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將到鄂州城時,已到了九月份。

仲秋將過,秋雨一場一場地下個不休。道路泥濘難行,行軍速度明顯降了下來。

北風驟起,天氣猝然轉涼,三軍之中,不時有士兵頭痛發熱,感患風寒。

李穆然內功精湛,早已百病不侵,但玉棠是個弱女子,跟著大軍一同行進,身子始終受不了,這一日也終於發了高燒。

賀蘭尊管著的其餘八名軍妓也有三人生了病,其中一人病得連走路都走不動。李穆然本就嫌帶著這幾個女子行軍麻煩,可一來這是大將軍授意,二來四處征戰,把她們趕出軍去,她們的下場隻怕更慘,便隻得硬著頭皮把她們留在軍中。但如今既然有人影響到了行軍,那麽他再有仁心,也隻能給了她幾十兩銀子,又拿了些幹糧藥材給她,便把她留在了荒野之中,任其自生自滅。

其餘幾個女子和玉棠看到那病重女子的下場,又聽聞鎮軍軍中的十個女子已死了六個,登時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就算病得昏昏沉沉,也咬著牙跟著大軍一起走。李穆然見她們走得的確辛苦,便吩咐賀蘭尊將傷病之人好生照料,病好之前,不可讓人接近。

這日晚間,李穆然忙了一天軍務後早早就睡下,然而睡到了半夜,卻被玉棠一陣咳嗽聲吵醒。

他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本想繼續睡,可夜來靜謐,玉棠的咳嗽聲格外地清晰。

李穆然隻覺越來越清醒,睡意了無,不由輕歎口氣,睜開眼睛。隨著他這一出聲,玉棠的咳嗽也轉而輕了些,似乎那女子也覺出自己吵到了將軍,收斂了許多。

可是仔細聽,她依舊是咳聲不斷,隻是那咳聲像是隔了好幾層被子傳出來,悶悶的,叫人聽著也覺心裏難受。

李穆然本想不作理會,但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卻聽玉棠的咳聲依舊。他內功深厚,就算玉棠整個人蜷在被子裏,也能將咳聲聽得一清二楚。他聽她似乎是在極力地克製咳嗽,憋得狠了,才咳出一兩聲,但又帶出了幾分哮喘的聲音來。

這比聽方才她咳嗽,更叫人心不安。李穆然暗暗搖了搖頭,起了身,轉過二人之間的屏風,走到小床前,輕聲喚道:“玉棠,玉棠?”

玉棠的頭全都蒙在被子裏,這時聽他喚,才小心翼翼地冒出一對眼睛:“將軍?”她的聲音很沙啞,剛一開口,就抑製不住地大聲咳了起來,待得咳完,便連聲道起歉來:“對不起,將軍,我不是有意吵您的。您……您別趕我出去。”

李穆然不由失笑,坐在了床沿上。他暗忖倆人認識至今也有將近兩個月了,怎麽玉棠還這麽怕自己,果真是自己平日太凶神惡煞了麽?

李穆然見玉棠隻露著一雙眼睛,眸光如水,忽地想起曾幾何時,在山穀中與冬兒也有相似的這一幕。那是八年之前的往事了,她到山中練武,遇見了一隻豹子。那時的冬兒武功並未大成,雖然僥幸打死了豹子,卻也扭了腳,且跌破了下巴。自己去瞧她的時候,她就這麽躲著,隻露出一雙清澈如水的眸子,半笑半哭:“醜死了,不給你看。”那時的冬兒雖然鼻口不露,可光從眼睛裏也瞧得出來,她是笑著的。

玉棠見將軍難得露出了極其溫柔的神色,哪裏猜得到他是想起了往事。她隻覺心頭暗慌,道:“將軍,我沒事了。我忍得住。”

一聲“將軍”,把李穆然又喊回了距昔日八年後的軍營,他回過了神來,輕聲道:“你把手給我。”

玉棠一怔,但還是乖乖地伸出了手。李穆然暗忖自己的醫術和冬兒是沒法比,但比起軍中那些軍醫來,應該還是要好些。他探兩指按上玉棠的右腕,又用手背試了試她額頂溫度,道:“外邊冷,你到我**去。”

“啊?”玉棠盯著他,臉上有些陰晴不定。李穆然無奈,又加了一句:“我睡外邊。”

玉棠道:“那怎麽行?將軍是千金之體……”一句話沒說完,李穆然已道:“知道我是將軍,就聽我的話,不然明天你跟不上大軍行進的速度,我就把你撇在這兒。”他這時已瞧準了玉棠的性子,便把話往狠了講,玉棠果然不再開口,老老實實地起了。

李穆然聽她一直咳嗽不斷,拉過她的手來,在少商穴上揉了揉,同時點了幾分真氣入內。少商穴為手太陰肺經的止穴,他這真氣逆經而上,直抵中府

,玉棠隻覺一股暖流罩著胸口,雖然喉嚨仍然癢痛交加,可氣息緩和了許多,咳嗽立止。她不知這是什麽武功,隻覺將軍好生神奇,隻憑摸了摸手,就治好了病。

李穆然見玉棠過了屏風,便躺在小**,隻覺小床冰冷如水,暗思眼見經秋入冬,天氣隻會一日一日地轉冷,玉棠隨軍終究不便,等到了下個城池,若有好托付的人家,便把她留下。他頭枕竹枕,卻覺枕下並不平穩,似有異物,他隱覺奇怪,便抬起了竹枕,竟瞧見那枕下竟是一個花花綠綠的香囊。

那香囊應是最近新繡的,花樣還沒繡完,隻能看出那並非鴛鴦也非花草,而是五彩祥雲。看樣子,這是個護身的香囊了。李穆然起了幾分好奇,拿起那香囊前後看了看,沒想到那香囊背麵,繡著的赫然是個“仙”字。

“莫問?”李穆然不覺暗笑:仙莫問經常出入大帳,和玉棠是常見的。他人極精明,又不像其他兵士那般對著美貌女子就如同變了個人一樣,玉棠喜歡他,也在情理之中。隻是玉棠有心,不知仙莫問是否有意,所幸仙莫問是知道玉棠的事的,如此一來說話倒是方便了許多。

李穆然輕笑幾聲,又將那香囊壓回了原處,合眼睡熟過去。

次日大軍啟程,然而路程方走一半,便有冠軍斥候快馬來報,稱鄂州已被平陽太守攻占,車胤率二千兵士衝出鄂州城,南奔夏口而去。慕容衝入城後,下令全城屠盡,未留活口。

全軍上下都在傳唱著慕容衝何等英勇,許久沒見血腥的撫軍將士,一個個眼中發了光,仿佛也衝到了鄂州城中去燒殺搶掠一般。李穆然看此情形,不由苦惱。他統兵這麽久,向來嚴整軍紀,但撫軍受之前苻登帶兵的勇猛暴烈影響已深,故而整隻撫軍充滿了狼性。此後雖然加入了新兵,可是舊習難改,連帶著這些新兵,每天聽著老兵們說戰場殺人如麻的故事,也被帶得凶殘了起來。

李穆然想將這惡習全部扳正,但卻有心無力:不僅他撫軍一軍有這嗜血的毛病,秦國上下每一支部隊都是如此,甚至他們以此為榮為傲,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妥。這是胡人遊牧搶掠而來的習性,他們昔日在草原縱橫時,居無定所,劫掠了其他部落後,無法在當地繼續好好發展,為了斬草除根以絕後患,便將弱者屠戮一空;可是那一套老法子,對於攻城陷地,終究是不適用的。王猛在時,曾推行過一陣仁軍之政,但是一者羌胡貴族對此嗤之以鼻;二者他推行時間不長,故而死後那舊政就煙消雲散,再也無人提起。李穆然自忖自己的威信和權勢都遠遠不及王猛,就算老話重談,也是無濟於事,隻能先從撫軍的都尉們慢慢影響,逐級往下,希望能在自己軍中先見成效。可饒是如此,這推行速度也是極緩慢的:他軍中五名都尉,張昊不管事;毛震新上任;萬俟真本就是嗜血如命的性子……隻剩下呂桓和楊牧二人,卻也是老兵油條。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哪有那麽容易呢。

當晚李穆然正在營中用飯,仙莫問忽地掀了簾,道:“將軍,營外有人求見。”

李穆然看玉棠見了仙莫問入帳便陡地轉過了臉去,臉上也變得紅了些,不由暗覺好笑。他笑問道:“何人?”

仙莫問道:“來人隻提‘平陽’二字。”

李穆然“哦”了一聲,心知是慕容衝派來的使者,也不知是要說些什麽。他起身披大氅拿承天劍便往帳外走,仙莫問跟在他後邊也要去。李穆然自從知道玉棠對仙莫問有意後,便想成就他二人好事,遂忙回首笑道:“你別跟著了。晚上的藥幫我備了。”

仙莫問應聲止步。李穆然孤身一人,往轅門而去。

李穆然走到轅門處,離得還遠,便看到門外站著個周身烏衣的男子。那人鬥篷蒙麵,身邊帶著一匹高頭黑馬,若不仔細看,幾乎和整個夜幕融在一處。

“慕容衝?”李穆然一眼便認出了那男子的身形,暗暗心驚:也不知是什麽事情,值得慕容衝本人單人匹馬趕來。他委實是不認可慕容衝屠城的做法,可是對方是他結拜兄弟,又曾對他有過救命之恩,他也隻能將不滿隱藏起來,全不表露。

李穆然知慕容衝獨自前來必有不便明說的話,便索性命賀蘭尊牽了自己的萬裏追風駒來,帶馬走出營寨,對慕容衝做了個“請”的手勢,一並往營寨外的山林中走去。

兩人默不作聲,一直走到了無人處,回首連軍營燈火也已瞧不見,慕容衝才輕笑著開了口:“肅遠大哥好大的膽子!”他的聲音清俊如昔,但又透著冷寒森森,在這秋深之夜聽著,隻覺寒涼無限。

李穆然微微一愣,笑問道:“景騰此話何意?”

慕容衝笑道:“我是笑你吃一塹還不長一智。你不怕我約你獨自出來,以致沔水之濱舊事重演麽?”

“沔水舊事?”李穆然陡地身上一寒,心知慕容衝所言是那晚自己被慕容垂約到沔水西岸高崗之上*反一事。那日知道此事的,隻有慕容烈手下那百餘親兵,難道說慕容衝在那些親兵中安插了親信麽?可他同是慕容家的人,何必多此一舉呢。

慕容衝看他不回話,又道:“大哥放心,此地絕無埋伏,小弟請大哥出來,也隻是想敘舊而已。”

李穆然淡然笑道:“敘什麽舊呢?”

慕容衝道:“一年前大哥前往青州平叛,回程時受過一箭,是也不是?”

李穆然苦笑一聲,暗忖那凶手就是在你平陽太守府上遇見的,這還有什麽好敘的。慕容衝續道:“說起來是小弟疏忽。你大軍方走,月姐便也不告而辭。我原以為她是有別的事情,卻沒想過她是去刺殺你了。”

李穆然道:“景騰不知者不罪,況且時隔多日,為兄的傷勢早已沒有大礙,也不必再介懷了。”

慕容衝道:“這件事情垂叔知道麽?我那堂姐現在何處?”

李穆然道:“知道。”他想起慕容月紅顏薄命,不由歎道:“令姐她……她右手拇指已廢,恐怕以後都開不了弓了。”

“右手廢了?”慕容衝嗤笑一聲,合掌道:“大哥多半是被騙了。”

李穆然亦對此有所疑慮,聽他說起,不由蹙眉問道:“怎麽說?”

慕容衝道:“月姐跟石濤學弓術已久,雙手皆可開弓,尤以左手為最。難道垂叔沒和你講起麽?”

李穆然愣住了神,久久癡立不語。他隻覺如墜寒冰之中,心涼徹骨,暗道原來如此,難怪沔水畔大將軍有恃無恐,多半慕容月是隱在暗處林中的,憑她的弓技,射殺自己原非難事……而荊州城救人的助力,不用說也是她了。他倒不是擔心慕容月還會起殺心,隻是心寒慕容垂對自己扯了個彌天大謊,他雖然明白慕容垂原意是讓自己徹底放心,可是被人蒙在鼓中,這滋味終究不好受。

但是更值得玩味的,則是慕容衝為什麽會對自己說這一番話。慕容衝話中處處是關心,可也處處是在挑撥他和慕容垂的關係。他也是慕容家族的人,難道與大將軍並非同心麽?

李穆然定了好一會兒的神,才強自擠出了幾分笑意:“多謝景騰提醒,不過慕容姑娘應該不會在對為兄下手了。你今日來,就是想說昔日那一箭麽?”

慕容衝道:“不全然是。大哥如今是垂叔的心腹愛將,咱們的關係也就更近了一步。小弟想跟大哥定個約……等到秦晉大戰之後,你我同回長安,攻占了秦國都城,如何?”

“嗯?”李穆然大驚:慕容衝好大的膽子!慕容垂還不敢說的話,他竟然隨口便講了出來,疏無避諱。李穆然下意識地握緊了腰畔承天劍柄,見慕容衝全無殺意,才緩緩放下了心來。

慕容衝透過鬥篷看著李穆然的一舉一動,不由笑了笑,道:“大哥不信我?”

李穆然輕笑一聲,強自裝為平靜,淡然道:“不是不信,不過這些天經過的事太多。聽了景騰的提議,有些失態。”

慕容衝道:“垂叔雖然要反,但很多事情還沒有我想得多。他多半想著的是北取鄴城,之後往龍城走,奪回我燕國舊時基業。可是幽燕距此地甚遠,又影響不到秦國根本,就算奪了,未來該當如何發展?我想不如一舉就打了長安,叫苻堅再也無路可去!”他說到“苻堅”二字,咬牙切齒。李穆然隔著鬥篷聽,都能覺出慕容衝對苻堅濃烈的仇恨來。

慕容垂北走幽燕,是為了故土重返;慕容衝西進長安,恐怕更多是為了一雪前仇。兩人各有各的心魔,李穆然雖然不認可慕容衝暗藏的目的,可聽他分析局勢清楚明白,心中也是傾向於西攻長安。

終究,郝貝在長安城中。

終究,長安距離秦嶺近些,冬兒在山穀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