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看那木窗倏然被合上,他不用猜也知道庾淵在屋中。他再沒心思看舞蛇雜耍,隻想離開。郝貝還偎在他懷中,李穆然心情有些煩躁:郝貝不是怕蛇的人,偏偏愛在自己身邊矯揉造作,這幅樣子,方才全被冬兒看在眼中,看她的樣子,隻怕心中極難過。

他不願對郝貝發脾氣,便耐著性子低頭問道:“看完了麽?我們該走了。”

“好!”郝貝聽出了他話中的不容辯駁,隻得戀戀不舍地從他懷中站了出來,跟著他又往人群外擠去。

二人找回萬裏追風駒,不出半個時辰,乘馬回到慕容都統府門口。

郝貝跳下了馬背,繼而回身看著李穆然。李穆然也下了馬,走到她身前,淡然笑道:“不敢進去?要我陪你去見慕容都統麽?”

郝貝抿嘴搖了搖頭,道:“他正在氣頭上,你進去見了他,還不是要被罵一頓。”

李穆然笑道:“被罵就被罵,也沒什麽,總要把話說開才好。”

郝貝道:“反正你明天上了朝,一切就都明了了,我多等一天就是。”語罷,她深深地看著李穆然,忽地雙手扶上他的臂彎,道:“我要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大英雄,不是膽小鬼!他們都說錯了!”

她說得很動情,目光灼灼,看得李穆然臉上微微發燙。

私心之中,李穆然很是享受郝貝對自己略帶崇拜的愛意。他是個男人,自然希望在自己的女人心中,如天地一般無可取代。然而冬兒與他從小一同長大,雖然一向也認為他凡事比她出色,可終究不曾像郝貝一樣,把他視作英雄。更多的時候,冬兒隻是把他當做一個夥伴,雖然失去痛苦,可也不是無他不可。

李穆然凝望著郝貝,暗忖自己這一生,怕是都難以回報她同樣的感情。然而在這一刻,月光融融之下,他眼中的郝貝卻是極美的,他明明白白地感覺得到,自己是愛她的。雖然那愛意微弱,可他的的確確是愛的。

“阿貝,我喜歡你。”他往前一步,把郝貝攏進了懷中。

這是他第一次對她開口說“喜歡”二字,郝貝怔了許久,才確信自己並沒有聽錯。她高興得幾乎要哭出來,緊緊抱著李穆然,悶聲道:“我等你說這句話,等了好久!”她停了停,又仰起來,笑道:“你知道嗎,我有多怕……多怕你娶我隻是因為我傻傻地守了兩年假墓,多怕你根本就不喜歡我。”

李穆然暗叫慚愧。郝貝幾乎就猜中了他的心思,隻不過經了兩年磨礪,這個女孩子心智成熟了許多,這幾個月的相處,讓他感受到了她的似水柔情,又覺出她的成長和變化,才慢慢轉了心思。

冬夜寒風大了些,郝貝的頭發被吹得有些散,李穆然伸手為她攏了攏頭發,笑道:“傻丫頭,現在能安心嫁我了?天氣冷了,你早些回去吧。我明天從軍中回來,再來找你,好不好?”

“好啊!”郝貝眯著眼極歡快地笑了笑,輕身跳上了都統府的門口台階,又回身衝他招了招手,便拍起了門。

李穆然見郝貝進了府門,才駕馬離去。回程他又經過了朱雀街,見那舞蛇的雜耍團已經散了,瓊玉閣也關了大門,街上空****的,已沒什麽人。他情不自禁地又仰起了頭,看著那木窗,想著那扇窗戶什麽時候能打開,能再讓他看她一眼。

他知道冬兒就在這木樓中,他也知道憑自己的權勢,就算瓊玉閣當真關門不做生意,他去叫門,也無有不開。可是他始終踟躕不前,那扇門在他眼中,是一道無法逾越的屏障,他不敢去碰,也不能去碰。

自己的確是個膽小鬼。李穆然自嘲地笑了笑,終於還是輕吒一聲,駕馬奔離。

次日上朝,李穆然正打算請命出戰,不料荊州最新的戰報一早便遞了來。

這次的戰報,竟不是捷報!

晉國一萬水師擊潰了益州增援的水師。與此同時,桓石虔在陸上攻打管城,擒獲了荊州司馬閻振,中兵參軍吳仲。經此一役,荊州駐軍被殺七千

人,一萬餘人做了對方的俘虜。這一戰後,都貴元氣大傷,晉國士氣大漲。隻是晉國傷敵一萬,自損八千,看樣子,是不會乘勝追擊的。

苻堅得報後先是震驚,再是不信,最後則是大怒。他強忍著性子要斥候講明戰況,那斥候伶牙俐齒,跟說書的似的,講得整場戰事活靈活現,如在眼前。

他先說的是水戰。益州水師本是秦國的壓箱寶,可這一次卻完敗於晉國水師,這件事讓苻堅備受打擊。據那斥候講,晉國的水兵一個個就像不怕死一樣,隆冬臘月裏,竟敢赤著身子下水,遊到對方船下鑿船。益州水師都是新練的兵,完全不能招架對方拚命般的攻勢,於是一艘艘船被鑿沉,許多水兵落水就被凍僵,甚至和晉國的水兵凍死在了一塊。漫漫長江的水麵上,四處都是凍得鐵青的人屍,如同地獄一般。

至於陸戰,東豫州的守備部隊是桓衝的嫡係,雖然不如北府兵精良,但也是晉國排行第二的精兵。此前秦國得到的兵備消息並沒有錯,可是都貴勝了十幾場後,貪功冒進,致使閻振陷入了包圍。吳仲救援閻振,二人率兵退守管城,結果水戰失利後,都貴無力再援,導致管城成為了一座孤城,終被攻破。

李穆然聽得連連惋惜。說實話,他很生都貴的氣,那些消息是他費了一番功夫才得來的,可都貴卻半點都不珍惜,未加以利用。他原以為都貴如此誤事,苻堅至少會將他革職查辦,沒想到苻堅果然不愧大度“美名”,雷聲大雨點小,隻是輕描淡寫地發聖諭責備了幾句,便沒了下文。

見苻堅如此處置,李穆然被氣得無話可說,他不能當朝發作,差點被這口氣憋得內傷,下午回到營中,在中軍大帳悶坐了許久,才勉強緩和下來。

仙莫問和賀蘭尊也聽說了荊州兵敗之事。自己國家戰敗,每個人心情都不好,可二人卻沒想到李穆然除了鬱鬱不快以外,更是怒容滿麵。兩人難得見李穆然發火,都不敢進中軍大帳,便老老實實候在帳門外。過了半個時辰左右,二人見帳簾掀開,李穆然一臉落寞地走了出來。

他們瞧得出,將軍依舊很不高興,可是他臉上的怒容已經散去了。

仙莫問跟李穆然關係較賀蘭尊近些,便大著膽子先問了話:“將軍,荊州戰敗,朝中怎麽說?”

李穆然長出口氣,道:“都貴太守原位不變,繼續駐防荊州。冠軍將軍撤職,由大將軍暫代其位。”

仙莫問一驚:“大將軍?慕容將軍是京兆尹,難道要外調去荊州麽?”

李穆然搖頭道:“冠軍傷亡慘重,先撤回來休整。鎮軍外調。”他頓了頓,又道:“本來應是咱們撫軍外調,不過朝中人言我新官上任,帶兵時間太短,因此是換了鎮軍。”

賀蘭尊在旁籲了口氣,道:“不是咱們就好。”

李穆然強笑了兩聲:“兵敗過後,什麽事情都會出來,也別高興得太早。西域十二國剛剛進貢稱臣,這時聽說咱們敗了,隻怕要生二心。到時讓你遠赴西疆,還不如南下呢。”

賀蘭尊笑道:“我不是為自己擔心。將軍,您明年三月就要成親了,如果這時忽然外調,那郝姑娘怎麽辦呢?”

李穆然一怔:是啊,他今天隻顧著想軍事,卻全然忘了自己和郝貝的終身大事。如果這時他外調,那麽郝貝該怎麽辦呢?

荊州兵敗的消息漸漸傳得街知巷聞,然而年關將至,長安城中,濃濃的喜氣衝淡了兵敗的黯然,尋常百姓們關心眼前的節慶,遠甚於關心千裏之外,幾千秦國子弟的流血犧牲。

李穆然留在長安過年。他已有兩年沒有回冬水穀過年,對於穀中諸老,甚是牽掛,可惜軍務纏身,每天都是無休無止地議事,他委實無法脫身離開。

李穆然留在長安過年,最高興的自然是郝貝。她每天都跑到將軍府上來,擺出夫人的架勢,指揮李順和幾個丫鬟布置。在家居擺設方麵,李穆然是全然的門外漢,他和慕容烈一樣,自己住的地方大大咧咧的,不

怎麽*思在裝飾上,故而將軍府顯得死氣沉沉的。郝貝來了幾次,便皺著眉頭四處指點。李穆然心想她以後住過來,總該她看著高興才好,便讓她幫著收拾。

將軍府漸漸有了過節的樣子,門口貼了桃符,也掛起了紅燈籠,庭院中種了梅花,窗戶上貼了剪紙,開始愈發地有了家的味道。而在這個家裏邊,一切都有著郝貝的印記,李穆然思念冬兒的心自然而然地漸漸變淡。

過年之前,慕容家又發生了兩件大事。一件是慕容垂認了慕容烈為螟蛉義子,另一件則是平陽太守慕容衝娶妻。

慕容烈與慕容垂向來關係親近,如今有了義父義子的稱謂,也不足為奇,隻是前一日兩人方認親,第二日長安城就起了流言蜚語,說慕容烈根本就是慕容垂的私生子,隻是因為母親是罪婦出身,故而一直得不到承認。這流言傳得很詭異,雖然是忽然傳起的,可是傳得速度卻很快,不到一天功夫,竟傳得街知巷聞,連軍中也知道了這件事情。

李穆然隱隱覺得這消息不是空穴來風,不過他也明白,懂得拿這件事情做文章的人,多半和慕容垂有仇。畢竟,一個“義子”身份,不足以令慕容烈繼承慕容垂的權位,可是親生兒子……那便不同了。更何況,慕容烈無論人品武功,都在慕容垂的嫡長子慕容寶之上,也深得慕容垂的青睞,這條弦隻要被人一撥,難保慕容寶不會起了猜忌之心。

傳出話的人是姚萇還是慕容暐,李穆然不得而知,隻是借郝貝去軍侯府照看慕容暉的機會,讓她帶話給了慕容烈,叫他這幾日避避風頭,小心忍讓。

而慕容衝娶親,李穆然則沒有時間親去平陽觀禮,隻是讓人備了一份厚禮送去。據說慕容衝娶的是平陽當地一位富紳之女,說實話,那女子的身份跟他並不相稱,不過慕容衝做過孌童的事情,終究還是讓高官顯貴避之不及,沒有人肯將自家女兒嫁給他。似乎慕容衝對親事並不是太樂衷,因此選的日子也甚不講究,連“正月不娶,臘月不嫁”的避諱也不管了。他特立獨行至此,朝中許多人不免又略起微詞,李穆然管不著別人,也隻能約束自己手下少說幾句。畢竟,他即將娶的女子原來是慕容衝的未婚妻,他又和慕容衝是八拜之交,於情於理,總有些過意不去。

正月頭三天,朝中照例放各位官員休息。這三天平平穩穩地過去,沒想到的是,剛到第四天上朝,眾人便得知了一個震動朝野的消息:東海公反了!

秦國東海公名為苻陽,是苻法之子。苻法是苻堅的兄長,當初他與苻堅、呂婆樓三人共同殺死了暴君苻生,本該由他稱帝,但他拒不肯受,才有苻堅如今高高在上。苻法威望本在苻堅之上,雖讓帝位,但每日仍是門庭若市,結果遭到苻堅母親苟氏的猜忌,落得被賜死的下場。苻堅得知他的死訊時,曾痛哭流涕,乃至嘔血數升。他心痛之餘,對苻法的妻兒甚是寬待,特意將東海郡封給苻陽,後來,又派王猛次子王皮作為略陽太守,輔佐苻陽。

結果,苻堅沒想到的是,荊州大戰失利的消息剛傳到了東海郡,苻陽便連同王皮一起謀了反。

東海郡仗著山高皇帝遠,這些年已經公然造錢,又公然招兵。苻融等人向苻堅屢次上表,但苻堅卻放之縱之,不予理會,此時終於自食其果。據探子回報,東海郡此次謀反約有三萬餘人,其中有一大半是重騎,他們起事之後,第一個目標便是青州。

青州因為在秦國內陸,不接邊疆,故而防守力量薄弱,隻有五千守城將士。隻怕東海公大隊一到,不消半天時間便能打下來。而青州一失,緊接著便到濟南,此後苻陽部隊北可前往幽州,南可下兗州,情勢委實緊迫得很。

李穆然心知自己的機會來了。此前因為荊州戰事他一直持觀望態度,朝中已有人對他不滿,如今若不請戰,隻怕不僅郝貝和慕容山會失望,就是聖上也會看輕了自己。

因此,苻堅話聲方落,李穆然便站了出來,朗聲道:“末將,請戰平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