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左翼被攻破了!”

傳令兵看得清楚,在李穆然耳邊吼了一聲,可還沒說完,一支流矢射來,正中咽喉,他叫也沒叫,翻身掉到了馬下。

死去的人已太多,李穆然卻連歎息的功夫也沒有了。

馬蹄挨著馬蹄,人一落地,便被踩成肉泥。那個傳令兵的屍體,無論如何也是找不到的。

李穆然微一閉眼,仿佛看到昔日遵善寺中,木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名。

一個人名,一條命。

李穆然看向騎兵隊的左翼。九地坤土陣是守陣中最堅不可破的,但在如大江怒潮一般的晉軍攻勢下,仍抵擋不住。左翼的撫軍騎兵已經都死光了,頂上去的是冠軍的騎兵。但冠軍騎兵隊並沒有練過九地坤土陣,他們擺的,是最常見的圓陣,防守力雖然還可以,但難以和撫軍騎兵的中隊與右翼配合。

李穆然一槊刺退攻到身前的敵兵,氣發丹田,喝道:“全軍聽命,擺圓陣!”

他的聲音用中氣發出,比傳命官的更渾厚,撫軍士兵登時驚覺過來,變幻陣型,與冠軍騎兵合為一個渾圓之陣。隻是換陣之時,又有數十名騎兵手忙腳亂間丟了性命。

圓陣擺成,急切之間,晉軍難以攻入,但李穆然卻知頹勢已定,這一仗打到此時,無論如何,也要撤了。

四禁軍被北府軍追殺,已傷亡大半,每個軍士都恨自己少生了兩條腿,也恨坐騎少生了兩條腿。至於兩衛軍和護軍,更不知已跑到了哪裏。

李穆然率領的騎兵隊且戰且退,為了保持陣型穩固,自然追不上四禁軍逃跑的速度,如今騎兵隊與四禁軍之間,已留下了百步之遙。而北府軍也發現了這個空隙,正在加兵包抄。

真要等到合圍勢成,自己這條命便要交代在這淝水西岸,更何況,這些騎兵隨著自己一日一夜未曾休息,到了這時,也已到了強弩之末,委實不能再戰了。李穆然心中明白,他縱有千百般的不願,到了此刻,仍不得不下了令:“全軍撤軍!”

兵敗,如山倒。

撫軍是百煉而成的精兵,騎兵更是精兵中的精兵,然而饒是如此,潰逃之中,仍有些混亂。

軍心一喪,再要重整,便非片刻之功。

李穆然看著惶惶如喪家之犬的騎兵隊,心知自己這些手下也已經被打得喪了膽,更何況他們方才目擊聖駕雲車被奪,隻怕早在那時,便有了逃亡之心。

所幸,騎兵隊來得快,退得也快。不消片刻,他們就超過了四禁軍落在軍尾的步兵,在這場逃跑的比賽中,比的不是誰跑得最快,而是……不要做最後的那個。

風從麵頰兩側呼嘯而過。隆冬的寒風利如刀,割得人麵生疼,然而李穆然的心中卻更疼。他不願意輸,縱然他有心造反,也希望是這一仗打勝了,趁著兩軍空虛再反。他不願在苻堅敗亡之際,落井下石。

這並非因為他是君子。隻是,這一場戰事,從最初的謀劃,到最終的結果,他都參與在內,他盡心盡力地做著每件事,知道每個環節,清楚所有人的想法……他不願意輸啊!

他的心在狂喊著,可話到嘴邊,卻是那般的無力:“阿烈,你馬快,先行一步去見大將軍!我帶隊隨後就來!”

慕容烈應了一聲,縱馬向旁擠出了大隊,向西邊狂奔而去。

苻堅的聖駕雲車雖然被奪,但本人並無大礙。

李穆然追了一程後,見前方聖駕大旗飄揚依舊,便回頭對毛震吩咐了一聲,直奔苻堅而去。

苻堅正逃得心慌意亂,渾然不知李穆然率萬人騎兵在旁支援,為他擋了擋晉軍的追擊。

他身邊的何公公倒是眼尖,往後一瞟,便瞧見了

萬人叢中那一點白,忙在馬上扯著嗓子喊道:“聖上,聖上!李將軍來啦!”

尖細的聲音直刺得苻堅腦仁疼:“哪個李將軍?”

說話間,李穆然駕著萬裏追風駒已衝到了苻堅身邊。他在馬上不好施禮,隻得高聲叫道:“末將見過聖上!”

苻堅這才回過神來,他見李穆然一臉征塵,滿麵倦意,心知他是連夜行軍趕來,不由眼圈一紅:“愛卿,朕應該多等你們幾日啊!”

李穆然這時也說不出別的話來,他見苻堅狼狽不堪,眼中全是淚水,想著撫軍無端慘死的那些士兵,也覺眼中一酸,但他不能露出對苻堅的怪責來,便咬牙搖了搖頭,隨即問道:“聖上,您知不知道是誰喊的‘秦軍敗了’?”

苻堅緊咬牙關,狠狠地說道:“朱序!朱序!朕……朕恨不能生吃其肉,喝其血!”

“朱序……果然是他!”李穆然心中不禁長歎,這真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了。

苻堅又道:“就你一人來了?道明呢?”

李穆然道:“末將領著騎兵先來支援的,大將軍帶著步兵隊伍在後接應,離此地應該還有大半日的路程。”

苻堅聽他說得誠懇,忽地落淚泣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朕……悔不該聽信朱序讒言,對道明起了疑心啊!”

李穆然聽了這句話,心中更覺不是滋味。可是正如朝陽旭日終有日暮桑榆的一天,如今,屬於苻堅的時代終究是過去了。

他正在馬背上怔怔出神,忽見一騎自東北絕塵而來,馬上人血透重衫,顯見是突圍而來。

那人的坐騎已跑得脫了力,還未到大軍麵前,一聲哀鳴,前腿已跪在了地上。馬上的人跟著摔了下來,大叫一聲,栽在塵土中。

“洛澗!洛澗有晉軍!”那人隻說了一句話,便再無聲息。他伏在地上,背後插著一支羽箭。

秦軍逃到這時,已再禁不得嚇了,這時聽說洛澗也有晉軍攻來,不由全軍嘩然。

李穆然雖已極為疲憊,可看著苻堅惶恐失色的神情,心中一陣無奈,正強提了口氣,想要開口領兵阻擊,就聽姚萇先說了話:“聖上,我帶右禁軍前去阻攔晉兵!”

李穆然一凜:姚萇素有反意,他是想借機分兵獨立了!然而他不知是否該提醒苻堅,更不知苻堅是否會相信自己,隻一遲疑的功夫,苻堅已允了姚萇的請命。

那西羌戰王呼嘯一聲,帶著本部兵馬,往東北方向疾衝而去。馬刀閃著耀眼的白光,頃刻間,消失在道路盡頭。

李穆然遙遙注視著姚萇消失的方向,心中五味雜陳,暗忖也許過不多久,自己和大將軍也會像他一樣,就這麽帶著一支兵馬,消失在苻堅的目光中,也消失在苻堅的希望之中。

姚萇的右禁軍去後,奔逃的人馬登時少了許多。苻堅的左翼空缺出來,苻登帶著右衛軍頂了過來。

李穆然與苻登交情甚好,此刻見他無礙,心中也覺安慰了些。

苻登卻沒看見李穆然,他的眼睛是紅腫的,似乎剛哭過:“聖上,陽平公……陣亡了!末將……末將眼睜睜看他被亂騎踐踏而死……沒法搶回他的屍骨……”他說到最後一句,忽地仰起頭來,狂吼了一聲。滿腔怨氣盡化吼聲而出,直叫聞者傷心,聽者落淚。

苻堅瞪大了眼睛沒有說話,俄而,他猝然大叫了一聲,一口鮮血直噴而出,身子一晃,險些摔下馬來。

“聖上!”李穆然緊隨在苻堅身邊,見狀忙一把拉住了他,然而疾行之中,實難停馬,李穆然無奈之下,隻得將金槊拋給了苻登,繼而一手拉著苻堅,一手拽著他的馬韁。所幸苻堅的坐騎和他的萬裏追風駒都是萬裏難尋的良馬,如此

情形之中,仍不慌不亂,保持著勻速前進。

苻堅緩了許久,才回過了神來,他回手拉住韁繩,眼淚滾滾而落:“朕害了他了!朕害了他了!”

當晚,在確信晉軍收兵整編,並沒有追上來後,殘餘的秦國逃兵,終於在不知名的荒山野嶺中,歇了下來。

大軍逃得匆忙,誰都沒有帶著帳篷,甚至幹糧也沒有帶齊。深冬酷寒,兵丁們露天野營,又冷又餓,叫苦不迭。

苻堅的親兵們勉強搭了個簡陋的帳篷,讓聖上歇息,但苻堅見兵士們淒慘不堪,便不肯住進帳篷。他執拗著走到一棵大樹下,倚樹而眠。

與此同時,李穆然所帶的騎兵隊倒得四仰八叉,三三兩兩圍攏在一起,已全都睡熟了過去。

毛震見將軍自己兀自站在一旁,便走到了他身邊,低聲問道:“將軍,兩天兩夜沒有休息,您不累麽?”

李穆然搖了搖頭:“我睡不著。”他往四下看去,兀然間想起一事:“護軍大隊歇在哪裏?”

毛震指了指整個營地的最西邊:“聽說是在那邊。護軍步兵為主,傷亡很慘重,隻剩了幾千人逃回來。”

李穆然心中一沉:“我去找個人。你早些休息吧,叫十個士兵,輪流值守。”語罷,他自牽了萬裏追風駒,往護軍大隊處行去。

夜深人靜,隻有馬蹄聲嗒嗒作響,不消片刻,他已到了護軍士兵之中。

“郝南是軍侯,有坐騎,應該沒事。”李穆然不住地自己勸慰著自己,可到了護軍軍營,卻害怕起來。萬一郝南真的出了事,以後他見了郝貝,該如何說?郝貝又該何等傷心?

“請問……將軍有事麽?”護軍之中有個還沒睡覺的小兵認出了李穆然的將軍服飾,迎了上來。

李穆然一勒馬:“我有事找郝軍侯,他在不在?”

那小兵皺了皺眉:“郝軍侯……郝軍侯?”他想了許久,直到李穆然的耐心幾乎耗盡,才忽地一拍巴掌,叫了起來:“我想起來啦!您是找郝南郝軍侯麽?”

李穆然忙點了點頭:“對!”

那小兵歎了口氣:“郝軍侯被將軍留下斷後了!到現在還沒回來呢……”

“什麽?”李穆然坐在馬上,身子不由晃了兩晃。萬裏追風駒感到了他的心慌,也打起了不安的鼻息。

斷後……到現在還沒回來……這兩句話,由不得他往好處想。李穆然心中大慟,回頭看向了一片昏暗的東方。他有心回救,可他手下的兵將已經無力再去了,而他若單槍匹馬過去……那自然與送死無異。

郝南,郝南!

他記得兩人從初識到深交,一路的坎坎坷坷,一路的喜怒哀樂。將近五年了,兩人早已如親手足一般,難道連他最後一眼也見不到麽?

李穆然胸口大慟,忽地一股逆氣上湧,咳了出來。

這一陣急咳,牽動了肺上舊傷,他喉中一甜,竟覺一口血反到了口中。

那小兵看他臉色不對,忙道:“將軍,將軍您沒事吧?”

李穆然強咽下了那口血,擺了擺手:“無礙。”語罷,他撥轉馬頭欲往回走,正在這時,忽聽一人問道:“是什麽人?”

那聲音他在朝上聽到過。

李穆然回過頭去,見睡倒一片的護軍士兵中站起一人。那人和他一樣穿的是將軍服飾,隻是披的大氅是赤紅顏色,這時看上去,便如同剛從血裏染出來的一樣。

“護軍將軍?”李穆然這時恨極了他,若不是在軍營之中,隻怕早已衝上前去殺了他。

二人軍階同級,但李穆然怒氣盈胸,這時也顧不得禮節了。他冷冰冰地瞪了那護軍將軍一眼,一語不發,駕馬離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