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淵的內傷好了之後,便張羅著收拾行囊,準備北上。這日,東西已經都收拾好,他忽然拉著冬兒就往宅子外邊走,冬兒奇怪是要去哪兒,豈料他竟回了一個她意料不到的地方:“嚴府”。

“去那兒幹什麽?”冬兒的腳步一下子就停了下來。好不容易緩了十來天,她能夠重又開心,可這時一聽這兩字,想起李穆然,她的心又不禁隱隱作痛起來。

庾淵道:“怎麽說也是他帶你來的,我們一句話不說就離開,不是太合適。更何況他也算你家裏人,你難道打算這輩子都不見他了麽?”

這輩子都不見李穆然……冬兒不是沒想過這件事情,隻是每次想起,都覺心痛難耐。李穆然不可能一輩子不回穀裏去,哪怕隻是平常回去探望師父,兩人也會撞上。她難道一輩子不理他麽?

庾淵見她低頭不語,遂調笑道:“我不會和他起衝突,你放心。大不了,隻拿他當我未來大舅子看。”他言談中帶了幾分不正經,又帶了幾分玩笑,倒叫冬兒不好辯駁,隻得跟著他一路往嚴府去了。

嚴府早傳出風聲來,說佟姑娘在三個月前生了怪病,折回了老家休養。這借口是仙莫問背著李穆然編的,等李穆然回建康時,一切都木已成舟,想改也改不了。隻是那天冬兒跟著李穆然一路哭回嚴府,路上雖沒什麽行人,但還是叫嚴府上下震動了一番。可是冬兒當天晚上便又悄然離去,李穆然思忖再三,仍是保留了仙莫問的處置方式,沒有再改動。

此刻,庾淵在旁人眼中是早該“死了”,冬兒則是早該“走了”,兩人都不應該出現在建康。故而借著天寒地凍,兩人穿的大氅都有著大大的帽子,這時兜頭兜腦地一遮,誰也認不出來。

兩人去拍嚴府的門,卻沒想到竟吃了閉門羹。應門的不是以前那個老門房,換成了嚴墨。他瞧了冬兒,本要放她進來,可是再一看跟在她身後的是庾淵,便搖了頭。

李穆然和他那四個手下也不在府中,據嚴墨說,馬上要過年了,李少爺去給李家夫婦備年貨,過幾日便要回巢湖去了。冬兒見不到李穆然,有些失望,但心中也覺得如釋重負,她拉著庾淵便往回走,孰料庾淵卻攔著她,說再等等。

嚴墨看外邊飄起了雪,便開了門縫叫冬兒進來,卻死活不肯讓庾淵進門。冬兒有些惱他,她不忍讓庾淵一個人在外邊凍著,便賭氣也不進嚴府,陪著庾淵一起站在門口。

庾淵聽她話中隱隱埋怨著李穆然,遂勸道:“嚴家的人應該都知道我的身份。他們一家子都是細作,自然要防著我些,這也未必就是他的意思。”

冬兒和他在嚴府門口站了大半個時辰,她見庾淵大傷初愈,有些耐不住寒,便把他雙手握在手裏,為他運著真氣。風雪這時又大了些,漸漸地連冬兒也覺腳尖被凍得發了麻,不由跺起了腳,蹙眉道:“怎麽還沒回來?”

庾淵也實在受不住凍。他平日做生意雖然辛苦,但世家子弟的習性也沒有完全摒棄,況且他不缺銀子,因此總習慣把身邊一切都弄得舒舒服服的。大冬天站在雪地裏吹風,這種苦也是頭一次受,不過瞧冬兒寧可陪自己一同凍著也不進嚴府,他心裏倒是暖洋洋的,隻覺活到現在,倒數今天最是揚眉吐氣,滿心快慰。

冬兒瞧庾淵一臉傻笑瞧著自己,忽地想起在山洞暗道之中,兩人也曾被凍得如此狼狽,不由“咯咯”一笑。庾淵愣道:“你笑什麽?”

冬兒笑道:“我笑你鼻涕都被凍下來了,自己還覺不出來呢。”

“啊?”庾淵一下子變得麵紅耳赤,忙伸手到懷中去掏帕子,卻見冬兒早拿出來她的遞給了自己。冬兒瞧庾淵平日裏那麽一個謙和如玉的公子哥,這會兒忽然變得手忙腳亂起來,更覺好笑,直笑得喘不過氣來,然而正在此時,忽聽耳邊響起了腳步聲。

一個男子清了清嗓子。

冬兒轉過頭去,隻覺胸

口如被重錘砸了一下,一下子,笑容全僵在了臉上。

李穆然手裏提著兩盒幹貨,身後的李順、李財等人則大包小包抱著糕點酥糖。一行人剛轉進巷口,就瞧見冬兒和庾淵在打情罵俏。

李穆然木木地看著冬兒,冬兒也怔然瞧著他,兩人都不說話,旁人也不敢多嘴,隻有庾淵在冬兒身後,極不合時宜地拿手帕擤了擤鼻涕,然後折起來揣進了懷裏。

李穆然橫了庾淵一眼,又看向冬兒,他穩了穩心緒,問道:“回家了怎麽不進去?”

冬兒被凍了這麽久,心中對他有氣,便冷哼一聲,道:“你的門房架子大,我進不去。”

庾淵忙道:“隻是不讓我進。佟姑娘在外邊陪我的。”

李穆然沒理他,走到門前拍了一下,道:“嚴墨,開門。”

自從嚴國英死後,嚴墨對李穆然惟命是從,聽了他的吩咐,立刻開了門,什麽都不敢說,便恭恭敬敬地迎了“佟姑娘”和庾淵進來。李穆然冷眼瞥了他一下,道:“今天的事情吩咐下去,這兩人誰也沒見過。”

嚴墨點頭稱是,轉身便走。李穆然把手上的幹貨交給李順,引著冬兒和庾淵到了大廳,屏退了一眾仆從,才問道:“冬兒,你有什麽打算?”

冬兒看了庾淵一眼,沒接話。庾淵微微一笑,道:“我和冬兒要一起回冬水穀。”

李穆然早就料到有這個結果,他強笑兩聲,又問道:“什麽時候走?”

庾淵道:“明天就走。”

李穆然目光掃向冬兒,見她垂頭不語,心知這事是定下來了,便強忍心中苦悶,澀聲道:“那你們今天來,是和我道別的?”

冬兒這時終於開了口:“是。”

庾淵卻道:“除了道別,我也有話和你說。”

李穆然淡然道:“真巧,我也有話和你說。”

冬兒心知庾淵定然是來送線報給李穆然,可卻不知李穆然對庾淵有什麽話說,她怔怔瞧著那兩人,有些不知所措。繼而,就見李穆然忽地站起了身子:“跟我到後院去。”

庾淵也站起了身子,冬兒亦要起身,李穆然卻對她一擺手,道:“冬兒,你在這兒等著。你放心,我這回不會打他。”

冬兒看向庾淵,庾淵對她微微一頷首,便隨著李穆然一同往後院去了。

李穆然走到後院涼亭中站定。他走得很快,庾淵緊跑慢跑才跟了過來。李穆然見他的樣子,不由一皺眉,繼而問道:“你要說什麽?”

庾淵笑道:“你先說。”

李穆然搖頭道:“你說完我再說。”

庾淵拗不過他,歎了口氣,道:“也罷也罷,瞧在冬兒麵上,我就讓你一回。”語罷,他從懷中掏出一遝紙冊,遞到李穆然麵前,道:“你看看,我相信這裏邊有你要的東西。”

李穆然不明所以地接過紙冊,翻開掃了一遍。那裏邊多是東豫州以及北府兵的軍備情況,他不知庾淵是從何處得來的消息,可是那上邊的數字和他查到的有很多是一樣的,還有許多是他手下的人根本就查不到的,絕然不是偽造。他深吸口氣,合上冊子,問道:“你怎麽查到的?”

庾淵笑道:“我入行十幾年,算是你的前輩。更何況有這個身份掩飾,查一些事情,總比你來得方便些。”

李穆然道:“你今天來,就是為了送線報給我?”

庾淵一斂笑意,正色道:“自然不是。我來,是為了謝你。”

“謝我?”李穆然冷冷地看著他,問道,“謝我什麽?”

庾淵道:“一來,謝你把冬兒帶出穀,叫我遇上了她;二來,謝你傷得她再也不願意和你在一起,不然我怎麽有機會?”

庾淵的話像是兩把刀,深深地刺進李穆然的心中。可他這幾日,心早就已經痛得麻木,遂隻淡淡一笑,道:“我明白了,你是來報複的。”

庾淵錚然道:“你說的是。我就是來報複的!你怎麽傷她的,我就要怎麽一分不差地還給你!我跟她在山洞裏的時候,我不信這世上有這麽笨的細作,反複試探她,可笑我試來試去,竟然試出了一顆至純至善至真的心。”他說到這,忽地便怒了起來:“可是這顆心裏有你,你這混賬卻半點都不知道珍惜!我早就想罵你了!她在我麵前,提起你一次,便哭一次,你知道我心裏多難受麽?她這麽對你,你就忍心把她帶出來!你知不知道她在建康每一天都是煎熬?”

庾淵一口氣說了許多,像是把憋在心裏許久的話一股腦全倒了出來,他靠著涼亭的木欄,長出了口氣,道:“幸好老天爺都站在我這邊,給了我一間跟穀裏房屋一樣的宅子,讓她能先躲著。她跟我在一起,遠比和你在一起快樂。”

李穆然看著他的神情,木然點了點頭,道:“你說得對。既然如此,她和你在一起,我沒什麽好說的。不過……”他忽然冷聲道:“如果你有一天對她不好了,不管你逃到哪兒,我都要殺了你。”

庾淵笑著看他,道:“有我在一天,我就保她高興一天。我就是死,也不會變心。”語罷,他又從懷中拿出一塊竹令,扔到李穆然麵前:“我手下有二十八名下線,又稱‘二十八刺’。之前出了些事,現在隻剩二十四人。我去了穀裏,他們跟著我也沒用,不如就交給你。這是紫竹令,你亮給他們看,他們自然就明白了。”

李穆然笑笑,接過那令牌來。他緊手一攥,繼而展開手掌,令牌已碎成了千百片,風吹過,登時飄散得無影無蹤:“做細作太苦。他們跟了你這麽久,你走了,還不放他們自由麽?”

庾淵初始一愣,繼而歎笑道:“你說得對!是該讓他們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了。”

李穆然看庾淵該交代的事情交代完了,便從懷中取出一個信封,交給庾淵:“冬兒的喜厭愛憎,我都寫得清清楚楚。你拿去。”

庾淵拿著那封信在手上,他沒有李穆然的內力,隻能老老實實地一點點撕碎,繼而隨手拋撒,扔出漫天的紙屑:“笑話!我愛她,自然要用我的法子愛她!幹什麽要學你的來!我就是要她心中以後再也沒你,隻有我一個!”

李穆然看他撕了那信,不惱不怒,隻悠然道:“我沒看錯。”隨後,他伸手抓住一張紙屑,展開來給庾淵看。那紙屑潔白如雪,竟是空無一字。

庾淵與他麵麵相覷,俄而,兩人一齊朗聲笑了起來。

次日辰時,冬兒與庾淵便到建康南渡口,李穆然獨身前來為二人送行。

李穆然見冬兒要上船,終於還是按捺不住,上前緊緊抱住了她。庾淵知道攔不住他,便也沒攔他。倒是廿八打起了抱不平,一直在旁邊喊道:“大壞蛋,你放開佟姐姐!”

庾淵對老大比了個眼色,老大就手一撈,把廿八扛在肩上走遠了。庾淵見了,不禁淡淡笑了笑。廿八這丫頭如今恢複了自由身,托付給老大照顧,但願以後能改改這咋咋呼呼的脾氣。

冬兒被李穆然擁在懷中,她這時心裏還會痛,可是那痛苦的感覺終究淡了許多,眼淚也落不下來了。她在他耳邊說了一聲“再見”,李穆然則在她耳邊說了一句“保重”。繼而,兩人便分開,李穆然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交給冬兒,托她帶給師父李秦。冬兒被庾淵扶上了船,那船家竹竿一撐,船便離了岸,向北而去。

冬兒跑到船尾,怔怔地望著李穆然,見他仍站在渡口上,手不停地揮著,她再也忍不住,終於伏在船舷欄杆上,淚如雨下。

庾淵看著她的背影,長歎一聲,忽地展扇朗聲吟道:“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

彼時,江麵之上,雪如鵝毛,紛飛而下,轉眼間,那船就成了一個黑點,如江麵眾多黑點一般,再也辨不出來。隻有庾淵的聲音,仍在江麵之上,久久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