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在鄂州城休整了兩天,便又繼續向東行進。

鄂州往東,便是大別山,大軍要與苻堅人馬匯合,勢必要經過崇山峻嶺。

大別山一山之後又一山,層層疊疊,一眼望不到邊。山路崎嶇難行,此次換了撫軍在最前打頭陣,冠軍居中,鎮軍隨後,而負責鎮後的,則是慕容衝的青州兵。

李穆然隱覺奇怪。這之前行軍撫軍向來都在最中,怎麽此次倒換到了最前邊,不過慕容垂是一軍主帥,他居中原本也是該當的,故而李穆然沒有多問,隻是按命行事。

走進大別山後,慕容垂便叫親兵傳話,讓李穆然到了冠軍之中,與他並轡而行,撫軍則暫時交由中軍都尉萬俟真帶隊。大別山一帶山脈此前已被掃了數遍,李穆然暗忖山中絕無晉國伏兵,便放心讓萬俟真帶隊前行。

慕容垂見李穆然來了,心情甚好,與他談天說地,講起大別山的風土人情來,倒別有一番滋味。他馬鞭遙指遠處山峰,笑道:“肅遠你瞧,那就是白馬尖了。”

李穆然仰頭看了看,隻見秋日高照之下,那山峰巍峨聳立,確有幾分聖相莊嚴,遂道:“曾聽釋大師講過白馬尖的典故,一直可惜未曾得見,今日總算看到了。”

慕容垂點頭笑道:“你說起他來,我倒想起一事。前幾日長安傳信,說釋大師留信離開了長安,據稱是南下去了廬山。”

李穆然暗忖釋道安真不愧是高僧大師,他這是瞧出以後北國不太平,才托辭去弟子處講學,以避戰禍。慕容垂見李穆然低頭不語,又撚須笑道:“長安傳信,還帶來了阿貝的消息,肅遠想不想知道?”

“阿貝……”李穆然被慕容垂這一提醒,才想起這幾日事多煩亂,竟有多時沒想起她了。他忙瞧向慕容垂,問道:“阿貝在長安如何?”

慕容垂笑覷著他,道:“阿貝好得很。隻是慕容山的夫人那邊似乎傳出了什麽話來,不過都被我壓下了。這種事情,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李穆然微微一怔,暗忖大將軍說著阿貝,怎麽又忽地扯到阿貝的師父身上去了,可是他轉念一想,忽地明白了過來:阿貝定是因為不孕之事,去向她師父求證了。慕容山的夫人也是個暴脾氣,這件事情害苦了她,她焉能咽下這口氣來,長安不知鬧得如何沸沸揚揚的。

他有些心煩,暗忖郝貝說話怎地如此沒有分寸,可是自己不在她身邊,她每天和眾家女眷混在一起,瞧著別人膝下有子,她又不是耐得住難受的性子,這心中的苦不向她師父講,又能跟誰說呢。

想到此處,他看向慕容垂,道:“大將軍,這件事情是末將家事。末將心中暫以國事為重,此事還不在考慮之中。”

慕容垂道:“你年紀也不小了啊。當初你和阿貝成親,也是我慕容家的一樁喜事,沒想到事到如今,卻是這般下場……肅遠,慕容家的好女子多的是,不如……”

李穆然一想到慕容家的女子就不由想到慕容月,想到慕容月就覺頭痛,忙道:“大將軍,阿貝和我情投意合,末將絕不會停妻再娶。”

慕容垂臉上似乎有些不悅,但還是強裝著笑意滿麵,道:“我不強求。不過如此一來,對你未來有何影響,你要自己想清楚些。”

李穆然

微微頷首,揣度著慕容垂話中的意思。他如今已不會輕信慕容垂還是那個凡事為他著想的慈祥長者,既然如此,他說的未來,既指他李穆然的未來,更多的自然指的是慕容氏的未來。

“未來之事……”李穆然暗暗冷笑,大將軍對他猜忌之心仍重,未來自然是怕他有反意了。不過,若他能有子嗣,這孩子又有一半的血是慕容家的,那麽對於大將軍來說,就能放心很多了吧。更何況郝貝此時在大將軍眼中,多半已成了一枚棄子,看樣子,慕容垂已覺得僅憑郝貝,不足以節製他了。

李穆然輕歎一聲,暗忖終究要保著郝貝,不能讓她出事,便道:“大將軍,肅遠與阿貝離別已久,甚是思念。還請您找人幫我傳話給她,讓她天冷記得加衣,千萬保重自己。她若出了事,我在外打仗,定然也會分心旁顧。”

他話裏話外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誡慕容垂不要打郝貝的主意,慕容垂焉能聽不出來。冠軍將軍嗬嗬長笑一聲,沒有回話,隻是說:“這山好大嗬,怪不得昔日漢武曾雲‘此山之大,別於天下’。”

李穆然見慕容垂把話頭扯開,便也隨著講了下去:“想來,這就是大別山得名起因了。”

慕容垂道:“肅遠一點就透啊。”大軍這時已到山深處,頭頂一線之天,兩旁皆為石壁,遠處轟隆隆有水聲響起,慕容垂伸手一指,道:“前邊是瀑布了。這瀑布奇高無比,又稱龍門跳。嘿嘿,在我眼中,彼處龍門卻非此處龍門可比。”

李穆然道:“大將軍所言龍門,不知是何處的?”

慕容垂道:“昔日行軍作戰,曾經過黃河壺口的禹鑿龍門。那才當真氣勢恢宏,叫人看著膽戰心驚。傳說鯉魚如能越過那一處龍門,便能飛升成龍。魚尚如此,人又何堪呢?”言罷,他放聲長笑,提手揚鞭,走在那龍門跳瀑布之前,斜眼睥睨,竟將眼前一條白龍般的水簾混不放在眼中。

李穆然駕萬裏追風駒緊隨其後,心中卻隻回**著慕容垂方才所說的八個字。

“魚尚如此,人又何堪!”

大別山綿延百裏,遠勝於桐柏山。當晚大軍歇在白馬尖下,隻是撫軍走得遠,已過了白馬峰頭,而冠軍停在龍井峽口,峽外則是鎮軍與青州兵。

李穆然跟慕容垂說了一整天的話,費心費神,到了傍晚太陽落山,方被慕容垂放了出來。一出冠軍軍營,他就長籲了口氣,暗覺這一整天下來,實在是比打仗還要累,萬望大將軍明天可別再把自己叫去了。

此刻山中已是漆黑一片,隻有星月之光為李穆然引路。他往撫軍軍營趕去,但是沒走多遠,忽覺身後似乎亮了亮。

李穆然停馬轉頭看去,隻見山峰之後,似有亮光。

他愣了愣,不知那是什麽光,怔了許久,才陡然意識到:那竟是火光!

鎮軍和青州兵出事了!

李穆然大驚,忙駕馬往高處行去。山路陡峭,所幸萬裏追風駒是千裏挑一的良駒,竟然走得穩穩當當,三步五步,便帶著李穆然到了白馬尖的半山腰。他轉過山頭往下看去,隻見龍井峽後,已經燒成了一片火海,可是龍井峽的這頭,慕容垂的大隊卻懵然無覺,竟沒有人去救。

“是晉軍的埋伏?”李穆然慌了神,忙催馬下山,直

奔冠軍軍營而去。

他催馬甚快,眨眼之間,已衝回了慕容垂的中軍大帳。他是將軍身份,這時又有緊急事務來報,帳外親兵不敢阻攔,眼睜睜見他闖進了帳內。

慕容垂洗漱方畢,正要睡下,不妨李穆然火急火燎地直衝入內,不由眉毛一挺,道:“肅遠不回撫軍,來我這裏所為何事?”

李穆然急道:“鎮軍遇伏。整個軍營都燒起來了,請將軍速派兵救援!”

慕容垂嗬嗬笑道:“我當是什麽事呢。不是有青州兵殿後麽?”

李穆然看他優哉遊哉的全不在意,更起了急,快語道:“青州兵隻有區區二萬人,黑夜之中,又不熟悉地形地勢,哪裏救得過來!大將軍,請速發兵!否則方將軍危矣!”他說到著急處,一下子跪倒在地,又道:“若非撫軍在山後不及救援,末將此時已帶兵去了!”

慕容垂卻仍是對著他笑,可那笑中竟帶了幾分譏諷。他笑得讓李穆然渾身都發了毛,李穆然忽地臉色一變,想起了另一種可能,身子一時如墜冰窟,隻覺背後冷汗倒流,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此時,慕容垂終於開了口:“我問你,方國安的鎮軍死傷再多,與你我有何幹係?”

他不等李穆然回答,又道:“我再問你,今日你我二路大軍經過林路,如同梳子把這山都梳了一遍,哪裏容得下伏兵?”

繼而,他又發了第三問:“若非伏兵,青州軍斷後,怎麽容得晉軍繞過他們,隻殺鎮軍?”

他問過這三個問題後,伸手在李穆然肩頭拍了兩拍,歎道:“年輕人,你還是太衝動了。總是如此,叫我怎麽放心將重任交給你呢?”

慕容垂拍的那兩拍很輕,可是李穆然卻覺得很重很重。他被拍得一下子歪坐在了地上,愣愣地出起了神:這麽說,去殺鎮軍的,壓根就不是什麽晉兵,而是慕容衝的青州兵。

鎮軍固然有八萬人,可是慕容衝二萬青州兵猝然發難,他們根本就沒有防備,那還不是如同砍瓜切菜一般被屠戮一空麽?

說不定,鎮軍之中還會有大將軍安排的人,這時是內外夾擊!

李穆然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樣才走出了冠軍大帳,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樣才回到了撫軍軍營。仙莫問看他神色古怪,整個人失魂落魄的,也不知他是因什麽事受了刺激。仙莫問在他耳邊問了許多句話,可卻沒得到一句回應。他與賀蘭尊對看一眼,老老實實地出了中軍大帳,隻是在臨走之時,又跟玉棠多交代了幾句,要他好生照看著李穆然,將軍若出了什麽事,一定要趕緊出帳跟他二人講。

李穆然靜靜地躺在**,閉著眼睛,卻怎麽也睡不著。他眼前晃著的依舊是白馬尖背後的火光,耳邊也似乎在響著廝殺聲和慘叫聲。他不知大將軍醞釀這件事情醞釀了多久,他也不知自己遲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天,但為什麽當這件事突如其然的在眼前發生時,他會如此接受不來。

他的心裏很痛。

山那邊,是八萬人,是活生生的八萬人,是跟著他們一路走來,同甘共苦四個多月的兄弟。可他們就這麽死了,死得無聲無息,莫名其妙,無辜而且冤枉。他自己呢?什麽事情也做不了,甚至可以說是幫凶。

眼淚緩緩地從他臉頰兩側淌了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