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之後,長安變得愈發幹冷起來。

荊州戰事進行得如火如荼,每天戰報都如雪花般飛來。快馬連傳,日夜不停。從荊州到長安,最新的戰報不出八天便到,而李穆然做為撫軍將軍,每天從白天到半夜,都耗在了宮中,跟著聖上和其他幾名將軍研究戰況。

荊州之戰,果然隻是都貴單方麵發起的試探性戰役。如今的荊州,當地駐軍再加上朝廷援軍,一共有八萬餘人,而晉國的防守隊伍,則不過四萬人。晉國的四萬人一萬是水兵一萬是陸軍,秦國的八萬人,則全部都是陸軍。為了能夠試探水戰,苻堅特意又從益州撥了一萬水師前往荊州。

秦晉兩軍,於十一月中旬,進行了第一次交戰。

這是一次小規模的戰役,雙方於長江上打了一場水戰。秦出動兩艘大船,二十艘小船;晉則是一艘大船,五十艘小船。雙方隔著水麵先射了一陣子箭,見討不到便宜,便又各自劃回了營中,並沒有太多傷亡。

接著不出五日,兩國各出動了五千人,在荊州以東竟陵以西的一片平原上,打了一場陸戰。

秦國的統兵將領為荊州駐軍的中兵參軍吳仲,晉國的統兵將領則是南平太守桓石虔。這一次秦國的五千人為輕騎,晉國的五千人則是弓步結合。

雙方一觸即退,由於晉國的弓兵是輕騎克星,故而此役秦國死百人,傷兩百有餘,晉國則分毫未損。

又過五日,秦國出動重騎兵與晉國步兵相遇。此次重騎如雷霆般出擊,一舉擊潰晉國步兵,獲首級千餘,大勝而歸。

此後,捷報迭傳。

雖然時值寒冬,但秦國朝野上下都沸騰了起來。一時之間,歡聲如潮。每天李穆然上朝,都見到有將領向聖上請命帶軍南下,索性借機一舉剿滅晉國。

滿朝都是阿諛奉承、歌功頌德的話,李穆然聽得耳朵都起了繭子,他甚是膩煩這種風氣,可是如今已不是他在建康的時候,也隻能隨著眾人一起報喜不報憂。不過,他心中斷定荊州戰事並沒有戰報中所說的那麽樂觀。畢竟都貴對上的大將是桓衝,是晉國的大都督,那並不是一個能夠輕易對付的人。

這一日已近年底,李穆然從軍營巡視過後,酉時末刻回到將軍府。他一進門,就見李順迎了上來,道:“將軍,郝姑娘來了,正在書房等您呢。我瞧……我瞧她好像很不高興,眼圈都是紅的。”

李穆然微一簇眉:阿貝哭過?自從兩人定親後,郝貝向來都是高高興興的,今天究竟是出了什麽事?他忙了一天,身心俱疲,又餓著肚子,委實打不起精神來,可是郝貝的事他又不能不管,便歎了口氣,把馬韁交到李順手中:“知道了。我去看看她,你吩咐廚房備飯,一會兒送來書房就好了。”

李穆然走到書房前,見房內黑著燈,並不像有人的樣子。他有些遲疑,輕推開門,隻見月光透入房中,郝貝趴在書案上,已睡熟了過去。

看來郝貝已來了有一陣子了,她睡著的時候,外邊的天多半還是亮著的。李穆然溫然一笑,點亮了燭火。他走到郝貝身前,看她睡得很熟,也不忍心叫醒她,便解了大氅披在了她身上,繼而就坐在了她身旁,拿起案上昨日沒寫完的奏折,怔怔地出了神。

那奏折的內容,是向聖上說明現今並非攻打晉國的良機。他寫折子時,心情甚是矛盾,一方麵他作為撫軍將軍,不希望兵士去打一場必敗之仗白白送死;而另一方麵,他作為慕容垂的親信,也想著未來能隨大將軍建一番功業,好讓自己的理想早日達成。

他思慮再三,那折子終究還是隻寫了個開頭,便擱置下來,這時拿在手中,輕飄飄的一張紙,卻有如千鈞般重。李穆然輕輕歎了口氣,將奏折撕碎,紙屑全都扔到了火盆中。

他又等了一會兒,聽見府中的丫鬟叫門,便說了聲:“進來。”那丫鬟應了一聲,端了飯菜進屋,李穆然上前接過,放到一旁胡**,便叫丫鬟退下。

他轉過身來想叫醒郝貝,卻見郝貝已迷迷糊糊地抬起了身子。她抻了個懶腰,仰起頭來,臉上都是壓出的紅印子。李穆然見

狀笑道:“餓不餓?”

郝貝揉了揉肚子,點了點頭。她往窗外看了看天色,道:“都這麽晚啦!你剛回來麽?”

李穆然溫然道:“是。最近軍中事情忙,沒時間多陪你,是我不好。”

郝貝搖了搖頭,強笑道:“你忙大事要緊,我明白。”邊說著,邊和他一起把飯菜放到案上,擺好了碗筷。

李穆然聽她說話聲音甚是慵懶,整個人無精打采的,心想李順說得果然不錯,便給她夾了一筷子菜,柔聲問道:“今天怎麽了?誰惹我們阿貝不高興了?”

郝貝癟癟嘴,忽地道:“一會兒吃完了飯,你送我去阿烈家躲躲,我不想回都統府。”

李穆然笑道:“為什麽?你和義父他們吵架了?”

郝貝歎口氣,白了他一眼,道:“還不是因為你。”

李穆然愣了愣:“我?”他暗忖和郝貝的親事已經定下來了,和慕容山的矛盾也已緩和許多,郝貝如何會為了自己跟他們又起衝突。

郝貝看他不懂,又道:“本來我義父他已經看好你了,可是如今……如今朝中都在傳你是個膽小鬼呢!荊州戰事,其他將軍們都表了態願意增援,為什麽你不提呢?我義父說他有你這麽個膽小鬼做女婿,他也臉上無光。”

李穆然啞然失笑:“你希望我上戰場麽?”

郝貝急道:“我……我當然不想和你分開。可是別人都提了,就隻有你不說……你、你是為了我才不肯去麽?我不想拖你的後腿!再說了,就算你去,我扮作你的親兵混在營中,也不一定就要分開啊。”她說得有些著急,兩頰都泛了紅。

李穆然又給她加了些菜,道:“好好吃飯,別急。我……”他想跟郝貝解釋他為什麽不主動請戰,可是郝貝本就是罔顧人命的性子,又好鑽牛角尖,他就算好好跟她講,她又能理解麽?想到此處,他不由懷念起了冬兒。冬兒和他心有靈犀,很多事情,就算他不說出口,冬兒也能明白。

他刹那間有些出神,郝貝看他隻說了個“我”字便沒再往下講,不由問道:“李大哥,你想說什麽?”

李穆然回過神來,笑了笑,道:“我明天就去和聖上提出戰的事吧。不過聖上如果真的下令讓撫軍出征,你不能跟著,好不好?”

郝貝一怔:“為什麽?”

李穆然莞爾道:“我不想讓我妻子吃苦,這個理由行不行?”

郝貝臉上一紅,淺笑道:“不去就不去,誰稀罕天天在軍營中啊!”她悶頭扒起了飯,可嘴角卻全是笑意,李穆然看在眼中,心頭一暖,又道:“既然如此,別和你義父他們慪氣了,好不好?”

郝貝點了點頭,笑道:“我明白,義父也是為我們著急。”

兩人說說笑笑,一會兒便吃完了飯。李穆然牽著郝貝的手出了府門,兩人同乘萬裏追風駒,往都統府行去。

將軍府在城北靠西,都統府則在城南靠東,中間要經過朱雀街。朱雀街上全是酒家,到了晚上,一派花紅酒綠,熱鬧非凡。

此刻將到年關,各酒樓前都掛起了燈籠。郝貝是喜動不喜靜的性子,一見花燈,便勒停了馬,回頭笑道:“李大哥,你陪我看一會兒燈,好不好?”

在這些小事上,李穆然向來對郝貝言聽計從,便點了點頭,道:“好。”

他信馬由韁,順著郝貝的手指,仰頭看著一個個燈籠。這些花燈大多沒什麽特殊,花樣繁複的,也不過是蓮花燈、走馬燈,李穆然看了一陣,便沒了興趣,不過郝貝看得津津有味,他也不便多說什麽。

馬行一陣,到了朱雀街和延平街的交界,二人隻見人山人海,竟把整個路口圍了個水泄不通。

“是瓊玉閣!”李穆然想到這是庾淵的產業,就覺得心煩,剛想繞過去,卻聽郝貝說道:“李大哥,那邊好像是有雜耍表演。我們去看看!”語罷,拉著李穆然跳下了馬,往人群中擠去。

李穆然無可奈何,隻好跟她一同紮進人群中。他把萬裏追風駒留在外邊,反正那馬通靈性,有外人接近便會尥蹶子,身上又有將軍府

的印記,總不會有人敢打它的主意。

兩人用出渾身解數,擠得一身大汗,才擠到了最裏頭。瓊玉閣門口果然是有雜耍表演,而且那表演還很別致,跟平時瞧慣了的單刀破花槍、胸口碎大石截然不同。

這個雜耍班子裏的人長得很奇怪,似乎是西域人,卻又不大像。其中一個麵如狐猴的漢子蹲在地上,對著麵前一個布袋子拿著短笛吹了幾聲,那袋子中簌簌而動,旋即鑽出了一條手腕粗細的鐵鏟頭蛇。另一個莽漢則擺弄著一條水桶粗細的蟒蛇,時而纏在腰間,時而盤在脖子上,還托著蛇頭在圍觀人群麵前展示,不時有女孩子被嚇得尖叫起來。

不少人問起這是哪來的雜耍班,怎麽擺弄的都是蛇,可又和中原的舞蛇人不盡相同。瓊玉閣的賈老板在雜耍班子後邊笑著解釋道:“今天瓊玉閣來了貴客,這是專門請來的天竺舞蛇團。大家不要靠得太近,小心驚了蛇。”

李穆然聽他說到“貴客”二字,下意識地便抬頭往瓊玉閣木樓上方瞧去,然而他一眼,便看到了朝思暮想的那個身影。

冬兒,果然是她。

一時間,他胸口大慟,幾乎想衝進瓊玉閣去。可是偏巧不巧,那莽漢舞著蟒蛇已走到了他和郝貝身前,蟒蛇蛇頭如成人拳頭般大小,紅信向郝貝一吐,郝貝登時叫了一聲,躲到了李穆然懷中。

冬兒站在瓊玉閣二樓,開了木窗往樓下瞧著舞蛇雜耍。她與庾淵回到冬水穀中,難得出來一趟,這時也是因為年關將至,瓊玉閣的賈掌櫃家中有事不得已請了庾淵回來坐鎮,她才一同跟了來。

她一到長安便聽說了李穆然和郝貝明年三月成親的消息。她雖然努力讓自己接受庾淵,可始終不能對李穆然忘情。庾淵見她整日鬱鬱寡歡,卻在自己麵前強裝歡笑,心裏也不是滋味。他是舍得用千金來買一笑的性子,手上又不缺錢,便花重金雇了這個天竺舞蛇團來。

冬兒站的位置是看雜耍最好的,她居高而下,可縱覽全場,而且她喜歡安靜,待在瓊玉閣中,也不用跟別人擠在一起,甚是自在。庾淵坐在她身邊喝著茶,他看雜耍是看膩了的,忙生意忙了一整天,這時隻想仰頭一倒,酣然大睡。

然而庾淵迷迷瞪瞪就要打盹,卻聽冬兒忽地輕呼了一聲。他忙睜開眼睛,到了窗前,然而順著冬兒的目光看去,就見李穆然懷中摟著一個美貌姑娘,卻眼珠子轉也不轉地與冬兒對視著。

“唉……真是好心辦壞事。”庾淵暗暗歎了一聲,猛地一拉冬兒,隨後關了木窗,“眼不見為淨。都怪我不好,沒事閑的,搞這麽大排場做什麽。該來的不該來的,都召來了。”

冬兒強忍著淚道:“沒什麽。我之前都是聽他在說,聽別人在說,如今親眼見了,我……也好。”她說著好,可是淚水還是情不由己地落了下來。

庾淵心中更加難受,不禁歎了口氣,強笑道:“下次莫說是‘假’掌櫃有事,就是真掌櫃有事,我也不來長安啦!好冬兒,別哭了好不好?咱們明天就回去,我什麽都不管了。你想想看,咱們回去給師父們買什麽好?孫姨喜歡吃什麽?”

冬兒吸了口氣,笑了笑,道:“你做的菜她都喜歡吃啊!你不管了,那賈掌櫃怎麽辦?”

庾淵笑道:“你不是有兩百萬兩銀子麽,分他一半就是了。”

冬兒和庾淵在一起已有將近一年,也知道他說的話多數都是玩笑,便也笑著回了一句:“明明是你偷懶,怎麽拿我的東西賠給人家?”

庾淵笑道:“你承認那是你的東西,那就算收了我的聘禮了。”

冬兒一聽“聘禮”二字,臉色驀地沉了下來。她怔了怔,滿懷歉意地瞧著那個笑麵如玉的男子,道:“庾淵,可我心裏還是忘不了他。你願意再等我一陣子麽?”

庾淵點頭道:“我願意。你別覺得對我抱歉就答應我,不然我會不高興的。”

冬兒道:“你放心。過了這麽久我也想明白了,我如果不是發自真心地答應你,連我也會瞧不起我自己。”

庾淵微笑道:“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