾淵一直拿瓊玉閣的銀子抵玉宇閣的虧空,因此,此刻瓊玉閣的掌櫃忽地拿出二百萬兩借據來,玉宇閣不得不認,也不得不還。

冬兒不知庾淵要這麽多錢幹什麽,庾淵聽她問起,隨口便回道:“這是你的。”

“什麽?”冬兒一驚,不知這二百萬兩銀子和自己有什麽關係。

庾淵笑道:“我離開時,玉宇閣賬上有一千三百萬兩銀子。我算它再少些,按照一千二百萬兩來,分成六份,每份就是二百萬兩。我娘占兩份,給她備四百萬兩;庾清和他未來的妻子也占兩份;剩下兩份,自然該是我和你的。我那份就算送給他們了,但你這份總要拿回來。”

冬兒自幼長在冬水穀中,極少有花錢的時候,這時猛地多出二百萬兩銀子來,登時有些不知所措,隻是說道:“我也不要。你跟我回穀去,又不用錢,拿這麽多錢幹什麽?”

庾淵道:“總不能以後就住在穀裏哪也不去。這筆銀子,我們用來遊山玩水,不是也很好麽?再者,以後咱倆成親有了孩子……”說到這半句,冬兒羞紅了臉,跑出屋子不願再聽,庾淵臥床養傷不好追她,便作罷不提。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快到年終之時,庾淵的內傷終於大好。這中間,李穆然再沒有來庾淵的宅子找過冬兒,而冬兒也隻是通過每天老四向庾淵的回報,了解李穆然的消息。庾淵心知她終究放不下那個男子,每天見老四來了,便都主動叫著冬兒一起聽。冬兒到了此刻,就算再傻,也明白庾淵做這件事究竟有多為難。她對他的感激之情與日俱增,時常思量著就算當真嫁給了他,那也不是什麽壞事。至少,他是真心待自己的,“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她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