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看著新挖好的土坑,背過身去,負手道:“都葬了吧。”

這已是三日內,他第二次下這道命令。

果然不出大將軍所料,回程之中,逃兵越來越多。聖上也發現了這個問題,快馬連下了三道令,命令各軍追殺逃兵,將這種態勢扼殺於搖籃之中,同時借以提醒餘人。

可是,殺真的就能解決問題麽?

李穆然是個軍人,不得不服從命令,可他心中卻對苻堅的聖諭越來越抵觸。

這些人逃回家,想見見自己的爹娘妻小,這是死罪麽?

而他沒想到的是,大將軍也發了暗令來,叫他務必聽命。那傳話之人想必是大將軍的親信,說話也沒什麽避諱:“大將軍說,這些人不在撫軍中,一旦逃亡,日後必被旁人征用,不如早些殺掉。”

李穆然看著麵前那隆起的土坑,又回頭看著遠處還沒有消散的黑煙——那是個剛被屠盡的村莊,再看著自己的一雙手,隻覺這些血腥,恐怕來世都洗不掉了。

撫軍跟隨右衛軍,已經往西走了一個月。

雖然苻堅讓撫軍一路上燒掠村莊,但是有苻登統兵在前,李穆然倒少去了許多麻煩。苻登是狼性十足的人——從他之前所帶的撫軍身上就能看出這一點。苻登做的事情,遠比苻堅聖諭裏的要求還決絕。他不僅將那些村莊燒殺一空,如果發現是漢人村莊,更會把男人斬盡殺絕,女子則拉入軍中充當軍妓。

右衛軍“威名”遠播,撫軍緊隨其後,更聽到了不少傳聞。

撫軍多數是鮮卑人和羌人,對於漢族村子被屠滅的事情並不懷著同情心,因此當聽到右衛軍搶了許多女人和財寶時,都起了嫉妒之情。

李穆然努力彈壓著軍中的急躁不安,他心中雖然沒有漢胡之見,妻子更是鮮卑人,但每天聽部下們說起哪邊的漢人村子被殺光,右衛軍又搶了多少金銀財寶,也覺聽得頭疼。

這日,大軍晚上休息時,李穆然叫上了仙莫問等幾個親兵一起巡營。自從賀蘭尊死後,仙莫問便被理所當然地提成了親兵統領,雖然正式任命並未下來,但軍中已將他當軍侯看待。

漏夜更深,軍營之中靜悄悄的,幾人的腳步聲顯得十分清晰。

走到馬廄處,李穆然見幾個親兵已經打起了哈欠,想著自己還有別的事情要做,便屏退了幾人。

親兵們散去,唯有仙莫問還跟在李穆然身邊。

李穆然奇道:“莫問,有事麽?”

仙莫問道:“今日聽人說,右衛軍把漢人男子的首級都當成晉軍首級,向聖上報軍功呢,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李穆然歎了口氣:“是真的。三千多首級……也勉強頂得過一場小勝了。”

仙莫問也是漢人,對右衛軍的做法自然不滿:“將軍,您和苻將軍向來交好,能否寫封書信勸勸他?”

李穆然想了想,終於還是搖了搖頭:“苻將軍生性如此,我勸不住。更何況,聖上大敗,苻登此舉能為他扳回點麵子,想來聖上也是默許的。”

仙莫問臉上白了一白:“這麽說來,不出一年,這江北之地,都要拱手讓給晉國了,以後再要奪回來,怕比登天還難。”

李穆然對仙莫問的話不置一詞,他心中矛盾得很:苻登此舉,固然會讓苻堅喪失民心,有利於日後大將軍起事……可這實非他所願。

不過,眼下他還有別的事情要忙。

李穆然走到馬廄後的信鴿處,找出自己用來和穀中通信的那隻白鴿。

仙莫問也知他和冬兒之事,便問道:“再過兩個多月便到秦嶺附近,將軍要回去了?”

李穆然微微點頭:“到時我離軍三日,你和萬俟都尉把撫軍帶好。”

半個月後,秦嶺冬水穀中。

一早,鴿籠裏就傳來了“咕咕”的叫聲。

而後,鴿籠旁傳出了庾淵的叫聲:“冬兒,穆然來信了。”

穀中諸老都圍了過來,李秦拄著拐杖也被冬兒攙了過來。冬兒側頭對李秦笑道:“李大叔,前些日子傳來秦軍大敗的消息,你還擔心穆然會出事,這一下子可放心了!”

李秦笑得眼睛都快沒了,但嘴裏卻仍是不依不饒的:“這臭小子隻會叫人擔心。等他這次回來,看我不打死他!”李秦邊說著邊舉起了拐杖,結果腿上一軟,又險些摔倒。

庾淵忙扶住了他,笑道:“李大叔,我幫您打,您就歇著看熱鬧吧。”

“你?”李秦是穀中出了名的護犢子,自己說說李穆然也就算了,聽庾淵也在旁大言不慚,不由眼珠子一瞪,冷哼了一聲,“你打得過嗎?”

庾淵嗬嗬一笑,他被嘲笑武功低微已被嘲笑慣了,他又是極隨和的性子,便隻聽聽作罷。冬兒“咯咯”笑著,從庾淵手中扶開了李秦:“就怕打完了您又要心疼了。”

李秦倒是拿她沒脾氣,手中的拐杖在地上敲了兩敲,他又瞧向了庾淵:“臭小子,穆然信裏怎麽說的,你倒是念啊!”

孫平等人也在旁催促著。庾淵清了清嗓子,展開信箋。那信箋因是塞在鴿子腳上的竹筒裏,紙張很小,故而李穆然也隻寫了寥寥數筆:“見信如晤。兩月之後,當歸穀中,諸事平安。”

李秦聽完了,問道:“就這麽多?”

庾淵點頭:“就這幾句。”語罷,將信箋展開遞到李秦麵前。

李秦狠狠地敲了敲地:“臭小子,也不知多寫幾句!”

孫平笑道:“穆然本就不是個多話的孩子,這還不是和你學的?”語罷,她又瞧向冬兒:“這幾日穀外亂得很,外邊的林陣多去檢查檢查,以免有疏漏的地方。”

冬兒“嗯”了一聲,把李秦交由姬回春攙著:“李大叔,我先出去啦。等一會兒回來,再給您針灸!”

李秦溫然道:“好好好。出去小心些。”

庾淵往前一步,牽住了冬兒的手:“我跟你同去。”

孫平看著他兩人,目光中滿是慈愛:“淵兒,你和冬兒的親事看看還有什麽要準備的。正好這兩天穀外的宋家鎮不是有集市麽,該買的就買,別等到時候倉促。”

庾淵笑道:“好嘞。您看看穀裏還缺什麽,我和冬兒出去,正好都帶回來。”

孫平道:“倒不缺什麽。不過這場大戰打完,穀外可能會有饑荒,一到這會兒,人們的心思也就都變了,你和冬兒小心些,回來的時候別被人盯上了。”

庾淵道:“好。有我在,準保沒事。”

冬兒笑道:“什麽叫‘有你在,準保沒事’?你這麽小看我嗎?”

庾淵忙道:“豈敢豈敢。有娘子在,那更是萬無一失。”

冬兒橫瞥了他一眼:“油嘴滑舌,誰是你娘子。”兩人說笑間,已去得遠了。

看著二人背影,李秦搖了搖頭。孫平在旁見了,不覺笑道:“你呀,眼中隻有穆然最好。難得冬兒重新振作起來,你就不為她高興麽?”

李秦道:“冬兒也是我瞧著長大的,自然為她高興。不過……唉,也罷,她既喜歡,那就隨她去吧。”

冬兒與庾淵攜手走在穀外入口的密林之中。庾淵看她嘴裏嘟嘟囔囔,手上還又掐又算,暗覺好笑:“孫姨說這是什麽陣法?”

“別打岔……”冬兒微微蹙眉,見一棵樹旁新長出來一個枝杈,上前揮劍砍斷,“八門金鎖陣。”

“哦。”庾淵點頭笑笑,忽地一把抱起了冬兒,“娘子,再過兩個月,你就是我娘子啦!”

他笑得很大聲,那笑聲在山穀間震**徘徊,四下間都是回

聲。

冬兒臉上發燙,卻也笑靨如花:“別鬧別鬧。我把陣法看看仔細……不然再有人闖進穀來,會出事呢。”

庾淵依言把她放下。他不懂陣法,往四下看去,也隻看得出哪些是樹,哪些是草,若無冬兒帶路,隻怕真要迷在陣中。想到此處,他忽地撫掌道:“穆然行軍無定,咱們也不好回信告訴他山中樹木擺成了陣法。他來的時候,萬一誤闖死門,怎麽辦?”

冬兒笑道:“你當穆然是你啊。陣法他練得比我熟多了,這‘八門金鎖陣’,他閉著眼睛都能走出來。哎,別往左走!”她見庾淵被樹枝擋著想往左拐,忙拉了他一把,隨即一指:“那邊有機關呢,你又忘了。”

庾淵呼了口氣:“你瞧,陣中機關密布的……穆然識陣不假,但他來的時候並無防備,走錯了就不好了。遠來是客,到時咱倆出穀在宋家鎮接他。”

冬兒點頭道:“說的也是,就聽你的嘍。”

冬兒與庾淵二人籌劃婚事時,李穆然的撫軍已抵達信陽。

苻登的右衛軍一路燒殺搶掠,導致撫軍一路無所事事,結果抵達信陽時,兩軍已是並駕齊驅。

李穆然親眼目睹了右衛軍的凶殺殘暴。

信陽是秦境,也是大城,可是右衛軍對城中的漢人,仍然不留分毫情麵。

他看到小孩子被軍士從屋中扔到街上,活活摔死;聽到宅院之中傳出女人的尖叫和士兵肆虐的笑聲……一串串馬車從各個宅院中駛出,往右衛軍的軍營送去。

私心之中,李穆然對苻登的做法不以為然,但對方和他軍階相同,將軍位次上也高他半頭,他有心相勸,卻不好開口。

苻登對漢人雖然存了趕盡殺絕的心,但對李穆然倒仍是熱情有加。聽說撫軍也入了信陽,立刻派人到李穆然處,邀請他共進酒宴,同時大筆一揮,信陽殺死的一千“晉兵”就算在了撫軍頭上。

對於苻登的一片好意,李穆然無可奈何。當晚,他帶著五位都尉一並前往信陽驛館赴宴。

苻登和他們幾人都是老相識,席間幾人說笑自若,話裏話外也沒那麽多講究。

大戰已了,雖然打了場大敗仗,但每個人的情緒都鬆懈了許多,推杯換盞之間,幾人都喝得有些高。

李穆然因這些日子心中的確苦悶,又積了許多事情,難得席間故人相見,聊得也甚自在,便由著苻登勸酒,不知不覺間,也喝得有些上頭。

他是喝多了就昏昏欲睡的,倒不至於滿口胡言。苻登見席上幾人都有了醉意,便安排將人送入驛站歇息。

睡到半夜,李穆然酒意漸緩,便醒了過來。

四周一片黑暗,李穆然迷蒙之中覺出身上衣物已除,而且身邊躺著個人。

他一陣汗顏。他在朝中已久,也知這多半又是苻登的一片“好意”,心中並沒有不快,隻暗自慶幸剛才自己睡得太熟,並沒中這“美人計”。他見身邊那女子也已睡沉,便躡手躡腳地下了床,在黑暗之中摸索著衣物,卻聽窗外忽地傳出一聲似簫似篪的嗚咽。

“何人吹塤?”李穆然聽出那人吹的是一首胡曲,似乎隱有悼亡之意。不知怎地,他就覺得那人是在吹給自己聽,叫人聽著心裏好生難過。

他披上衣服,想推開窗看看是什麽人,卻又聽**有窸窸窣窣的響聲,隨後一個女子聲音懦懦地響起:“將軍,您起了?”

那女子聲音一起,窗外的塤聲立時隱去。

李穆然無心回答身後女子的話,急忙推開了窗,卻見窗外空****一片,哪裏有半個人影。

“悼亡……悼亡……”李穆然努力思索那曲子為什麽是悼亡的。他看著天邊融融月色,忽地想了起來。

如果沒有記錯,今日正是石濤的忌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