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與慕容垂一路風馳電掣,駕馬趕到冠軍軍營外三十裏的一處高崗上。

那是沔水以西難得的高山,其實不過是一處三四十丈高的土包。慕容烈見二人到了,率親兵包圍了整座土包,又牽下了二人坐騎,隻讓他二人上了山頂。

二人站在山頂上,往東極目遠眺,隻見天地交界之處,水波嶙峋,倒映著漫天星河燦爛,正是湯湯沔水。四下一片靜謐,山下的冠軍親兵雖然人多,可是軍紀嚴整,竟無一人敢出聲。李穆然站在山崗上,向四下望去,隻覺四方土地,盡在眼下。雖然自己身邊另站著慕容垂,可是在這一刻,天地悠悠,竟仿佛全在自己胸臆之中,直到此時,他才明白何謂指點江山,又何謂睥睨天下。

他縱然沒有逐鹿野心,可是這一分俯仰自得,也的確會令每個男子汗血脈中隱藏的熱火迸發而出。他長舒一口氣,聆聽遠處江水浩浩,又感受著山頂清風陣陣,隻覺無比愜意,一時間,竟連慕容垂帶他來此地的目的,都忘卻了。

慕容垂看著李穆然的神情,莞爾笑道:“肅遠,你不問我為什麽不讓你出兵麽?”

李穆然笑道:“大將軍用兵如神,自然早有安排,末將不敢擅作猜測。”

慕容垂道:“你現在說話越來越會打官腔了。有時候我都快想不起來四年前你是什麽樣子了。”

“四年……”李穆然沉默了,不知不覺,自己已經離穀四年,可卻總覺得,像是更久,在穀中的日子,像是上輩子的事。

慕容垂看他不說話,便自顧自地往下講去:“我不叫你出兵,是想讓桓衝保存實力啊。”

“讓桓衝保存實力?”李穆然有些驚訝,想起在建康時,曾聽過的謠傳。桓氏曆代掌兵,謝氏曆代掌權,二族早有異動之心。難道大將軍也認為這是真的?他目露詢問,看向慕容垂。

慕容垂道:“這一場大戰過後,也不知這泱泱天下,又是幾人稱王,幾人稱霸。不過,能與我慕容氏一較短長的,也許會是桓氏。如果桓衝實力早早折損,那他以後沒有能力再起事,北國若亂,晉國勢必北上。你我腹背受敵,哪裏能顧得其他呢?”

李穆然越聽越是震驚。這是慕容垂第一次明明白白地把未來的打算在他麵前說了出來,他忽地明白為什麽山下有重重親兵看管,也明白為什麽慕容垂會帶自己來到這毗鄰沔水的山崗上。大將軍始終還是不肯全然信任他,如果自己此刻不允,憑這上百人,自己就是長了翅膀,也無法逃出升天……更何況,自己這一死,還能嫁禍在晉國探馬的身上。

可是臨陣之前,大將先死……大將軍在撫軍中,究竟是找了誰能替代自己呢?李穆然悚然心驚。他向來自詡精明,沒料到早已身陷網中而不自知。隻是,慕容垂既然存了殺心,卻又單獨和他站在高崗上,這一份信任,倒也是不可多得的了。

慕容垂側目見李穆然臉上陰晴不定,知道他在懷疑著什麽,便笑道:“肅遠,你是在擔心阿貝麽?我早已寫了信給長安,讓阿貝她們幾個住到了我的將軍府裏,這樣一旦起事,也好一起離開,省得麻煩。”

李穆然背後冒出了涔涔的冷汗:原來如此,大將軍這是在拿家眷來要挾他了。他能理解慕容垂的用心,可也覺得心寒不已。可笑他這些年兢兢業業,一直在慕容垂手下做事,未嚐行差踏錯半步,然而到了此時,大將軍對他還是留有餘地。他不由長歎一聲,跪倒在地,道:“肅遠願追隨主公麾下,鞍前馬後,同生共死。”

慕容垂從他的話中聽出了一絲怨氣,他伸手輕拍了拍李穆然的肩膀,又彎下身子攙他起來,道:“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肅遠,你要諒解我啊!”

李穆然強笑道:“肅遠明白。”他這時已表了忠心,徘徊在腦海中的疑問便也脫口而出:“不知主公如何退敵?”

慕容垂笑道:“肅遠你還是年輕,雖是天縱英才,但看

人識人,並不清楚。桓衝是多疑而謹慎的人。我欲借他亂晉,他又何嚐不想借我亂秦?自他駐守以來,除了前年年底那場大仗以外,一直是派輕騎騷擾,而不肯大軍入境,你瞧不出來他打的算盤麽?”

李穆然略一沉吟,道:“桓衝是領兵奇才。八萬大軍在他手中,就是想打下荊州,也非難事。這麽說,他壓根就不想打?”

慕容垂道:“是啊。他隻是攢著零散的戰功去向朝中交差,手握兵權不放,實則是在借都貴為他練兵啊!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練就了一支精兵,難道是為司馬氏作嫁衣裳麽?我八萬冠軍,不與他短兵相接,隻是作勢欲擊,他必退!至時我好交差,他好交差,各給各的台階下,也就是了。”

李穆然聽慕容垂分析得頭頭是道,暗暗佩服,心忖果然薑是老的辣,自己冥思苦想,眼光卻始終局限在戰場之內,反而忽視了桓衝方麵的意向。這樣看起來,大將軍竟是能夠不戰而屈人之兵,這戰策定得委實比自己所定高明得多了。

他這時心悅誠服,想著自己的撫軍不需傷亡便能經過眼前這場戰事,心情好了許多。兩人又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慕容垂便說天色太晚,帶了他下山回營。李穆然到了山下時,見慕容烈候在一邊,滿麵尷尬。他知慕容烈必定是接了慕容垂的命令:如果他李穆然稍有異心,便要派人封山圍殺。慕容烈是公私極分明的人,私底下二人雖是好兄弟,可真要到了緊要關頭,他也勢必會依命而行。更何況,他的家眷又何嚐不是在慕容垂的控製之中。

李穆然對慕容烈倒沒有怨懟之心,瞧他滿麵愧疚,心裏倒先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便上前對他笑著點了點頭,道:“阿烈,以後再不會叫你為難了。”

慕容烈鬆了口氣,展顏笑道:“上陣親兄弟!咱們雖不是親兄弟,但在我慕容烈心中,早把你當做手足一樣,如今總算全好了!”他命手下把萬裏追風駒牽來,上前要扶李穆然上馬。李穆然忙就手一攔,笑道:“阿烈,我就算年紀比你大些,還沒到上不去馬的時候吧!”言罷,踩蹬縱身,已坐穩馬上。

慕容烈看他言笑如常,心下一寬,笑道:“那你回吧,我不送了。”

李穆然笑笑,回首對慕容垂拱了拱手,輕吒一聲,駕馬走遠。

他歸程甚快,跑到半路,才覺後背涼颼颼的,竟已被汗水打得濕透。他暗忖自己這一晚實是在鬼門關前過了一遭,看來以後在大將軍麵前,要更謹言慎行才是。他仍在想著軍中究竟誰是慕容垂派來的人,那個人能直接接替他的話,必然是在五名都尉之中。他本疑心於鮮卑人萬俟真,可是萬俟真的的確確是個有勇無謀的莽夫,這種事情,慕容垂斷然不會放心交給他。可是其他四名都尉不是氐人就是漢人,又會是誰呢?

看著李穆然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慕容垂拍了拍手,一個女子從林間閃身而出。

“阿月見過叔父。”那女子左手持弓,右手拿箭,擁有傾國傾城的美貌,正是慕容月。

“今晚辛苦了。你下去吧。”慕容垂對她揮了揮手。

慕容月點頭退下,隻是在下山的時候,看著李穆然歸去的方向,不由怔怔出起了神。

如果在山上,李穆然稍露遲疑,那麽這時已死在了自己的箭下。慕容月滿心憮然,若有所失。她親耳聽到慕容垂用郝貝去要挾那個男子,繼而他想也不想便跪下表了忠心。看著那一幕,慕容月不由想起從慕容暐口中聽到的石濤臨死前的情形。那時叔父何嚐不是用自己去要挾夫君……

“石郎啊石郎,這天下重情重義的男子,原來並不隻是你一人。可是你當初若能為我轉投叔父麾下,如今你我二人夫妻相攜,有子繞膝,該是多好。”慕容月眼中波光粼粼,微微抬起頭來,感覺著眼淚流入口中,苦澀難言。

李穆然回到撫軍軍中時,已是深夜。他來到帳前,見帳中漆黑一片,想來玉棠

早已睡了,便放輕了腳步,緩緩挑起帳簾。他原以為親兵們都已休息,沒想到還沒進帳,仙莫問已在他身後輕喚出聲:“將軍,將軍!”

李穆然轉過頭來,道:“你怎麽還不休息?有事麽?”

仙莫問湊他眼前,低聲道:“將軍,你剛走不久,冬兒姑娘來找過您。”

“什麽?”李穆然隻覺就算是聽到郝貝忽地從長安跑到軍中來找自己,也沒仙莫問口中所言叫人震驚。他隻疑心是自己聽錯了,怔了怔,又問了一遍:“冬兒?”

仙莫問道:“是冬兒姑娘,沒錯!是李財親自到轅門見的,他絕不會認錯人。”

李穆然愕然許久,不知該喜該憂,他已經許久沒見過冬兒,的確很想念她,可是他曾答應過郝貝,與她再見一麵後,就永生不見,他這時實在沒做好這個準備。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問道:“她……她來是有什麽事?”

仙莫問道:“李財說他問了冬兒姑娘許久,可是冬兒姑娘卻怎麽也不肯說,隻說一定要見了您才好講。不過看樣子,她很著急。”

李穆然本來奔波勞累一天,已有些困倦,但這時倦意頓消,隻想著冬兒有事,那必然是十萬火急的,不然她也不可能主動來見自己。他道:“她人呢?李財人呢?”

仙莫問道:“李財依著您的囑咐,但非軍務,皆推明日。已讓冬兒姑娘回了荊州城,約好了明日一早,她再過來。”

李穆然點了點頭,道:“明日一早……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明日午時之前,把所有事都給我推了。”他今日經了許多事情,在仙莫問麵前講話已有些六神無主,仙莫問自是明白他的意思,便道:“將軍先休息休息吧。明天一早,我就在轅門守著,見了冬兒姑娘,直接帶您出軍營和她會麵。”

李穆然道:“多謝。”語罷,他轉身入了中軍大帳。

這一夜李穆然翻來覆去,輾轉難眠。他一直在想白天見冬兒的事,也不知她要和自己說什麽,更不知自己該跟她說什麽。他向來不是個樂觀的人,可是想到此前回穀,李秦跟他說起冬兒對他還存情意,不禁起了幾分遐思。

冬兒會不會再和自己在一起呢?李穆然想到這個可能,隻覺心頭一暖。她千裏迢迢而來,聽仙莫問話中的意思,庾淵並沒有跟著她,難道他們倆人之間出了什麽事麽?抑或是庾淵舊性不改,對冬兒變了心?

“哼,庾淵,你若是對冬兒不好,我一定將你碎屍萬段!”想到這兒,李穆然攥緊了拳,重重錘了一下身下的床榻。

次日一早,天還蒙蒙亮,李穆然實在睡不著,便起身在軍營中逛了起來。各軍的火頭兵這時都已起來準備早飯,見將軍竟然也起來,都很是驚訝。李穆然對這些手足無措的兵士按了按手,示意他們繼續忙自己的事,不必理會他。

他在營中繞了幾圈,目光卻始終不離轅門。賀蘭尊被守夜的親兵叫了起來,也跟在將軍身後繞了幾圈,他跟著李穆然時間已久,這時也瞧出將軍是在等人,便好奇問道:“將軍,您在等大將軍麽?”

李穆然啞然失笑,暗道自己早已過了年少輕狂的時候,怎麽這時倒像個初涉情關的懵懂少年,處處透著緊張。他搖了搖頭,道:“不是,是位故友。”

賀蘭尊見他不肯多言,就也不好多問。又過了片刻,眼見太陽將要升起,李穆然才忽地想起一事:“荊州城實行宵禁,城門要到辰時初刻才開吧。”

賀蘭尊點了點頭,不明白將軍怎麽忽地問起荊州城門開啟的時辰。李穆然暗暗罵了自己一聲愚笨,這時才剛過了卯時初刻,冬兒連荊州城門都沒出來,自己著的什麽急。他聽賀蘭尊哈欠連連,又見他頂著兩個黑眼圈可憐巴巴地跟在身後,便擺了擺手,笑道:“我不用人跟著,你先回去歇著吧,等練兵了再起來。”

賀蘭尊如蒙大敕,謝過將軍後,轉身便往自己的營帳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