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元六年的正月,李穆然回到了巢湖,在李擎濤家中過年。

正月向來平靜。李穆然除了跟李擎濤夫婦拜親訪友以外,待在家中,無所事事。劉風清也回了巢湖,他要留到初十再回建康,閑暇時,李穆然也和他聚了一次。

劉風清仍一心以為“佟姑娘”怪病纏身,便追問“李達”她何時能回來,又問他二人何時成親。李穆然無心應付,想著冬兒此前留下的借口,便說她家裏出了事,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了。

劉風清看他難過的樣子,自然信以為真。他好心好意,便拉著李穆然借酒澆愁,結果李穆然沒喝醉,他自己倒醉得爛醉如泥。酒後吐真言,從劉風清口中,李穆然又套出一大堆消息。瞧著醉倒在長案旁的劉風清,李穆然隱隱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謝石要從尚書提為仆射了。此人是謝安的六弟,向來負責督練晉國的水軍。那麽,未來那場秦晉大戰將是水戰麽?到了此時,李穆然仍然希望秦國能贏了晉國,畢竟自己過來當細作,目的也是在此,即使贏了之後,自己再跟隨大將軍一起反,那也是這之後的事了。

晉軍的水兵遠勝於秦,如今又由謝石統領,雖說秦一直在巴蜀*練水兵,但隻怕也是敵不過的。昔日曹魏赤壁之敗,便是吃了水戰的虧。如今秦若要南下,一定不能在水上多耗時日。

李穆然帶著這樣的疑慮,回到李家,與李擎濤一起看著地圖,終於找到了一處晉軍阻攔秦軍的絕佳地點——壽春。

壽春位於淮河中遊,東臨淝水,背靠八公山。

壽春現在晉國製下,但是北有彭城,東有荊州,這兩處地方都有秦國重兵把守,可說成犄角之勢,如兩柄馬刀,直刺向壽春。但是,壽春往南就是淮陰,是北府兵駐紮重地,朝發夕至,兵源充足,要想打下來,也並非想象中容易。更何況壽春隸屬東豫州,一個月前,毛當在許昌到任,與壽春互為守望,可以說,兩城已守得如同鐵桶一般,水潑不進。

一想到兵爭之事,李穆然便忘記了之前的種種煩心事。他和李擎濤兩人對著一張地圖談了一整夜,李擎濤看他言談錚錚,越說越精神,臉上神采煥發,心知領頭人此前的情傷算是全緩過來了,這才放下了心。

然而李穆然的煩心事算是了了,苻堅的煩心事又來了。

不出正月,秦國宮廷爆出一件醜聞,說是苻堅的母親苟氏年少寡居時,曾對衛大將軍李威有辟陽之寵,結果史官把這些醜事全都記載了下來。苻堅不知受了什麽人的挑唆,翻閱皇室起居注,結果發現此事,惱羞成怒,大發雷霆,把起居注燒了不說,還將所有的史官一並重罪嚴判,為此殺了十來個人。隻可惜記載此事的著作郎趙泉和車敬早已去世,並未獲罪。

這是宮廷秘聞,卻不知被誰抖了出來,傳到了晉國,一時之間引為大街小巷的笑談。李穆然禍從天降,被苻堅發了道密旨狠狠責罵了一頓,密旨中又叫他盡快查出何人走漏了消息,如果做不到,將予以嚴懲。

李穆然心知此事可大可小。對於秦人而言,很多部族中人尚保留著“父死則妻其後母,兄死則妻其嫂”的習慣,對於女子貞節,看得並不是太重。苻堅之父苻雄去世時不過三十五歲,想來苟氏當時更年輕,她是一國之母,自然不能另嫁他人;然而李威是苟氏表兄,那時苻堅年幼,多虧這位表舅在旁輔佐,才有後來的一切。因此苟氏和李威日久生情,這也是無可厚非之事。關鍵在於,一者,李威已死,臨死之前,苻堅因為感謝他的輔佐,是以待父之道相待;二者,此事傳到晉國,百姓引為笑談,對秦人更加鄙視;三者,也是對李穆然最重要的一點:王猛是李威推薦給苻堅的!

前兩點不過讓苻堅失了裏子和麵子,他吃了啞巴虧最多惡心一陣子,這件事無人再提也就作罷;可這第三點,卻會動搖苻堅對李穆然信任的基礎。

李穆然暗忖這件事情傳出來,多半又是姚萇做的手腳。自己對他而言,看來是成為肉中刺眼中釘了,非要除之方能後快。然而查出是誰走露了風聲,這件事委實困難,卻不得不做。否則日後秦晉之間有個風吹草動,姚萇在苻堅身邊隻消把責任一推,便都成了自己辦事不利。

苻堅的密旨送到時,李穆然已回了建康。經過這一段時間在李家的

休整,他的心情好了許多,辦起事情來也是事半功倍。與此同時,去年年底秦國換來的那批和尚,也有人主動跟他進行了聯係。

聯係李穆然的是個小沙彌,名號慧靜,據稱是慧遠大師的小師弟。慧遠師從釋道安,此時他在廬山已另辟淨土宗,開壇說法,晉帝推崇佛法,因此待其甚厚,許他建龍池寺,又命當地知州格外照顧。

建康乃至整個晉國一時間盛行起了修佛之風,李穆然雖然不信鬼神,但到了這時,也偶爾會跟著劉風清一起去建康城內的寺廟聽僧人講佛論經。劉風清說“李達”是流年不利,嚴家出了一堆事情,連帶著“佟姑娘”也得了怪病,家裏還出事,非要拉著李穆然燒香許願。李穆然無奈之下,也隻得跟著他一起拜起佛來。他聽劉風清念念有詞,無非是求諸事順利,求官途坦順。而周圍有很多人都在求,求姻緣,求前程,求平安,他怔怔地看著佛像,腦中亂作一團,卻不知該求什麽。

求前程?他隻相信前程握在自己手中。求姻緣?他已與郝貝定了婚約,那女子對他一心一意,會是位好妻子。求平安?在建康一日,他便難得平安一日,平安哪裏是能夠求來的。他聽劉風清讓他為“佟姑娘”祈福,他淡淡一笑,暗忖冬兒這時和庾淵在一起,有那個人精照看著,多半是出不了岔子的,要他為他們求什麽呢?求他們白頭偕老,百年好合麽?

他難得有自覺做不到的事情,而這就是其中一件了。

嚴國英死後,李穆然全權掌管秦布在晉的細作網,與慕容垂的消息來往,也就變得通暢了許多。可是他心中,一直隱隱約約擔心著姚萇的那條暗線,那條線之前到了石氏處,便斷了,這之後的再也無從查起。他每每想到此處,便有些後悔那時殺石氏殺得過於急了。石氏是個怕死的人,倘若以性命要挾,定能套出許多消息。可惜人死不能複生,眼前也隻有從頭做起。

李穆然一直懷疑苟氏與李威通奸的消息,是通過姚萇或者朱序的暗線傳到了晉國。這兩人都能直接接觸到宮廷秘聞,而且也都有傳訊的能力。不過,自從他得知了朱序傳訊的線路後,便已加派人手盯緊了這條線,因此朱序傳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麽便隻剩下了姚萇這條路。

姚萇會通過什麽人傳信呢?

李穆然不相信姚萇仍會用舊線。畢竟,姚萇也知道石氏出了事,但他並不知道李穆然會直接殺掉石氏,並沒有問出後邊的下線。姚萇是個多疑的人,總不會踏踏實實繼續用原來的暗線,因此多半會采用新人。

而最方便他安插新人的,便是去年年底從秦國交換到晉國的那堆和尚。可是姚萇是知道苻堅必定會讓晉國細作查泄露消息之事,他這麽做,無異於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會這麽笨麽?

李穆然暗暗搖頭。如果真是姚萇傳訊,那麽他定然有十足把握不叫人查到蛛絲馬跡。

他想著錢無咎是慕容垂暗線的傳信者,他在晉國已經經營了七八年,對秦晉來往算是了解得一清二楚,此事倒不妨與他商量商量。

這日春寒料峭,李穆然一早起來,便去了錢無咎的當鋪。他小心謹慎,去的時間很早,卻沒想到,有人比他來得更早。

那人正是庾清。

李穆然到當鋪時,正瞧見庾清坐在當鋪廳中,大發脾氣。他手邊擺著一包首飾,看樣子是想來當掉。錢無咎在他麵前陪著笑,但許給的銀子卻隻有千八百兩,恐怕連那包首飾原價的一成也不到。

庾清餘光瞥見李穆然進了鋪子。他見這人瞧著麵熟,但一時卻想不起來在哪見過。李穆然也不理他,隻從懷中取出塊玉來,遞到錢無咎麵前,道:“死當。”

錢無咎自然識得他,忙接了玉,笑道:“這位客官,您這塊玉價值連城,不如我們到後邊詳談。”語罷,對庾清深深做了一揖,領著李穆然便往後院去。

“慢!”庾清一攔,滿麵惱怒,“錢掌櫃,你……你別欺人太甚!我好歹也是玉宇閣的東家,你就把我撇在這兒?”

錢無咎陪笑道:“庾少爺,不是我撇您,是您要價太高。這一包首飾,就想要我十萬兩銀子,這未免……未免太難為在下。我們這家鋪子能耐有限,不如您去另找別家?”

庾清怒道:“我若能找別家,還到你這兒來麽?

今天總之你要是不給錢,我就在你這兒不走了!什麽生意,誰也別想做!”

錢無咎眉頭一緊,瞧向李穆然:“李少爺,您……要不稍等片刻?”

李穆然默默橫了庾清一眼,走到一旁坐下。他打心底裏瞧不起這個隻知敗家的士族公子哥,因為冬兒和庾淵的緣故,更是對庾清充滿了敵意,此刻強忍著沒把他趕出當鋪,已是盡了最大的努力了。

庾清隻覺身上無緣無故地一寒,他不知這是李穆然身上散發的殺氣,也就不以為意。他回身從那包首飾中拿出一對兒玉鐲子,放到錢無咎眼前,道:“你識不識貨?隻憑這對兒鐲子,我要你三萬兩銀子,也不嫌貴。更何況還有其他的那麽多。”

李穆然冷眼瞧著庾清和錢無咎討價還價,暗忖這位庾家二少多半已將玉宇閣敗得一塌糊塗,真是創業難敗業易。看他拿來那包東西多是女子首飾,也不知是偷偷拿了誰的,可歎庾淵一片心血,終究還是全毀了。

想到此處,李穆然不由輕歎了口氣,又有些可憐庾清。

錢無咎這時心思全放在李穆然這邊,隻想趕緊打發庾清離開,跟他來回推搪了幾句,終於還是給了他二萬兩銀子,收下一對鐲子三對兒耳環,派了夥計送他出門。

李穆然看他唉聲歎氣,淡淡笑道:“是我來得時候不對,倒叫你多貼了他一倍的銀子。”

錢無咎吐了口氣,笑道:“哪裏哪裏。李少爺請隨我來。”

李穆然跟著錢無咎到了後院小屋。那屋子應是倉庫,一進門,便見燈火輝煌中,滿滿當當的,全是各色金銀珠寶。李穆然隨手抓起一串祖母綠項鏈,拿在手中看了看,笑道:“錢掌櫃,看不出你這當鋪還挺賺錢的。”

錢無咎赧然笑道:“都是托大將軍的福。領頭人,今天來找我所為何事?”

李穆然將聖上派下來的任務告訴了錢無咎。錢無咎低頭沉思了一陣,忽地開口:“您是要查傳信的路子,可是有沒有想過,這消息可能根本就不是通過細作傳過來的?”

李穆然一愣:“不是通過細作?”

錢無咎道:“從聖上宮裏把消息傳出來的是細作沒錯,但隻要一出了宮,便極有可能不是。”

李穆然問道:“何以見得?”

錢無咎笑道:“這消息是宮廷秘聞,和我們平時打探的那些不一樣。而尋常百姓,對於這些事情最是津津樂道。隻要那細作把消息告訴給了晉國商人的家眷,那麽一人傳十人,十人傳百人……這又該如何查起?”

“是了。”李穆然恍然,暗罵自己愚笨。他自從得了任務後,每天日思夜想,把自己的思路完全禁錮在了“細作”二字上,從來沒想過其他,這時被錢無咎一提醒,才覺豁然開朗。隻是錢無咎的話他能明白,可又該如何跟苻堅解釋?

錢無咎見他先是輕舒了口氣,繼而重又皺眉不語,忙道:“領頭人是否在擔心無法向聖上交差?”

李穆然被他猜中心事,不覺莞爾。他見錢無咎滿麵笑意,遂問道:“你有何計策?”

錢無咎道:“您是否記得年前的東豫州兵備消息?”

李穆然點了點頭。那東豫州的兵備消息是他自己決議去查的,查完了之後,他心知這消息不能直接遞給苻堅,便依舊傳給了慕容垂,走得正是錢無咎的路子。

錢無咎又道:“那消息,大將軍並未傳給聖上。”

李穆然早料到大將軍會將消息私吞下來,故而未露驚訝,隻淡然道:“那又如何?”

錢無咎道:“傳信之人從長安回來時,帶了大將軍一句話。現在該是告訴領頭人的時候了。”

李穆然“哦”了一聲,問道:“什麽話?”

錢無咎道:“大將軍說,如果領頭人遇到困難,可以直接將消息傳給聖上。”

“當真?”李穆然心中猛地一震,繼而隱隱覺得有些感動。錢無咎說的不錯,苟氏與李威私通的消息外傳,苻堅隻是一時之氣,而他真正心中所想的,始終還是秦晉之戰。自己如能將東豫州和北府兵軍備消息交給他,那就是大功一件。

而真正值得揣度的,則是慕容垂的態度。將軍備消息上交,自然會將秦晉大戰的時間提前,如此看來,大將軍恐怕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