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出牢門時,已是巳時。李穆然想著午時過後要回軍營,便帶著冬兒找了家成衣店,讓她易容改裝成了一名鮮卑男子後,便帶她往城門方向走。然而二人將要出城時,冬兒卻忽地一拍額頭,拉住了他。

“怎麽?”李穆然愣道。

冬兒氣道:“你呀,真粗心!虧得是我看著呢,不然你今晚的藥怎麽辦?”說著,便拉著他往藥鋪去。

李穆然這才想起自己懷中那張藥方來,他向來把肺經傷勢當做細枝末節的小事,忙了一上午,倒真是把這件事扔到爪哇國去了。他嗬嗬笑道:“不用不用。營裏什麽藥都有,不用去了。”

冬兒這才放下心,道:“仙大哥是不是跟著你呢?他細心,等一會兒到了營裏,我就叫他以後都盯著你吃藥。”

李穆然笑道:“好好好,你也不怕他催我催得煩了,我讓他卷鋪蓋走人。”

冬兒冷哼道:“你現在官威大得很呐,李將軍。”

李穆然笑笑不語,心中卻泛著淡淡暖意。冬兒如今肯跟他說笑甚至發脾氣,總比之前不理不見要好很多。在這一刻,他仿佛是回到了七八年前在穀中的日子,那時兩小無猜,說話間也是直來直去,肆無忌憚的,他很想能回到那時的日子,哪怕隻有一天也是好的。

兩人說笑間,已到了撫軍大營。轅門士兵見將軍帶回了一個鮮卑男子,不知是什麽身份的貴人,連忙開了大門迎二人入營。李穆然帶著冬兒一路回到中軍大帳,冬兒跟在他身邊,見那大營連綿無止,但凡李穆然所到之處,士兵們一律停下手中活計起身致意,不禁暗暗覺得李穆然的確是威風八麵,比起在穀中時,要成熟穩重了許多。

她見李穆然一回軍營便神采煥發,猶如換了一人,不覺暗歎一聲,忖道他果然還是出穀的好,在這大營之中,他如魚得水,比起在山穀裏要得意許多。

兩人入了中軍大帳,一進帳門,就聽一個女子的聲音柔柔響起:“將軍辛苦了。”

冬兒微微一怔,不明白李穆然的帳中怎麽會有個女子,看這女子的樣貌也不像是郝貝。她瞧著李穆然,目光中透出來的都是疑惑。李穆然大覺尷尬,忙揮了揮手叫玉棠出帳,才對冬兒道:“是婢女。”話剛出口,他就暗罵了自己一聲:這話說的,怎麽感覺越描越黑了。

冬兒見他臉上訕訕的,又見帳內擺著小床,便道:“你是什麽人我還不知道麽?”

李穆然微笑道:“別人怎麽看都好,我隻是怕你誤會。”他撩了帳簾又喚了仙莫問進帳,道:“你跟賀蘭尊安排一下,今晚讓玉棠和那幾名女子一起住著,別叫人欺負她。”

仙莫問應了一聲,便瞧向了李穆然身邊的鮮卑男子。他何其聰明,腦子一轉就猜出了來人身份,但既然李穆然不跟他挑明,他也就當做不知,心中暗笑著快步出了帳。

冬兒見帳中隻剩下自己和李穆然,才將一直壓在心口的問題說了出來:“穆然,你打算怎麽救庾淵?什麽時候去?”

豈料,李穆然竟給了她一個她此前想都不敢想的答案:“三日之後,劫法場。”

“劫法場?”冬兒大吃一驚:“為什麽?”

李穆然負手道:“庾淵的身份一早就暴露出來了,我這時貿然去和都貴開口要人,不僅救不出庾淵,反而會被他說成我二人私下勾結,連我也要被關起來。與其如此,不如劫法場來得幹脆。搶了人後,你就帶著他回穀,都貴再神通廣大,也找不到你們。更何況三日後,我們大軍已經啟程,他也沒有證據說是我做的。”

冬兒這才明白他二人方才在監牢中打的啞謎,也明白為什麽庾淵會忽而說起了喪氣話:他心中是沒底的。可她終究不能為了救庾淵,就令李穆然身陷危機。這二人一個是她摯愛,一個是她至親,哪一個出了事,她都承受不住。

她坐在胡**,默默出神。李穆然走到她身旁,低聲道:“冬兒,你別擔心,我保證能救出庾淵。”

冬兒微笑道:“嗯。我信你。”

李穆然看她神態倦憊,忙出帳催了飯來。他陪著冬兒一起吃飯,見她悶悶不樂,遲遲不肯動箸,自己也覺食不下咽。倒是冬兒見他不吃飯,才勉為其難地吃了幾口,強笑道:“你軍中的飯菜很不錯啊。”

李穆然溫然笑道:“你吃得慣就好。”他為冬兒布菜,看她說了那句話後就又沉默,暗忖總要說些什麽,想了想,問道:“我師父的腿病好些了麽?”

冬兒道:“天氣轉暖了就好了很多啦,而且又有五毒粉泡酒塗抹,你放心就是。”

李穆然笑道:“多虧有你在。你不知道,我過年的時候回穀,被我師父罵了個狗血淋頭。”

冬兒咯咯笑道:“我怎麽不知道?我回去的時候,他都學給我聽了的。誰讓你不好好跟著姬伯伯學醫的。”

李穆然嗬嗬笑道:“那還不是為了你好。我要處處都學得比你好,師父們不是每天都要罵你了麽?”

冬兒小嘴一翹,道:“說的你很神氣似的。你自己不願學罷了,還要賴在我身上。”

李穆然看她巧言輕笑,隻覺這一刹那,仿佛回到了許久之前。他看著她,怔怔地出起了神,不由自主地伸手過去,握住了冬兒的手。冬兒忙一縮手,輕聲道:“穆然,我聽師父他們說,郝貝對你很好。”

“阿貝……是啊,她對我很好。”冬兒的話如當頭一盆冷水澆下,李穆然登時清醒了許多。自從見了冬兒後,他就一直沒想起過郝貝,這時被冬兒提醒,他才想起自己已有了家室,再不能跟以前一樣了。

他悵然若失,又扒了幾口飯,便站起了身:“冬兒,你下午好好在帳中休息。我有軍務要處理,不能多陪著你。”

冬兒點頭道:“我知道,你去忙你的就好,不用管我。”

李穆然換上將軍服飾,到了營帳外巡視撫軍軍營,仙莫問默默地跟在他身旁。兩人一前一後走了小半個時辰,仙莫問見將軍的目光雖然看著軍營大寨,但眼中卻無神采,似乎一直在想心事,便大著膽子低聲問道:“將軍,冬兒姑娘來找您,究竟是為了何事?”

李穆然輕歎一聲。仙莫問終究是跟他一起從建康過來的老人,冬兒與庾淵的事情他或多或少也知道,而他這時,正是缺一個出謀劃策的人。

仙莫問聽罷李穆然所言,沉吟片刻,問道:“您打算親自救人?”

李穆然嗯了一聲。仙莫問忙道:“不可。照您所言,都貴是有心害您的,如今您在營中,好歹有個將軍的身份,他不敢輕易妄動。可如果您真去劫法場,他下令格殺勿論,您……您怎麽辦?”

李穆然笑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路殺過去,還能怎麽辦?”

仙莫問急道:“太危險了。更何況……更何況……”他往中軍大帳瞧了一眼,才壓低了聲音,道:“將軍,您何必為他人作嫁衣裳?”

李穆然輕笑一聲:“不然呢?”

仙莫問撓了撓頭,道:“您把這件事接到自己手上,萬一真的救不出人來,冬兒姑娘豈不會怨您恨您?說不定還會以為您是刻意害死那姓庾的。”

李穆然微微皺眉:“別亂說,冬兒絕不會這麽看我。如果真是如此……怎麽說他們是為了給我送藥方才落入困境,大不了一命抵一命就是了。”

仙莫問聽他忽地放了狠話,臉上更是一白:“將軍,您身係撫軍八萬將士性命,可不能這麽……這麽說啊。”

李穆然冷笑一聲,想起昨晚沔水水畔那一幕幕。就算他這時真的死了,這八萬將士也另有旁人托付,他哪裏有這麽重要。不過……說不定這件事情倒是個契機,能敲山震虎,看出大將軍安排在撫軍中的那個人是誰。

可要怎麽引蛇出洞呢?那五名都尉並不知道他與冬兒之事,他也絕不可能在他們麵前露出要救人的口風,那麽該怎麽說呢?

撫軍之中,知道冬兒的,除

了仙莫問以外,就隻有李財、李富、李貴三人。他們三人雖然是當初苻堅派到自己手下的,但其中必然有大將軍的耳目。而自己在建康這麽久,也留意過他們,確定這些人中並沒有姚萇的手下,那麽就借他們來傳話吧。

李穆然篤定了注意,道:“莫問,你把李財他們三人都叫過來,我有話說。”

他把事情交代完畢,又到各軍都尉處看了看。他最後到的是左軍呂桓處,沒想到一入帳,便碰上了單勇。因為出兵前演練的事,他對這個有毅力有武功的百將印象很好,看他退到一旁想要出帳,忙叫住了他,笑問道:“單百將,你的百人隊地鏜刀陣練得怎麽樣了?改天我可要再看看呐!”

單勇拱手行禮道:“回將軍,左軍第三百人隊的地鏜刀陣已練得很熟練,沙場遇敵,定可建功!”

呂桓笑道:“單百將,別在將軍麵前胡吹大氣,小心到時立不了功,將軍還要罰你呐!”

單勇臉上一紅,悶著頭不說話。

李穆然很喜歡他耿直的脾氣。他笑著拍了拍單勇的肩膀,道:“單百將既然敢這麽說,一定有道理。本將軍便等你立功的那天,咱們好好慶祝!”

李穆然此前在馬蹄之下救了單勇,單勇對他甚是感激,這時見將軍對自己溫和有禮,不擺半分架子,更覺感激涕零,忙拜倒在地,道:“末將定然不負將軍所望。”

李穆然俯身把他攙起,笑道:“好。”他側目一瞥,卻見呂桓臉上神情很不自然,仿佛見著自己的手下和將軍親近,心裏暗藏戒備。李穆然默默記下了這個神情,臉上卻笑得依舊和煦:“單百將先去練兵,本將有事跟呂都尉說說。”

他和呂桓聊了聊兩日後大軍啟程的事,見左軍準備齊全,又扯了兩句閑話,便告辭離去。他心裏始終掛念著冬兒,往回走時行步匆匆,然而剛走到自己的中軍大帳門口,就聞到了一股藥味撲鼻而來。

他挑簾進帳,見帳門處冬兒夾了個小灶正在煎藥。她坐在地上看著火,手拿著把小扇在搖著,可整個人已是垂著頭睡熟了過去。

李穆然悄步走到她身旁坐下,把那扇子從她手中抽了出來。他見她還沒醒,暗忖她這幾天在荊州城中擔驚受怕,恐怕沒有一天睡得安穩,隻有這時在撫軍大帳中才敢安心睡下。他心中微微一痛,暗暗怨責庾淵武功差無法自保,反而害得冬兒受苦。他把她扶得靠在自己肩頭,低聲道:“好好睡吧。”

他也不知坐了多久,隻知外邊天色黑了,藥也熬好了。他喝了藥,隻覺藥苦入腸,卻及不上心中苦悶。他不敢起身點燈,隻看著外麵透進帳中的光影一分一分地消去,自己和冬兒漸漸被籠罩在了一團黑暗中。

李穆然靜靜享受著軍旅之中難得的平靜,直到仙莫問的聲音響起,他才回過神來。他轉過頭去,對仙莫問輕噓了一聲,仙莫問這才瞧見易容喬裝的冬兒正靠睡在將軍身畔。他輕聲笑了笑,往前走了幾步,湊到李穆然耳邊,道:“李財出了營寨,往東去了。”

李穆然點了點頭,低聲道:“盯著點兒,看他回來找誰。”

仙莫問應了一聲“是”,又道:“我叫人給您把晚飯送來?”

李穆然道:“好。”他等仙莫問出了營帳,便輕輕搖醒了冬兒,道:“冬兒,該吃飯了。”

冬兒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坐了起來,李穆然起身點了燈,見她睡意未退,笑道:“懶蟲。”

冬兒對他笑了笑,看向藥盅,見他已經喝得幹幹淨淨,才放了心:“以後我不看著,你也要記著喝,不許嫌苦。”

李穆然“嗯”了聲。他見她臉色依舊鬱鬱,正待再勸她幾句,就見仙莫問已端了飯菜入帳。仙莫問對冬兒一笑便出了帳,隻裝作看不出她是易容的。冬兒見他笑得古怪,自己心中也有了數,遂道:“仙大哥跟你這麽久,也變得什麽話都愛擺在心裏了。”

李穆然道:“外邊的人本就如此。吃飯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