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罷,冬兒太過勞累,禁不住李穆然苦口勸解,便早早地在玉棠的小**睡下。

李穆然卻不休息。他在案後半臥半坐著,讀著兵書。他想起在穀中時,常常也是如此,冬兒或采藥、或嬉戲、或幫著師父們勞作,自己就在旁靜靜地看書。那時總覺那樣的日子太過平淡,可如今有時忙中偷閑,卻希望能重回過去,就那麽天荒地老下去。然而這樣的日子,今天恐怕是最後一次了。

他憮然默歎,隻覺書上的字他都認得,可偏偏看不進去。他索然無味地讀了一會兒書,就見仙莫問掀開簾,探進個頭來。

李穆然起身走到帳門口,低聲問道:“怎樣?”

仙莫問道:“李財往後軍去了。”

李穆然頷首:“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等仙莫問離去,李穆然也吹熄了燭火,自去休息。躺在床榻上,他暗暗想著仙莫問的話:李財往後軍去……難道大將軍安排在軍中那人是張昊?但怎麽可能,張昊無才無德,讓他當撫軍將軍,他彈壓得住麽?

不過也好,自己和張昊比起來,在大將軍眼中,自然要重要得多了。李穆然心中一鬆,暗忖救庾淵的事情算是成了一多半了。

三日後劫法場,他放風聲給大將軍,實則是拿自己的性命為質,賭慕容垂不得不幫他。隻是後日大軍先要東行,總要找個人在軍中暫代一時。

看來又要麻煩仙莫問了。李穆然無聲地笑了笑,如今自己是越來越倚重這位同袍了。仙莫問論文論武都沒什麽過人之處,但與人打交道,察言觀色的本事倒是出眾的,更難得的是他遇事不慌,需要他出頭的時候,總能獨當一麵,的確是親兵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了。

三日後,荊州城刑場。

這一日要斬首示眾的共有十餘人,庾淵便在其中。人犯們被反綁著帶到了木台之上,木台下三丈開外,是層層荊州守衛,再往外的,則是人山人海。

荊州城漢人居多,可這幾日為了抓細作的事情,漢人們早就不敢出門,如今站在那木台外的,除了零星幾個台上人的親眷,便都是胡服穿著的人。不少人受了都貴蠱惑,當真以為台上的人都是晉國奸細,隔著三丈遠,他們猶往台上扔石子或者爛菜葉。

庾淵被個臭雞蛋當頭砸中,不禁一陣苦笑。站在他身後的劊子手看他兀自好整以暇,狠狠在他膝彎踹了一腳,喝道:“死到臨頭,還敢嬉笑!”

庾淵腿一軟,跪在了木台上。他低頭看去,見眼前的木板早已變成了紫黑色,也不知浸染了多少鮮血。他暗自笑了笑,往兩邊看去,見其他同受斬刑的人早已抖如篩糠,心中不由歎道:“冬兒啊冬兒,你在哪兒呢?”

眼見午時已到,都貴坐在監斬台上,拋下令來,喝道:“斬!”

劊子手抽掉人犯身後的木板名牌,將諸人肩膀往前一按,撥開頭發露出脖頸,便要揮刀斬落。

正在這時,刑場兩旁的木製高樓內,各射出一支箭來。一箭射的是庾淵身後的劊子手,另一箭射的則是都貴!

射劊子手那箭穿心而過。劊子手大叫一聲,鋼刀脫手,正砸在了庾淵身邊。庾淵忙往旁一閃,繼而抬頭往上看去,暗自罵道:“姓李的,你不拖到最後一刻就不動手!這不是故意嚇我麽?”

然而射都貴那箭,則沒有射中他本人,隻是射穿了他身前的木案。那箭勢很烈,把都貴嚇得往後一跳,看著箭羽不住晃動,許久才緩過了神來:“來人,抓刺客!”

李穆然和冬兒身處高樓,不由對視一眼。冬兒問道:“那邊是誰射的箭?”李穆然搖了搖頭,道:“救人要緊,一會兒再說別的。”語罷,已翻身出了高樓。他黑布蒙麵,周身黑衣,這一翻出樓來,立時引起諸人矚目。隻是身在鬧市,荊州守備苦於不能用弓箭對付他。李穆然幾個騰身,

便到了木台之上,繼而一劍便挑開了庾淵手上的束縛。

庾淵等這一刻已等了好久,手上方得自由,回手便拎起了那劊子手的鋼刀。鋼刀沉重,他這幾日身子沒有恢複好,甫拿起刀來,整個人身子還晃了兩晃。

李穆然連忙扶了他一把,同時一劍*退了近前的幾個劊子手。他與庾淵背對而立,隨手幾劍過去,又撇倒了兩三個劊子手,一並解了幾個漢人死囚的束縛。那些死囚有樣學樣,照著庾淵的樣子,也搶了鋼刀到手。

此時荊州守軍已經齊擁而上,站在最前的十來個開始揮刀舞槍,往木台上爬。但是台上的死囚們被*得狠了,哪裏還管什麽殺人不殺人的,一個個抽出鋼刀來,便往眼前的人頭上砍去。一時之間,尖叫四起,人聲鼎沸,刑場之上鮮血四濺,如同地獄。

都貴見狀還欲下令,卻不料高樓之上箭矢如雨而至,嗖嗖嗖三箭幾乎同時發來,一箭釘在他頭頂一寸處,一箭射穿了他的左袖,一箭射穿了他的右袖。都貴被嚇得魂飛魄散,但也知對方是在警告他莫要管刑場之事。他對手下用眼色,叫人繼續往高樓上搜人,然而那手下方轉過頭去,又是一箭射至,此次那箭手沒再留情,那一箭射穿了他手下喉嚨,箭到人亡。

冬兒不知高樓上何人助力,但也無暇多想。她見圍著木台的守兵太多,便也狠下心來,彎弓搭箭,射傷了幾名守兵。她終究不肯多造殺孽,故而手下留情,傷的都是那些守兵的臂膀。

李穆然這時在台上隻管護住了庾淵,他見死囚們已與荊州守兵混戰一團,便一扯庾淵,問了一聲:“你跑得動麽?”

庾淵苦笑著搖了搖頭。李穆然歎了聲氣,一低身,喝道:“上來!”庾淵老老實實趴在李穆然背上,問道:“哎,你跑得動麽?”

李穆然沒回他的話,隻冷哼一聲,道:“你要是掉下來,我可不再管了!”言罷,提了口氣,縱身而去。

他縱然輕功高強,但這時背著個跟自己身形仿佛的男子,也覺得力有不忒,做不到像方才一樣來去自如。他瞧準了台下守兵,腳下或踏或踩,點在那些人頭上肩上,借力騰挪。

冬兒在高樓中看得好生焦急,隻想也下去幫忙,可是高樓底下此刻也圍了許多荊州守軍,她自己脫身已是不易,哪裏還有暇旁顧。

正在這時,忽地一騎快馬從城南趕來。馬上人還沒趕到都貴麵前,已高聲喊道:“太守!晉軍輕騎來襲,就在城南十裏之外!”

“什麽?”都貴猛地從利箭的恐嚇中回過了神來,看著麵前這個爛攤子不由連連跺腳。然而這時除了庾淵被李穆然救走外,木台上留下的那些漢人勢單力薄,已被守兵殺死大半,其他也難成氣候。他見庾淵被救走後,高樓中就安穩了許久,狠狠咬了咬牙,暗道:“算你能逃過這一次!”語罷,指揮五十人繼續追著那“黑衣人”,其餘人則統統前往城南守城。

高樓之下圍勢已解,冬兒翻出窗子,使出飛簷走壁的本事,徑往城北而去。臨走時,她瞧向對麵高樓,卻見那樓中竟無人出來,隻是樓下冒出個夥計,從側門離開。

這三人穿街過巷,不一時,便把那五十名追兵甩在了身後。三人在城北一個破舊的茅屋中會了麵,他們都當過細作,對於易容改裝極是熟悉,更不用提李穆然和冬兒更是個中好手。李穆然改裝成仙莫問的樣子,冬兒和庾淵則扮成了撫軍親兵模樣,三人不敢多言,徑往北城門而去。

到得城門口,荊州守兵早接到軍命不肯放人出城。然而李穆然手持撫軍將軍令牌,口口聲聲說是替將軍辦事,現在南城軍情緊急,要前往報信,那幾個小小守兵自然不敢阻攔。三人堂而皇之地出了城門,城外早有備好的良駒,如此三騎絕塵,再過少頃,已將偌大荊州古城遠遠拋在了身後。

三人一直跑到了城北的一

處密林中,才勒停了馬。

庾淵率先翻身下馬,對著李穆然納身便拜。李穆然哪裏肯受他的禮,忙一把扶起,道:“你和冬兒快些回穀。如今戰事已起,外邊始終不安全。我幫一不可再,下次就沒這麽好運氣了。”

庾淵點頭,又蹙眉道:“怎麽這麽巧,你救我的時候,偏偏南城就有晉軍過來?”

李穆然道:“總有人在暗中安排。否則單以我之力,如何能救出你?”

冬兒這才醒悟過來:“那個高樓裏的人,也是別人安排的?”

李穆然點了點頭。他深深地看了冬兒一眼,暗忖她這一走,就和庾淵在一起,隻覺心中難過,可看她這時眸中透著無限神采,整個人都開心許多,也覺為她高興。他又看向了庾淵,看他瞧著冬兒一直在笑,笑得眼睛幾乎都眯成了一條縫,隻覺心中鬱鬱,便冷聲道:“姓庾的,你回去把武功練好些。總要冬兒保護你,你也好意思?”

冬兒咯咯一笑,斜睨了庾淵一眼,道:“聽到沒有,現在總算有人站到我這邊啦。”

庾淵笑笑,道:“一定一定。你放心,從今而後,終我庾淵這一生,隻有保護冬兒的份,絕不會再讓冬兒為我出手。”他靜了靜,又笑道:“話說回來,穆然,我和冬兒成親之時,你來不來?不管怎樣,你總算是她的親友。”

李穆然心下一黯,看向冬兒。冬兒也目光灼灼地瞧著他,道:“你成親的時候我沒有去,我成親的時候你若再不來,隻怕師父們也要難過的。”

李穆然暗歎一聲,強笑道:“我一定去,還要送份厚禮呢!隻是我如今行軍倥傯,哪裏來的時間呢?”

庾淵道:“我觀此戰要打個半年左右。半年之後,你戰事一了便飛鴿傳書到穀中,我們知道你回來的日子,就訂婚期,左右你回穀不會停留超過三日。反正成親非小事,這之前我們也該準備準備。”

李穆然道:“好!”他不欲多言,上馬欲行,冬兒卻叫住了他,道:“穆然,你要記著要來觀禮。這一仗一定要打勝,你要多多保重!”

李穆然莞爾一笑,道:“你也是,多多保重。早些回穀。”

他催馬行遠,方走兩步,隻聽冬兒又在身後叫道:“記得吃藥!”

李穆然在馬上不由失笑,可是沒笑兩下,卻覺滿心酸澀,眼前漸漸一片模糊:“冬兒,等你成了親,我也該履行和阿貝之約,你我二人永不相見了。”

李穆然駕馬往東一路追趕撫軍大軍時,仙莫問正在頭痛。他裝扮成了李穆然的樣子,勉強壓著陣,一路東行,一直在默默念叨著將軍快些回來。他一直盯著後軍張順,結果對方卻全無動靜,反倒是一早聽見傳聞說冠軍慕容軍侯率領十餘輕騎,向西奔馳而歸。

慕容烈與李穆然是勝似兄弟的,這件事仙莫問自然知道。他略略放下了心:看樣子大將軍是讓慕容烈去救李穆然,這總比張昊去來得讓人放心。可是前幾日晚上,李財又為什麽去找張昊呢?

仙莫問是跟著李穆然最久的細作,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李穆然的那些心思,他也學了一些。此刻他暗暗思索,忽地明白了過來:大將軍是怕慕容烈猶然救不出李穆然,叫張昊在關鍵時候取而代之……可是如此一來,自己這個假冒的將軍身份就尷尬了……

仙莫問猛地覺察到自己脖頸泛起了寒意,不由默默合十禱告:“阿彌陀佛,無量壽尊,別管什麽了……一定要讓將軍平安歸來啊!”

而仙莫問在祈禱之時,荊州城中,慕容月已經換回了衣衫。她暗暗罵著自己今日竟沒抓住絕佳機會,否則大可一箭射死李穆然,而後把他的死全都推到都貴身上就是。為什麽當時在那木樓之中,她就沒有打過這個念頭呢?慕容月狠狠地捶著自己的頭,重重地歎著氣:難道自己已經下不去手了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