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尊走後,李穆然在大營中一個人走著,更覺無聊。

仙莫問還沒有起來,李穆然便索性自己走到了轅門,往北遙望。

他也不知等了多久,直到仙莫問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才猛地回過神來。他見仙莫問已牽了萬裏追風駒候在一旁,不覺微微一笑,道:“行了,我自己等著就好了,你回去吧。和五位都尉講,練兵照舊。”

仙莫問撲哧一笑,道:“那我先走了,免得礙將軍的眼。”他不等李穆然斥罵,早一溜煙地往營中跑回。李穆然對著他的背影無奈地笑了笑,繼續向荊州城的方向看去,暗忖怎麽辰時還沒到,也不知冬兒是徒步過來,還是有坐騎。

又等了不知多久,李穆然隻覺眼睛都發了酸,終於瞧見大路盡頭,冒出了一個青衣身影。

“冬兒,果然是冬兒!”他大喜,忙命兩邊兵士打開轅門,繼而一躍上馬,不等轅門全開,已催馬奔出,直向北衝去。

萬裏追風駒和主人心心相映,長嘶一聲,頃刻間便已跑到道路盡處。李穆然一提韁繩,不待馬停穩,已跳下了馬身,直視著麵前的女子,久久不語。

冬兒也沒想到他來得這麽快,倒被他嚇得往回退了幾步。李穆然靜靜地看著她,輕輕喊了一聲:“冬兒。”他還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隻覺得腳下仿佛沒有踩在實地上,整個人頭重腳輕的,惶惶然不知身在何處。

冬兒低聲應了一聲,隨即也喊了一聲“穆然”。李穆然聽了這聲喚,心中劇震,又喊了一聲“冬兒”,往前邁了兩步,把她一把抱在了懷中。他腦海中一片空白,隻知緊緊抱著冬兒,其他的什麽也管不了了。他從沒和她分開那麽久過,將近兩年沒見麵,這時再見,竟如隔世。抱著她的這一刻,他就知自己又要說話不算話了,他答應郝貝的那件事情,終究是做不到的。

他做不到再不見冬兒,哪怕隻是想想,他都覺得心如刀絞,比死還要難受。

冬兒被李穆然抱在懷中,心中酸痛交加,幾乎要流下淚來。她伏在他懷裏不知過了多久,才聽他說了一句:“我很想你。”她輕歎一聲,推開了李穆然,道:“我……我也很想你。”

李穆然怔怔地看著她,道:“過年的時候我回去,你連見都不肯見我。”

冬兒垂頭淡淡一笑,道:“我那時去了苗疆,趕不回去的。”說到此處,她從懷中拿出一張紙交到李穆然手上:“我聽姬伯伯說你肺經受了傷。我想……你是從來不懂自己好好保重的,戰事一起也不知休息,姬伯伯跟你說的那套法子多半排不上用場。你按這方子抓藥,每天吃一服,過個一兩年就能養好。吃藥的功夫,你總是有的,你要是自己記不起來,找個親兵每天提醒你就是。”

李穆然接了那張藥方,笑道:“你現在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你……你來就是為了給我送藥方?”

冬兒道:“原本是。隻是……隻是……”她重重歎了口氣,抬頭凝望李穆然,道:“穆然,我不知道該找誰了……我……我很害怕。你幫我,你一定要幫我!”

李穆然聽得雲裏霧裏不知所雲,但見她滿目焦急,他也不自禁地為她著急,忙拉著她走到路旁,道:“冬兒,你別急。究竟出了什麽事?你說出來,我一定幫你!”

冬兒急道:“都怪我一定要來,庾淵他就跟著我一起來。可是……可是他被抓了!就被關在荊州城的牢房裏!他們說他是晉國的細作,不出三天就要把他問斬!”她情急之下,兩手緊緊抓著李穆然的胳膊,哭道:“穆然,我找不到別人,隻有你能救他了。”

李穆然微微一怔,心中登時如倒五味瓶,酸甜苦辣鹹混在了一起,不知是何滋味。原來冬兒來找自己,竟是為了去救庾淵。不過她到荊州來,初始也的確是為了治自己的病……他默默勸誡著自己,可是滿心的欣喜卻也一絲一絲地淡了下來。

李穆然定了定神,問道:“他被抓了多久?”

冬兒道:“四天了。”

李穆然看她眼圈都是腫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神情疲憊,隻覺心疼:“這四天你都怎麽過來的?”

冬兒道:“先別管我了。你看看怎麽救他?”

李穆然輕歎一聲,道:“庾淵他的確以

前做過細作。我隻怕他熬刑不過,萬一全說出來,就算是我,也沒有回天之力。他被關起來之後,你見過他沒有?他自己怎麽說?”

冬兒搖頭道:“牢頭不讓我進去。這兩天城裏查得又嚴,連我幾乎也被抓了去。”

李穆然聽了這話,怒氣直往頭上湧:都貴為了巴結權貴,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冬兒左看右看也不像細作,難道隻要城裏有外來的漢人,他就都要抓麽?他一握拳,默默想了會兒,沉下氣:“冬兒,我現在一身將軍衣服跟你往城裏去太過招搖。你等等我,我換身常服就來。你放心,我一定把人救出來!”

李穆然駕馬衝回軍營,一入中軍大帳見了仙莫問,便命他去備兩匹普通軍馬來,隨即便翻出了常服,匆匆換上。玉棠在旁看得目瞪口呆,不知向來沉穩的將軍,怎麽忽然像是變了個人一樣。仙莫問也不及多問,領命去尋了兩匹身上沒印記的軍馬。然而他剛把馬牽到中軍大帳,就見李穆然一身尋常富家公子的打扮出了營帳。

“將軍?”仙莫問隻來得及喊這一聲。然而李穆然答也不答,牽了兩匹馬,便往營外走去。

李穆然與冬兒各騎一馬,徑往荊州大牢而去。

他兩人都是尋常的漢人裝束,但因荊州城內近些日子一直在抓晉國細作,就算真是漢人,也少有穿著漢服在街上肆意穿行的,故而路人瞧著兩人的眼神都透著幾分怪異。李穆然心中隱隱冷笑,他倒是想看看是不是真有人敢來抓他,到時正好借這由頭參都貴一本。

然而這日竟是一路坦途,李穆然和冬兒順順當當地便到了大牢前。這幾日城中抓的漢人太多,每天都要到牢裏想探視親人的漢人,故而牢頭遠遠地瞧見一男一女兩個漢家青年走到近前,不等二人開口,先擺了擺手:“不能進,不能進!你們早些回去備好了棺材等著收屍吧!”

“你!”冬兒心中著急,隻說了一句,就覺話都哽在了喉嚨裏。李穆然忙一拉她,自己站在了她和牢頭之間。他倒不急於表明身份,便依著探望親人的口吻問道:“這位大叔,我們有位至親好友被關在裏邊,他一定是被冤枉的。您能不能通融通融,讓我們進去瞧他一眼,說上幾句話就走。”

那牢頭冷笑道:“來的人都這麽說,換了是我也這麽說,誰敢承認自己認識的人是做細作的?不如這樣,你們把那人名字報給我,我去瞧瞧情況,再告訴你們。你們要是有心,就留下幾個錢孝敬孝敬咱們,也讓你們的朋友這幾天過得好些。你說是不是?”

李穆然聽得勃然大怒,暗忖區區一個牢頭便敢獅子大開口,往上層層盤剝,這荊州城的一眾官員還了得。他強壓火氣,從懷中取出了將軍令牌在那牢頭麵前一晃而過:“這樣還不行麽?”

那牢頭雖是狂妄,但將軍的令牌還是認得的,他見那虎頭牌上刻著個“撫”字,腦海中猛地清醒了過來:撫軍平遠將軍!

撫軍將軍是名漢人青年,這消息早已傳得街知巷聞。那牢頭上上下下對眼前這年輕人打量了幾遍,終於確信對方就是傳說中那位青年才俊。那牢頭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叫道:“將軍,將軍恕罪,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得罪莫怪,得罪莫怪!”他渾身抖如篩糠,方才的傲氣一下子拋到了九霄雲外。

李穆然冷哼一聲,道:“起來!開了牢門!我去見一名犯人,見完就走。”

那牢頭偷眼瞄著李穆然身後的冬兒,問道:“這……這位姑娘也去?”

李穆然橫目一瞥,怒道:“本將之事,爾敢多言!”他驟然發威,那牢頭幾乎被嚇得當場大小便失禁,哪裏還敢多說,連忙乖乖地起身去開牢門,迎了兩位進去。

冬兒跟在李穆然身後,也覺悚然心驚。她記憶之中的李穆然向來謙謙如玉,從沒有發脾氣的時候,沒想到一年半載沒有見麵,他竟然變了這麽多。方才那八個字喝出,官威十足,再不像她以前認識的那個人了。

二人進了大牢後,隻聞一股酸腐氣息撲麵而來,冬兒生性好潔,不禁一捂口鼻,強自壓下滿心作嘔。大牢中滿滿當當的都是人,其中不乏如同他二人裝束的漢人,這些人難得見牢中有人探望,一個個都哭喊了起來,叫道:“冤枉啊,冤枉啊!”

李穆然直被吵得頭昏腦

脹,四下掃視,見這些人不過被關了幾天,可一個個已變得蓬頭垢麵,雙眼無神,更有甚者或瘋或鬧,已經神智失常。他暗暗搖頭,隻覺就算十八層地獄,恐怕也不過如此。

很多手從木欄之中伸出,不顧一切地往二人身上抓去。李穆然將冬兒護在身後,又命牢頭叫了兩個獄卒在前開路,才一步一步往牢中走去。那兩個獄卒在前拿著鞭子往兩旁抽打,他們下手甚狠,冬兒瞧見許多人手上被抽得血痕累累,隻覺於心不忍,對庾淵更增了幾分擔憂。

那牢頭依著二人吩咐,將他們帶到牢獄最裏的一間牢房前,喝道:“庾淵,過來!有人來看你!”

那牢房雖然依舊簡陋,但和前邊幾間相比,已幹淨整潔了許多,更難得的是,整座牢房中,隻有庾淵一人。他正優哉遊哉地躺在稻草堆上閉目養神,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才懶洋洋地舒了個懶腰,沒睜開眼睛,已開了口:“一大清早的,是誰惹我清淨?”

那牢頭對李穆然連連作揖苦笑,望他和冬兒不要為了這死囚的隨口胡言大發脾氣。李穆然倒不生氣,隻是暗暗放下了心:庾淵還能隨口說笑,那麽是無大礙了。也不知他花了多少錢收買牢頭,竟能一個人占著一間牢房。他清了清嗓子,然而他還沒開口,冬兒已先喊了出來:“庾淵!”

她撲在牢門上,隻喊了一聲,便哭了出來。庾淵聽了冬兒的聲音,一骨碌從稻草堆上翻下了身,幾步衝到牢門處,一把握住了冬兒的手,道:“冬兒,你怎麽來了?”他問出這句話,才瞧到冬兒身後站著李穆然。他苦笑一聲,對他一點頭,又道:“哎,哎,哎,我就不想這會兒遇著你。”

李穆然冷哼了一聲,道:“彼此彼此。”

他二人一見麵便開始唇槍舌劍,冬兒看看李穆然,又看了看庾淵,隻想勸勸他們別這麽針尖對麥芒,豈料兩人卻忽地相視大笑起來。

李穆然笑罷,瞥向牢頭,道:“把你們平時休息的小屋騰出來,我有話單獨問犯人。”他特意將“犯人”二字說得重了些,庾淵在牢中聽著,暗罵李穆然這是得占便宜處就占便宜,不由嗤笑一聲。他不理李穆然,隻瞧向了冬兒,柔聲道:“別哭啦。我在牢裏好好的,什麽事也沒有。隻是苦了你在外邊擔心,過得一定很難受。”

那牢頭再沒眼力見,這時也瞧出這犯人和撫軍將軍關係匪淺,而他和將軍身邊跟著的那女子,更明擺著是一對兒情侶。那牢頭暗自慶幸這些日子沒有虧待了庾淵,否則他一會兒在將軍麵前告上一狀,自己豈不是要吃不了兜著走。

那牢頭一邊打著算盤,一邊引著三人往小屋走去。冬兒見庾淵走路一步一錯,劍眉微蹙,忙問道:“他們打你了?”

庾淵笑道:“三十殺威棒,所有人都受了的,沒什麽。”他口中說著一套,卻借勢半倚在冬兒身上,嗅著冬兒身上幽香陣陣,低聲笑道:“這幾天我被關在這兒,見不到你,我都想死你啦。你想我沒有?”

冬兒臉上一燙,道:“想你胡說八道,滿嘴不正經麽?”

庾淵嘿然道:“胡說八道有胡說八道的好處。我要是也像某人似的整天板著臉不說話,你不悶死?”

李穆然在前走著,聽到此處不由開了口:“打情罵俏的話,留著一會兒再說。你先想想正事。”

庾淵嗬嗬一笑,對冬兒吐了吐舌頭。冬兒拿他沒辦法,隻輕輕歎了口氣,看著前邊李穆然的背影,隻覺心中空落落的。

那牢頭和獄卒帶著三人走到一間小屋,開了門,李穆然低頭看著庾淵戴著的腳鐐手銬,一努嘴,道:“摘了。”

那牢頭忙道:“這……這小的做不了主啊。這位人犯之前被捕時打傷了好幾個人呢,故而太守才特意讓戴的鐐銬。”

李穆然白了庾淵一眼,道:“不簡單啊,你也能打傷人了?”

庾淵笑道:“雕蟲小技,雕蟲小技!當然不能和將軍比。”

李穆然搖了搖頭,見那牢頭實在為難,便說了一句“算了”,領著庾淵和冬兒二人進了小屋。那牢頭本要跟入內,卻被李穆然就手一指,老老實實地定在了屋外為三人把風,其餘兩名獄卒見牢頭都不敢進,自然更不便多話,便跟在牢頭身邊,乖乖地做起了門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