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的八門金鎖陣,李穆然一眼便識穿了。

萬裏追風駒跟在他身後左轉右轉,順順當當地走到了穀中。

孫平在穀口等著他們幾人,一見李穆然,立時迎了上來。她本是帶著滿麵笑容,可是到了李穆然麵前,見他懷中抱著冬兒,身後的坐騎上載著庾淵的屍體,不由驚呆了,怔立當場,許久方道:“這是怎麽了?”

李穆然黯然道:“冬兒和庾淵在宋家鎮上遇見了亂兵……我……我沒來得及救庾淵。”

“天啊!”孫平勃然失色,“那冬兒……”

李穆然道:“冬兒隻是昏了過去,沒事。”語罷,他看向穀中,見整個冬水穀一改平日冷冷清清的樣子,連穀口都掛著紅綢,到處都貼著“喜”字,心中更增難過:“冬兒醒了,若是瞧見這些……”

孫平畢竟是穀主,年紀又大,雖然也傷懷庾淵之死,但片刻間便緩了過來:“穆然,你先放冬兒到她屋裏去。其他的事情我來吧。”

“是,有勞孫姨了。”李穆然微微頷首,往冬兒的屋子走去。

冬兒的屋子想來原本是用作新房的,一進屋,李穆然便瞧見擺在案上的龍鳳喜燭。李穆然心中一慟,隻佯作不見。他將冬兒放在榻上,看著她昏睡的麵容,心想:接下來該如何是好?庾淵之死對於她是莫大的打擊,可是自己在穀中隻能留三天,實在不能多陪她……這一關,隻能她自己撐過去了。

他看著冬兒的滿麵淚痕,隻覺心痛。他也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麽不能趕得快些。他終究心疼萬裏追風駒腿傷方愈,趕馬時留了三分餘力。可他若知冬兒和庾淵在宋家鎮中,就算是跑傷了馬,他也一定會加速趕到。

“冬兒,對不起。”李穆然看冬兒仍然昏睡不醒,忽地竟希望她就這麽一直睡過去……或許她夢中能夢到些開心的事情,總比醒了要好。他起身四望,這才看到冬兒的梳妝台前,放著一套新娘衣飾。

那衣服做得很精致,其上花紋繁複,極是漂亮。李穆然摩挲著那衣衫,暗忖若冬兒穿上這新裝,定然是天下間最美的新娘子了,隻可惜……他搖了搖頭,忽聽孫平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收了吧。”

李穆然猝然回頭:“孫姨……”

孫平眸中全是淚水:“庾淵之身先停在祠堂中。這衣服先收了吧,別叫冬兒起來看見了。”

李穆然輕輕點了點頭:“我去收外邊的喜字和紅綢,屋裏的還要麻煩您了。”

孫平擦了擦眼淚:“好。其他人我也都知會過了,你先去拜見你師父吧。”

李穆然道:“是。”

然而,他剛走到屋門口,就聽冬兒忽地尖叫一聲。

他急忙回頭看去,見冬兒已經一下子坐了起來。她渾身都在顫抖,孫平抱住了她,卻仍穩不住她。

李穆然幾步到了她榻前:“冬兒,你別怕,有我在呢。”

冬兒看著他的眼神卻仿佛不認識他一般,她看他穿一身秦國將軍的衣服,驀地想起方才的事來,直往孫平懷中躲去:“孫姨,他們殺了庾淵了,他們殺了庾淵了!”她嚎啕大哭,孫平按捺不住心中傷悲,與她抱頭痛哭起來。

李穆然一陣灰心喪意,單膝跪在榻前,默然無語,不知該

如何是好。這時穀中其他人也都被驚動了,紛紛到了冬兒房中。李秦被姬回春扶了來,一進屋,便拿著拐杖往李穆然身上打去:“臭小子,你先跟我出來!”

李穆然老老實實跟著李秦出了屋,李秦一指他屋子,罵道:“先去換件衣服。你再穿這身將袍,是想嚇壞了冬兒麽?”

李穆然這才恍然:“我這就去。師父,您幫我看著冬兒些,我怕她出事。”

李秦的拐杖重重地在地上敲了敲:“大家都在呢,能出什麽事?還不快去!”

李穆然回到自己屋中,見屋裏依舊是一塵不染,隻是榻上放著個物事,正發著閃閃金光。

他走到近處,拿起那物,認出這正是郝貝的金釵。回想昔日他和郝貝離穀時,郝貝曾說金釵落在了穀裏,他忽地醒悟:郝貝不是無意丟釵,而是有意為之。郝貝也是個聰明人,自然瞧得出冬兒每天都打掃他的屋子。她把金釵留下,也是為了告誡冬兒,如今這屋子已有了女主人,叫她趁早死心。

李穆然輕歎口氣,將那釵收進懷中,暗忖夫妻相別已久,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再和郝貝重逢了。衣櫥中還留著他往日在穀中的衣衫,他找出一套來穿在身上,卻覺隔著中衣,仍能感到那衣物布料粗糙,硬繃繃的不舒服。

當真是養尊處優慣了,如今竟穿不慣這穀中麻衣。李穆然心中又起了幾分感慨,隻希望穿這身舊衣,冬兒看上去能想起些舊事,心中看開些吧。

他換好衣服後,卻見冬兒在諸老的簇擁下,已入了祠堂。

李穆然跟到祠堂,一入門,就見冬兒伏在庾淵的棺木前,已經哭得出不來聲了。

他心中一酸,走上幾步,見諸老都把目光投在自己身上,隻覺心頭如壓巨石,悶得喘不過氣來。他俯身半跪在冬兒身邊,柔聲道:“冬兒,死者已矣。你節哀順變吧。”

冬兒身子一動,抬起了頭,雙目無神地瞧著李穆然。

李穆然想了半天才憋出這一句話來,委實想不出第二句了。他並不是個善於勸慰人的人,更何況,他見冬兒為庾淵柔腸寸斷,自己又何嚐好受。

然而他卻沒想到,冬兒的反應會出乎尋常的激烈。

她猛地一推他,怒喝道:“是你!”

李穆然被她推得一愕,他全無防備,一下子坐在了地上,怔怔看著冬兒:“我?”

冬兒渾身都在發抖:“是你下的令,那些士兵是你派來的!我聽得清清楚楚,絕不會假!你要殺他,為什麽不連我一起殺了!”

冬兒的話,如同平地一聲炸雷,響在祠堂之中。

眾人都是一靜,隨即,穀中諸老一片嘩然。

李穆然頭中“嗡”的響了一聲,他萬沒想到冬兒會說出這句話來,一時隻覺眼前一黑,幾乎要吐出血來:“冬兒,不是我。”

冬兒邊哭邊罵:“你還想騙我!那些士兵說的‘將軍下令,男的全都殺了,女的抓去’,他們喊你‘將軍’的,是不是?”

李穆然已慌了神:“是。可我不是他們的……”

他話沒說完,已被冬兒截口打斷:“你做得出來,就別怕承認!李穆然,我看錯了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她說到最後幾字時,聲嘶力竭,淚如雨

下。

李穆然眼中一熱,兩行淚已流了出來:“不是我下的令,冬兒,真的不是我啊!”

他的話冬兒卻已全聽不進去了。孫平見兩人已快吵起來,連忙對李秦用了個眼色,上前把冬兒一下抱進了懷裏,輕拍著她的後背:“冬兒,冬兒乖,先跟孫姨去,好不好?”

李穆然站起身來,還想追上去解釋,卻被姬回春等人攔出了祠堂。他做夢也沒想到冬兒會對他說出“恨”字,一時間隻覺萬念俱灰,眼淚止不住地落了下來。李秦見愛徒如此傷痛,也覺難過,忙上前把他拉到了自己屋中。李穆然幾次回頭瞧去,但他被李秦死命拉著,也隻能跟著師父走。

到了李秦屋中,李秦一拄拐杖,問道:“冬兒說的是怎麽回事?”

李穆然深吸口氣,將一路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李秦聽罷,緊皺眉頭,俄而又問道:“這麽說來,當真不是你?”

李穆然急道:“師父,我的確不願冬兒嫁給庾淵,可我……我再不願,也做不出這麽下作的事情來!我是您的徒兒,連您都不信我嗎?”他說得急了,撲通一下跪在地上:“老天作證。我李穆然若存害庾淵之心,就叫我來日和他一樣的死法,永世不得超生!”

李秦連忙拉他起來:“你的性子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急了?為師不過一問,何必發毒誓呢?”

李穆然道:“師父,徒兒與冬兒有著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她……她竟這般看我……”

李秦示意他坐下,溫然勸道:“冬兒驟逢巨變,她所見所聞隻有那些,這也怪不得她。更何況……究根結底,是庾淵先誤會了你。他臨死時說的那句‘別怪他’,你聽不出來其中意思麽?”

李穆然這才恍然,不禁苦笑一聲:“哼,他倒是臨死前還想做回好人。”

李秦道:“冬兒是單純輕信的性子,從小到大又沒被人騙過。你在的時候,你說什麽她就信什麽,後來庾淵在,自然也是庾淵說什麽,她就信什麽。這一時之間轉不過來,也是有的。但她生性善良,等過一陣子,我們再慢慢勸她,以後她總會想明白。”

李穆然心中苦澀,暗忖自己原本說過這次回穀見過冬兒後,便與她再不見麵,哪裏還有什麽以後?看來二人當真緣淺,一生愛戀,最後竟落得如此收場。

他心灰意冷,卻不忍拂了李秦一片好意,便強撐著笑了笑:“多謝師父。”

李穆然在李秦處留了下來,李秦怕他出屋見著冬兒又起衝突,便不肯放他出去,連食物也是他撐著一副病軀,拄著拐杖從外端來。

李穆然一直候到了夜深人靜,李秦看他悶悶不樂,便拉著他一直問此次秦晉大戰之事,希望能轉開他的心思。二人說話閑談間,忽聽門上剝啄有聲,李穆然起身開門,見孫平站在門外,一臉黯然:“穆然,冬兒睡下了。你也能回屋了。這幾日……你還是先別跟她見麵了。”

李穆然澀然一笑:“我明白。”

他踏出李秦屋門,見冬水穀已回複往日那般冷清,樹上纏著的紅綢都被收了,窗戶上貼的喜字也撕了下來,就算沒有換上白布,整個穀中也顯得死氣沉沉的。仿佛一下子,穀中所有的歡慶祥和,都被庾淵帶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