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既知方才窗外吹塤人是慕容月,就再沒心思在驛站久留。

他不知慕容月找自己有什麽事,也不知為什麽她忽然又沒了蹤跡,但還是係好衣帶,拿著承天劍翻身出了窗。

屋裏那女子驚得呆住,不知道將軍究竟是什麽意思,然而還沒等問出來,就見那俊朗男子從窗中一躍而出,不知去了哪裏。

李穆然到了驛館外,才覺出自己是冒進了些。他看著四下空****的街巷,也不知自己該往哪兒走。正在這時,他又聽到了塤聲。

那塤聲此時已不成曲,反而如鳥鳴傳訊。李穆然循聲而去,沒跑幾步,就聽那塤聲響得急了起來。

李穆然暗忖方才慕容月塤聲悲切,自然是要自己對她心懷愧疚,也不知她是遇到了什麽難事,急切之中隻能找自己來幫忙。他腳下加快了速度,拐過幾道彎後,又聽到了慕容月發出的聲音。

隻是,此次不是塤聲,而是鳴鏑之聲!

她和人打起來了?

李穆然一驚,身子一掠,已進了發聲的宅院。

那院中的場景他今日已見得慣了:四下血泊,到處都是砸爛砸碎的器皿和家具,院子一隅是幾具男屍,而慕容月的身後,則是一個漢族女子。

那女子小腹隆起,應是身懷六甲。她坐在地上,胸前紮著一支箭,眼見是不活了。

慕容月立在她身前,手中彎弓搭箭,瞄著對麵的十幾個秦兵。

那些秦兵哪裏見過如此貌美的女子,雖知對方是鮮卑人,又見她氣度非凡,應是貴族出身,但到了這時,也顧不得這麽多了。

慕容月腰間箭壺中的箭隻剩下最後三支,她身前躺著二十幾個秦兵,人人心口插著利箭——不過,那些箭並非全出自慕容月之手。

慕容月身邊,倒著幾名勁裝打扮的鮮卑男子。看樣子,應是慕容月的手下。

慕容月見李穆然縱進了宅院,美貌無儔的麵容略展笑意,但旋即又冷了下來:“你還是來晚了。”

那些右衛軍的士兵再不開眼,也識得來人是撫軍將軍,其中的什長帶頭對李穆然單膝拜倒:“見過將軍。那女子殺了我們好多人……”

“此間事有我在,你們都退去吧。”李穆然無心對他們解釋慕容月的身份——那要牽扯到慕容垂,太過複雜,然而對方是苻登的人,李穆然對他們再不滿,也不能私加懲戒。

慕容月久在軍中,也知道李穆然的為難,故而隻是搭著箭冷冷地看那些人走遠,方收手。

她將弓箭拋在地上,轉頭就看向了身後那漢人女子,然而那漢人女子手捂著胸口,口中不住地冒著血,眼見已經活不過來了。

“謝謝……謝謝……”那女子盡力往旁邊挪著身子,似乎在對慕容月展示著背後的什麽。慕容月扶著她往旁邊坐了坐,這才看見那女子之所以一直坐在地上不動,是為了護著身後的一個嬰兒。

那是個一歲大的孩子,裹在繈褓中,小臉紅撲撲的,極是可愛。那孩子倒是福命,外邊鬧得沸反盈天了,他還睡得很熟,不哭不鬧,否則隻怕早已被秦軍發現。

“孩子?”慕容月愣住了,她情不自禁地出手想抱那個小孩,可是手到繈褓旁,又縮了回來。

那個漢人女子這時已闔目而去,再沒有對二人交代一句話。

李穆然在旁也愣了,他與慕容月二人麵麵相覷,過了好一會兒

,倒還是慕容月先說了話:“我……我手上剛殺過人。你來抱孩子。”

她的聲音仍舊是冷冰冰的,卻帶著不容人推卻的溫情。李穆然稍一遲疑,走到慕容月身邊,彎腰把那孩子抱進了懷中。

對他來說,那孩子的重量輕如無物,但抱在懷中,卻如千鈞般重。

在這之前,李穆然隻抱過慕容烈和郝南的孩子,但那感覺和現在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懷中這個孩子,已然無父無母,是個徹徹底底的孤兒,他抱著他,就自覺要負起保護他的責任來,這種感覺,是從沒有過的。

他看著慕容月,有些發慌:“慕容姑娘,我常年在軍中,這孩子……”

慕容月道:“我知道,你先幫我抱會兒,等我走的時候,自然會抱走他,找一處人家交出去,讓他好好長大。”

李穆然這才覺得鬆了口氣,他看向四周的屍體,又道:“你怎麽會和右衛軍打起來?就是為了救這戶人家?”

慕容月臉色一變,她仰頭看了看天,忽地背過了身去,隨後幽幽開了口:“今天是石郎死在你手中的日子,也是……也是我的孩子離開我的日子。那時……垂叔不肯讓他的孩子留下來……”

李穆然聽得呆了,他不知道慕容月竟付出過這等慘烈的代價。他看著她瘦高細挑的身影,也覺為她心痛,刹那間,明白她為什麽一定要救那個漢人女子……她是想起了往事了。

他是她的殺夫仇人,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來勸慰她。兩人就這麽一前一後站著,靜立許久,慕容月才轉了過來:“你不問問我怎麽到信陽來麽?”

李穆然“哦”了一聲,問道:“為什麽?”

慕容月輕笑道:“哼,你家郝貝真是我命裏的克星。還不是為了她的事?”

“阿貝?”李穆然蹙眉道,“她出什麽事了?”

慕容月笑笑,帶著一臉的幸災樂禍:“也不是什麽大事。垂叔從叔母那得來了消息,說她們知道秦軍兵敗,郝貝擔心你出事,就鬧著要南下找你。她是聽不進勸的,迫得她師父動手把她關了起來。”

聽到此處,李穆然已起了急:“關她?”

慕容月道:“別著急,她師父疼她如女,難不成還會吃了她麽?”

李穆然歎了口氣:“慕容姑娘,你別跟我賣關子了。大將軍要你來,究竟是為了什麽事?”

慕容月微一錯愕,隨即笑道:“你真是絕頂聰明,這就瞧出是垂叔派我來的了。”

李穆然沒有接話,隻目露探詢地看著眼前傾城絕色的女子。他這時心裏全是為郝貝擔心,隻覺心亂如麻。

慕容月見逗他著急得狠了,又笑道:“垂叔讓我來,是要我向你討一封書信,以安郝貝之心。”

李穆然一闔眼,輕出了口氣,而後點了點頭:“這容易得很。請姑娘稍候,我這就去寫。”

他向四下瞧去,見所處的這宅院布置得也算雅致,想來這家男主人應是讀書人,便尋起了書房。慕容月跟在他身後,隨他一同入了書房,而後就見他把孩子放在一旁,研磨鋪紙,提筆欲書。

可是到了臨下筆的當口,李穆然卻停住了,不知該寫些什麽。

他怔忡了一會兒,才終於想好,下筆疾書。

李穆然隻寫了一句話。他並不避諱慕容月,慕容月在旁看著,卻看不明白。

他用的是鮮卑文,寫的是:

“阿貝,牢記金寨所言。”

李穆然的字寫得不僅工整,而且自成一格,恢弘大氣,飄逸有致。常言道“識其字知其人”,慕容月接過那張紙,緩緩疊好,隻覺心跳沒來由地加快了幾分。

“隻有這麽一封信?”慕容月把那信揣進懷中,“我怕郝貝會不信呢,畢竟字體能模仿。你有沒有什麽隨身的物事?”

李穆然微微一笑:“隻有信就足夠了。我跟阿貝提到的事,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哦?”慕容月臉上微露失望。她見李穆然言談舉止間,都透著對郝貝的深情厚意,心中甚不服氣。她暗忖臨別之時,慕容垂吩咐的那件事也該對他講了,便清了清嗓子,道:“垂叔讓我問你,你願不願意納我為妾?”

“嗯?”李穆然剛把筆放回筆架山上,聽了慕容月的問話,隻疑心聽錯了。他抬頭直視著慕容月,見她臉上神情淡淡的,仿佛不像說著自己的事,而是說著不相幹的人的事。

慕容月目光明亮直對著李穆然,倒看得李穆然臉上燙了起來。俄而,她輕笑了笑,道:“我沒嚇你,的確是垂叔讓我這麽問你。實話說,郝貝這次鬧事,讓垂叔很不高興,你也知道,你對他很重要,他自然希望你身邊有他能掌控得了的人在。我是慕容家的女兒,比郝貝關係更近,很多事情都要聽他的。”

她的語氣依舊平淡,倒更像和李穆然在談生意。李穆然這時也冷靜了下來:“慕容姑娘,我……我畢竟殺了石濤啊,你不介意麽?”

慕容月道:“石郎之死,更多在於我。你是殺他的刀,我就是拿刀的手。我怪你,隻是因為我沒法對自己下手。”

李穆然又問道:“你說來說去都是大將軍的意思,那麽你自己呢?你就不顧及自己的想法麽?”

慕容月微笑道:“多謝你還為我考慮。不過我們慕容家的女兒,什麽時候有自己的想法呢?能像郝貝那樣的,實在是屈指可數。”她頓了頓,道:“說了這麽多,你究竟願不願意呢?”

李穆然被她問得汗顏,暗忖慕容家的女兒怎麽一個比一個厲害,當年以為郝貝那般敢於離家抗婚的,已經是異數了,沒想到眼前這位竟然直麵*婚,連臉都不紅一下。他被慕容月看得有些心慌,不由把目光移向了別處:“對不起。以後見了大將軍,我會跟他說明白。”

慕容月輕歎口氣,也不隻是失望,還是放鬆:“你不喜歡我嗎?”

“不是。”李穆然隨口回了一句,然而剛說出來,便覺話裏有歧義。

慕容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李穆然忙道:“慕容姑娘,你別誤會。姑娘貌美絕倫,天底下所有男人都會動心,但是……阿貝和姑娘積怨甚深,我不能讓阿貝傷心。還請姑娘見諒。”

慕容月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阿貝找了你,是她的福氣。‘貌美絕倫’四字,我從小聽到大,耳朵都聽得起繭子了。原來我們慕容家的人,除了容貌以外,真的別無所長。”

李穆然聽了最後一句,不由想起了自己那位結拜兄弟慕容衝。同樣是貌美絕倫,卻也是災難啊。

慕容月俯身抱起了兀自沉睡的孩子:“李穆然,你要真是怕阿貝傷心,方才驛館屋中,又怎麽會有女子?”

李穆然想解釋,可還沒開口,就見慕容月已走得遠了,隻有一句話遙遙地飄了過來:“你們這些人,還不都是一樣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