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休整了一夜,次日繼續向西北逃亡。

每個人都沒睡好。夜裏,北風不住地刮著,山穀間一直回**著風聲……草木搖擺不定,形如人影,叫人心驚膽顫。

李穆然半睡半醒地歇了一整夜,此時精神已好了些。他見自己的手下依舊一副困頓不堪的樣子,甚覺無奈。

一大早,他就叫毛震派人再去護軍軍中詢問郝南是否回營,然而得到的消息仍然叫人失望。李穆然心知郝南多半凶多吉少,這些日子他自覺已經看慣了生死,可輪到自己的好兄弟頭上,他才知很多事情還是看不開的。

可他身為一軍主將,在士兵麵前,不管心裏再苦悶,終究不能露出太過消沉的一麵。

大軍行到正午時,忽地從西北方向奔來一群衣衫襤褸的兵士。李穆然極目遠望,猝然間心中一緊:那領頭之人不是慕容寶麽!

事情已經發展到了這個地步,實難想象,還能再如何壞下去。

李穆然帶著殘餘不到七千人的騎兵隊在最前開路,苻堅大隊與他的騎兵隊之間尚有一二裏路程。他這時見了慕容寶,腿一夾萬裏追風駒,已迎了上去:“阿寶兄,大將軍處如何了?你怎麽……”

他話還沒說完,慕容寶已叫了出來:“肅遠,肅遠!我總算找到你啦!”他直衝到李穆然身前,雙手伸出,一下子拉住了萬裏追風駒的馬韁。萬裏追風駒不慣旁人駕馭,登時搖頭晃腦,想要掙開。

李穆然一按馬頸,看向慕容寶:“出了什麽事?”

慕容寶急道:“阿烈帶了話回來,父親本想率兵前去救援。結果昨夜,不知從哪冒出了許多晉軍,都拿著火瓶火箭,將大軍圍了起來,趁夜火攻。三軍……損失慘重啊!”

李穆然臉色一白:“大將軍呢?大將軍呢?”

慕容寶道:“父親和慕容衝趁夜衝逃,派我來找你過去集齊散兵!隻是……隻是……”

他說話吞吞吐吐的,叫李穆然聽得越來越著急:“怎麽?”

慕容寶道:“那夥晉兵是衝著父親來的……阿烈見情勢危急,和他換了衣服馬匹,帶了一百輕騎引開晉軍,不知如今怎麽樣了!”

李穆然不等他說完,已撥轉了馬頭,對毛震吼道:“毛都尉,你繼續負責開路!我要去救人!”

毛震被他吼得一愣,還沒回過神來,就見將軍已振臂高呼:“冠軍騎兵,皆隨我來!”

慕容寶一驚:“你……你不去整兵麽?肅遠,你是違軍令!”

李穆然全不理他,大吼一聲“駕”,已帶著三千餘名冠軍騎兵呼嘯而去。

風聲獵獵,他全然不顧萬裏追風駒已到了跑傷的邊緣,隻不停地催著,快些,再快些!他不知自己怎麽忽地衝動了起來,不計後果,不計得失。或許是昨晚他無法去救郝南,內心一直在自責。兩個好兄弟,他已經眼睜睜看著一個離去,實在不能再丟下另一個不管。

跟在他身後的冠軍騎兵已知撫軍將軍是去救自家的軍侯。這些人雖不在李穆然麾下,但平日裏常見他在冠軍之中進出,又知他與大將軍、軍侯交情匪淺,這時見他為救軍侯更是豁出了命去,都深受感動,登時忘卻了這兩日的辛苦疲憊,一個個抖擻精神,緊跟在李穆然身後。

萬裏追風駒與李穆然心有靈犀,感受到主人心急火燎,也奮不顧命地往前跑去。它腳程遠勝於尋常軍馬,不消片刻,已將大隊騎兵甩在了身後數丈之外。又跑一程,李穆然的身影在後邊騎兵的眼中已成了一個遠遠的黑點。

“將軍脫隊了!”冠軍騎兵們已慌了神:將軍單人匹馬,萬一遇上了晉軍大隊,那可怎生是好!騎兵們毫不吝嗇地抽著馬臀,然而馬跑得嘴角都是白沫,仍追不上萬裏追風駒,反而被越拉越遠。

李穆然已經全豁出去了,他這時握緊了金槊,渾身上下殺氣衝天,當真是遇佛殺佛,遇神殺神。馬行了約有半個時辰,已能瞧見前方白煙嫋嫋,正是昨晚火戰夜襲的痕跡。

一片焦土,滿地死屍。

萬裏追風駒長嘶一聲,頗為不安。

李穆然一手拎緊了馬韁,一手斜執金槊,向四下看去。

晉軍應該已經走光了,隻留下了上萬具秦軍屍首。他認得這些屍首,

其中許多是他撫軍將士。地上旗幟散亂,撫軍的、鎮軍的、冠軍的……繡著“李”和“慕容”字樣的大旗也沾滿了塵土與蹄印,空氣中彌漫著焦臭味道。

他尋找著披著玄狐大氅的屍體,然而找了兩三遍,竟沒有找到!

阿烈沒事!

雖沒瞧見他的確安好無恙,但李穆然心中還是起了幾許希望。他仔細辨別著地上的蹄印,終於看到雜亂無章的蹄記中,有數道與眾不同。

慕容烈騎的是慕容垂的玉花驄,那是一匹上等良駒,蹄印展開,也比常馬要大許多。

李穆然用槊尖比較著萬裏追風駒的蹄印與那地上留下的痕跡,終於確定了玉花驄的蹤跡,不禁抬頭向東北方向看去:“阿烈,你一定不能出事!”

冠軍騎兵們好不容易趕到了李穆然身邊,還沒來得及歇上一歇,就見撫軍將軍一拍馬,徑往東北,絕塵而去。

十裏之外,是一片鬆樹林。

林前紮滿了弓箭,一片血泊之中,有馬屍,也有人屍。

最醒目的,是玉花驄的屍體。

李穆然來到那鬆樹林前時,隻見一片死寂,天地之間,除了他的呼吸聲,萬裏追風駒的嘶鳴聲,似乎便再沒有活物的聲息了。

看著玉花驄的屍體,李穆然隻覺頭中“嗡”的一響,手中的金槊也當啷落地。

晉軍早已全都離去了……那自然是因為他們確認敵人已全被殲滅,而李穆然這時卻什麽也不願意去想了。

他怔怔地下馬,怔怔地走到那玉花驄前,看著馬後伏在地上的那具屍體,隻覺腿上一軟,身不由己跪了下來。

那是具無頭男屍,身上穿的正是玄狐大氅,左手握著斬風刀,右手拿著梨木槍。

至於頭顱,已被晉軍割去了。

“阿烈!”

李穆然眼中一熱,兩道淚水已湧出了眼眶。他一拳砸在了地上,這一刻,渾身上下的力氣全都沒了。他靠在玉花驄的身上,失聲痛哭起來。

阿烈還那麽年輕啊,怎麽能就這樣死了!

他記得慕容烈溫暖得一如陽光般的笑容,記得他公事公辦時的不苟言笑,也記得他私底下的平易隨和。他是軍中最年輕的軍侯,是鮮卑族的“火公子”,他家中還有嬌妻幼子在等候,他本該是前途無量的,怎麽可以就這麽死了!

他抱起了慕容烈的屍體。慕容烈的身子早已冷如寒冰,連腔子裏的血也已凍成了血紅的冰渣。李穆然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他已經哭得說不出一句話了。

他抱緊了慕容烈的屍首,心中悔恨無限:“我實在是不該叫你一個人回來啊,阿烈,阿烈!”

恍惚間,他聽到身邊的人多了起來,有人在喊“將軍”,有人從他懷中拖著慕容烈的屍體,他抬頭向四周看去,卻覺頭昏眼花,隨後便人事不知了。

李穆然再醒來時,隻聽身下車聲轆轆,四周有人聲也有馬聲,仿佛已回到了軍中。

他輕吟一聲,撐起身子。旁邊的士兵見了,忙叫了起來:“大將軍,李將軍醒了!”

李穆然揉了揉眼睛,隻覺頭頂一暗,他仰起頭來,見慕容垂已駕馬到旁,正俯身瞧著自己。

區區三日不見,大將軍卻像一下子蒼老了三十年。他頭頂的烏發全變得花白,臉上也多了許多皺紋,可是眸子中的光芒,卻更尖銳了。

“肅遠,你太累了。”慕容垂看他要起身,連忙擺了擺手,“再歇一會兒吧。”

李穆然愣愣地出了會兒神,才覺出自己是躺在運糧草的板車上。陽光耀眼,他了無睡意,眸子動了動,便向四處掃去。

慕容垂看他像是在找著什麽,不由慨然長歎:“別找了。阿烈已經葬下了。”

“葬下了?”李穆然愕然無語,想起昏睡之前的那一幕,又覺心中痛了起來。

慕容垂的麵色如常:“白發人送黑發人,我……我是早已經曆過了。”他苦笑兩聲,又吩咐左右侍候著李穆然好好休息,便拍馬離去。

遠遠地,李穆然聽見慕容垂嘶啞著嗓子唱著一首鮮卑歌曲。歌聲淒婉,那應是一首挽歌。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

…”

其聲如嚎,其歌當哭。

李穆然在那板車上直歇了兩三個時辰,才覺手腳都恢複了力氣,而此時,已到了傍晚。

慕容垂的大軍走得並不快,走到日暮西沉,也隻行了三四十裏路。

大軍當道安營,李穆然回到撫軍中,讓他驚訝的是,毛震帶著撫軍僅剩的兩千騎兵,也已回到了撫軍。

“聖上聽說大將軍昨晚遇襲,說這邊缺乏騎兵,特命末將帶兵回來的。”毛震說道,他看著李穆然的神情,微覺驚訝:將軍是受了什麽打擊,他的氣勢和早上怎麽截然不同了?

李穆然淡然笑了笑:“回來就好。”他不願多說話,徑直往自己的大帳走去。

然而他還沒到帳前,已聽見了營中處處都在高聲歡呼:“將軍回來了!將軍沒事!”

仙莫問是最高興見到他的,他一下子便衝到了李穆然身前,跟在他身後的,則是呂桓、楊牧、張昊和萬俟真四位都尉。

李穆然看著麵前一張張笑臉,眼中又發起了潮。在這個時刻,連他一向最瞧不起的張昊,看起來也是那般親切。

“大家都沒事,真是太好了!”

李穆然長出口氣,可是看了看,還是覺得少了一人:“賀蘭尊呢?”

萬俟真黯然道:“昨晚晉軍襲營,賀蘭被火箭射中,已經死了。”

“是麽……”李穆然這時已覺不出難過了,隻木然聽了這個消息,而後木然地點了點頭,“屍體呢?”

仙莫問道:“一團混戰……顧不及……”

“哦。”李穆然麵無表情地看了幾人一眼,隨後,便低著頭往大帳走去。

令他欣慰的是,玉棠在帳中,毫發無損。

玉棠看他進了帳,臉上驚喜交加:“將軍,您回來了!”她依舊沒習慣喊他“義兄”,但李穆然卻也無心糾正。他對她笑了笑:“昨晚嚇壞了吧?”

玉棠道:“瞧在您的份上,大家都保護著我。其他人……就沒這麽幸運了。”

李穆然心知她口中的“其他人”,多半就是其他軍妓,看樣子,那些女子多半都已死在了那一片焦土中。他輕歎了一聲:“能活下來就好,別想太多了。”

玉棠為他沏了杯茶:“將軍,我聽人說,和您很要好的那位慕容軍候……”

李穆然眼神一凜:“我知道,不用說了。”他解下了身上的大氅,這才看見白狐皮毛上早已沾滿了血跡,也不知自己昨天究竟殺了多少人。

玉棠接過了大氅,正要去櫃中給他找一件新的換上,就見萬俟真直闖入了帳中:“將軍,晉軍在二十裏之外紮營了,看樣子是打算往回走了!”

李穆然籲了口氣:“是昨晚那隊晉軍麽?”

萬俟真道:“是。慕容軍候的首級還被他們挑在轅門前呢!”

李穆然心裏又是一痛:阿烈,阿烈……他默默地呼喚著,仰頭深深地吸著氣:“我知道了,退下吧。”

帳外不知是什麽人,還在低聲吟唱著那首秦軍軍歌。

“茫茫瀚海,親親我家。滾滾塵土,悠悠我穴!朗朗乾坤,男兒熱血,浩浩蒼穹,佑我大秦!”

那軍歌已不複昔日雄渾壯闊,這時聽來,反而多了些許譏諷。

李穆然躺在**,一闔眼,仿佛就能看到慕容烈的麵孔。他的首級高懸在晉軍大營的轅門前,任風雨飄搖……慕容烈是個難得的好人啊,他不該這般慘死,更不該落得身首異處!

也罷,就讓我任性一回吧!

李穆然一拍身下的床榻,起了身。

明光鎧太刺眼,白狐大氅也不能穿,李穆然從櫃中翻出了夜行裝。

玉棠本已睡熟,卻被李穆然翻衣服的聲音吵醒,她翻了個身,不明所以地看著李穆然:“將軍,您要出去?”

李穆然嗯了一聲。他想了想,從懷中拿出了將軍令牌和撫軍將軍的印章,塞到玉棠手中:“你繼續睡吧。要是……要是我明早沒回來,跟毛都尉講,撫軍由他暫為統領。”

“您要去哪?”玉棠反應再遲鈍,也聽出了李穆然話裏的意思。

李穆然笑了笑:“別管了,毛都尉是個好人,有他在,也不會有人欺負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