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回到軍營時,天色蒙蒙發亮,營中已有不少人起來了。

玉棠見他回來,擔了一晚上的心終於放了下來。李穆然收回將軍令牌和印鑒,說了一聲“辛苦”,便出了營帳,直赴冠軍軍寨。

慕容垂看著呈在麵前的慕容烈首級,怔然無語,過了許久,才歎了聲氣,揮了揮手:“阿……”他想叫親兵統領來,可是一開口,不由自主便想叫“阿烈”。刹那間,他整個人頓在了當場,空張著嘴,兩行老淚沿著眼角皺紋縱橫而下。

李穆然從沒見過慕容垂哭泣,這一時間,他已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大將軍,而隻是一位痛喪愛子的可憐老人。李穆然不知該如何勸解慕容垂。他怔忡之間,伸手扶住了慕容垂的胳膊。

慕容垂身子一動,反手抓緊了李穆然的手臂,他抓得很凶,仿佛要掐到他的肉裏。李穆然默默忍著,隻見慕容垂一麵搖頭一麵落著淚,竟然哽咽難言。

兩人相對而立,過了好久,慕容垂才緩過了精神:“肅遠,謝謝……謝謝。”

李穆然聽他語無倫次地道著謝,心中更覺難過:“大將軍……”

慕容垂擺了擺手,抹去臉上的淚水:“你和阿烈親如兄弟,以後看著你,我……我也就像看見阿烈了。”

慕容垂雖然平日裏常耍心機,但在此時此刻,的確是真情流露。李穆然深受感動,不由輕呼道:“大將軍……我……”

慕容垂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幾天好好休養休養。你瞧瞧你自己,這才三五天,已經瘦了好幾圈了。一場戰事勝敗而已,不要太放在心上。逝者……已矣!”

李穆然頷首:“是。”

這時,慕容垂新提拔上來的新兵統領一下子衝進了屋中。李穆然回眸看去,幾乎以為自己重又見到了昔日的阿烈。那是個和慕容烈差不多年紀的小夥子,也帶著一臉燦爛的笑容,他的目光單純如水,身上卻散發著火一樣的熱情。

李穆然識得他。

他原是慕容烈的手下,姓鐵弗,名川,和以前慕容山手下的百將鐵弗丹是親生兄弟。不過正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鐵弗丹常與慕容山在一起,性子也甚是急躁;鐵弗川則深受慕容烈的影響,開朗活潑而不失沉穩,是一員很可靠的小將。

李穆然對鐵弗川微微點了點頭,鐵弗川卻沒注意他——他的眼珠子一下子就盯到了那二人之間的慕容烈首級上。

“軍侯!”他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對著慕容烈行了大禮。

慕容垂的右手向上抬了抬:“阿川,起來吧。叫人把阿烈的首級帶到他墳前一並葬了。我事務繁忙,就不去了。”

李穆然聽他說到“事務繁忙”這才忽地想起此前慕容寶傳來的軍令:“大將軍,我今日出發,去找回失散的兵士吧。”

慕容垂道:“正要和你說這件事。衝兒已經去了……”說到這兒,他瞥了鐵弗川一眼,鐵弗川既然當得上這個親兵統領,自然明白何時該看臉色。他略一躬身,對二人行了一禮,隨即恭恭敬敬地捧著慕容烈的首級出了營帳。

慕容垂這才續道:“衝兒把他的想法跟我說了,我想也是可行的。肅遠,你撫軍還剩多少人馬?”

李穆然回道:“還有兩千多騎兵,五萬步兵。”

慕容垂搖了搖頭:“說錯了。還有兩千多騎兵,三萬多步兵。”

“嗯?”李穆然確信自己沒有背錯數字,可是大將軍口中怎麽憑空少了兩萬步兵。

慕容垂道:“我自己的部隊也是。大軍吃了敗仗,軍心渙散,一路回去,一路都會有人逃亡。老兵好些,新兵可是保不齊的。我說三萬,還是往好了講。”

李穆然恍然:“大將軍說得是。”

慕容垂道:“事到如今,咱們也該為以後打算打算。衝兒是往長安走,但等他集齊了散兵遊勇,恐怕也要到明年了。你帶著撫軍也往長安去吧,路上……盯著點苻登。”

李穆然一怔:“右衛軍也離開聖上大隊了?”

慕容垂點頭:“右禁軍被姚萇帶走,他應該會先起事,正好我們能坐觀其變。我帶隊跟聖上一起走,途中再看情況。你跟在苻登後邊盯著他的同時,也盯著衝兒些。”

“盯著慕容衝?”李穆然暗自一凜:大將軍對慕容衝已經起了疑心麽?

慕容垂續道:“肅遠,上陣無兄弟,你要切記這句話。衝兒他看得比你透,殺伐果斷四字也做得比你好,我是真怕你會吃虧啊!”

他說得如此語重心長,讓李穆然聽得心中感動:“末將一定會牢記主公教誨。”

自從沔水之後,李穆然便從沒叫過慕容垂“主公”,這時重又喊起,兩人都想起昔日舊事。慕容垂看了看他,長歎一聲,道:“你等會兒我。”語罷,出了帳篷。

李穆然一個人留在帳中,有些不明所以。他見慕容垂的長案上擺滿了軍機密報,暗忖大將軍將自己單獨留下,看來是對自己全然信任了。兩人一路行來,他一直在猜測著慕容垂的心思,直到這時,才有了幾分放心,也對未來看得更明亮了些。

少頃功夫,慕容垂又進了帳,他手中拿著一串馬鈴:那串馬鈴是紅繩所係,因常常拂拭,故而金亮如新,隻是繩子上的紅色有些斑駁,瞧不出其中哪些是原來的顏料染就,抑或是後來的人血染成。

李穆然目光一緊:這串馬鈴,不是拴在慕容烈的坐騎脖子上的麽?

慕容垂將那馬鈴捧在手中,緩聲道:“我知道你認識這串馬鈴,可是你卻不知道它的來曆。”

李穆然沒有說話,靜靜地聽慕容垂講了下去。

“十五年前,這串馬鈴是我親手係好的,那時係在阿令的坐騎脖子上,希望能夠保他平安。”

“王猛用金刀計害我的時候,阿令出軍營時怕泄露身份,騎的不是他平日的坐騎,因此……這串馬鈴就留了下來。後來,我就把它送給了阿烈。”

“結果阿烈和我換了馬,我活了下來,他卻代我死了。或許……冥冥之中,這串馬鈴真的能保人平安吧。”

慕容垂深吸口氣,雙手托著馬鈴,捧到李穆然麵前:“肅遠,如今我把它送

你。希望阿令和阿烈在天有靈,能夠保你平安。等你今天整軍過後,我們要有好長一段日子不能相見,我不希望你有事。”

李穆然愣住了,他看著慕容垂,見他目光閃爍,滿是慈愛。他喉中一陣哽咽,不由跪了下來:“主公,此物太過貴重,肅遠受之有愧啊!”

慕容垂一手拿住了馬鈴,一手扶他起來:“阿烈定然也希望這麽做的,你就收下吧,也讓我這個老頭子放心些。”

他是第一次自稱“老頭子”,李穆然心中愕然:阿烈之死對於大將軍的打擊的確太大了,大將軍竟然也到了服老的時候。他謝恩之後,接過了馬鈴,聽到那鈴聲一響,兀然間想起一事:“主公,肅遠有件事情想請您幫幫忙。”

慕容垂溫然笑道:“但說無妨。”

李穆然道:“昨晚我被郝南救下,他率著一萬人的護軍步兵,應該今天能和您匯合。末將希望您能把他從護軍調出來。”

慕容垂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隨即撚須笑道:“你放心,就算你不說,我也會把他調過來。如今阿烈去了,你也要走,郝南是個難得的人才,我又怎麽會放過呢?”

李穆然這才舒了口氣:“這就好了。他在護軍終歸是不安全……阿烈在世時,就和我提過好多次,如今他要知道郝南能過來,定然比誰都高興。”

李穆然回到撫軍時,見仙莫問已為萬裏追風駒包紮好了腿上的傷口。

萬裏追風駒平日裏愛跑愛跳,這時因要養傷,隻能老老實實待在馬廄中,一張馬臉拉得老長,處處透著委屈。

李穆然原本因為慕容烈的死和大軍慘敗悶悶不樂,但這時見了萬裏追風駒那一臉憋屈,不由被逗得笑了起來。他將那串馬鈴係在它頸下,萬裏追風駒顯然並沒有習慣脖子底下掛著這些累贅東西,連打了兩個鼻息,還不停地搖著脖子。

馬廄之中,登時響起了清脆的馬鈴響聲。

李穆然看萬裏追風駒滿麵無可奈何,又笑了笑,拍了拍它的頭,低聲道:“老朋友,接下來還有很遠的路要走,你可千萬養好傷才行啊!”

他回到撫軍沒過多久,聖諭便傳來,言道撫軍先行西去,緊隨在右衛軍之後,掃清大軍回長安的障礙,同時燒毀一路途徑的村莊、田野。

對於諭旨前半段,李穆然並無異議,但要他燒毀一路途徑的村莊和田野,他打從心底抵觸。

秦軍此次大敗,晉軍勢必北上,他回程所經的城縣村莊,多半不出一年就會易手給對方。人口、糧食、財富……全將劃歸晉國所有。可隻是為了這個原因,就要他行此不仁不義之舉麽?那些百姓都是老實本分的,他們曆經戰亂,在兩國的傾軋之下苟延殘喘,但凡有點辦法的,定然早已移居別處,眼下留在當地的,隻是老幼婦孺。將他們的田野和村莊焚毀,與屠殺又有什麽區別?

李穆然拿著那份聖諭,默然無語。

他再一次想起了當初遵善寺中釋道安勸誡之言。

“長存仁人愛人之心……”李穆然惘然長歎,實在不是他不想做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