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回到自己屋中,躺在**翻來覆去無法入眠。

一想到冬兒說的那些話,雖知那是她的一時氣話,可他還是心痛難耐。

就這麽輾轉反側到了半夜,他迷迷糊糊地正要闔目睡去,忽聽門外有人的腳步聲。

那人的腳步聲很輕。

他對這腳步聲是很熟悉的,以前和冬兒在山穀中嬉戲,冬兒常常這麽躡手躡腳地從他身後過來嚇他。而他那時隻裝作聽不到,等她到了近處,由著被她嚇到。每到這時,山穀間就總能響起冬兒清脆快樂的笑聲。

想起往事,李穆然的嘴角泛起一絲笑意:冬兒來找他,莫不是想明白了,來和他道歉麽?

他心中一暖,剛要起身去開門,忽地又聽到了金鐵之聲。

那是利劍出鞘的聲音!

多年練就的警覺,讓李穆然一下子閃身到了門後。隔著門縫,他看到冬兒站在門外,右手持利刃,左手顫抖著往門上推去。

冬兒要殺我!

李穆然驚呆了。他隻覺喉中一甜,肺上舊傷險些又要發作。

他的武功遠高於冬兒,但這時他卻甚是害怕。他這一輩子從沒這般害怕過,就算彼時他一人麵對著晉軍的千軍萬馬,情知必死,也未曾露過怯意。

可他此刻,竟怕得渾身抖了起來。

李穆然的心中一片空白,不知如何麵對冬兒。他從沒想過兩人會有這麽一天,一時之間,心死如灰,暗忖倘若冬兒當真推開那門,那自己也不用躲了,就由著她一劍刺死便是。

他不願再做解釋,也不想著自己未盡的心願了,隻想著冬兒要殺他,他就算活著,也再沒什麽意思了。

他在門後暗暗笑歎一聲,仰起頭來,但覺兩行淚水沿著臉頰緩緩流了下來。

然而,那扇門卻終究沒有推開。

透過門縫,李穆然看見冬兒眸光如水,她的淚珠一顆一顆地掉下來,手已挨近了木門,可仿佛是被燙了一下,立時又縮了回去。她搖了搖頭,轉身離去。

李穆然鬆了口氣,但心情並沒有好多少。他見冬兒往祠堂方向去,怕她出事,便也輕開了門,緊跟在她身後。

冬兒這時心亂如麻,一路走一路哭,全沒注意到身後跟著一人。

李穆然見她直奔祠堂,一進去,就倚在了棺木旁,低聲泣道:“庾淵,對不起,對不起。我……我下不去手。我沒辦法為你報仇。”

李穆然聽得心如針紮,幾乎想衝進去跟她講清楚,那下令屠鎮的將軍,的確不是他啊。他咬牙強忍,隻覺牙齒把嘴唇都咬破了,血流進口中,苦澀難言。

他見冬兒哭了一陣,忽地深吸口氣:“你一個人在那邊,不怕寂寞麽?你等等我,我來陪你!”語罷,翻手握劍,就向自己脖子上抹去。

“不要!”李穆然一下子衝了過去,他出手如電,一把就握住了冬兒胳膊,手中一緊,冬兒痛呼一聲,那短劍掉在了地上。

情急之中,李穆然出手也失了分寸。他手中力度甚大,一下子將冬兒右手手腕扭得脫了臼,他見冬兒蹙眉忍痛,忙回手把她手腕扳正,隨即就握住了她的手,再不敢放開。

“不要,冬兒,不要!”李穆然慌得語無倫次,隻知說著“不要”二字。

冬兒冷冷地看著他,忽地笑了笑:“李將軍,你已殺了他了。就發發慈悲,連我一起殺了吧。”

李穆然這時再也忍不住,急聲道:“冬兒,你要我說多少遍才肯信我?不是我下的令,不是我下的令!你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就算做不成夫妻,難道連兄妹也做不成麽?”

冬兒冷笑一聲:“兄妹?哪有殺了自己妹夫的哥哥?”

李穆然見她如何也不肯信,看著自己的眼中全是恨意,不由一陣氣苦。他長歎口氣,忽地放開她的手,將承天劍拿出,劍柄直對冬兒:“既然你認準了,那就殺了我吧。殺了我,為他報仇,你是不是就能好過些?”

倉啷一聲,冬兒被李穆然一激之下,抽出承天劍來。她手臂微晃,可那劍尖還是一分分地抬起,抵在了李穆然胸前。

李穆然不可置信地看著冬兒,他慘笑一聲,往前走了一步,冬兒不及撤劍,承天劍何其鋒銳,不受阻隔般就刺入了李穆然胸口。

李穆然錚然盯著冬兒。

承天劍隻刺入了一分,並沒有傷到他的心脈。冬兒滿眼是淚,卻沒有撤手。

李穆然心死如灰,輕歎道:“沒想到,我是死在你手裏。”語罷,他又往前邁步。

冬兒終於撐不住,慌忙鬆了手,承天劍一下掉在了地上。

冬兒看李穆然胸口慢慢湧出了血來,不由搖頭哭道:“你……你就這麽狠心*我。”

李穆然落淚道:“我狠心?我狠心,是,我狠心。”他忽地一拍庾淵的棺木,道:“看你這個樣子,你知不知道,我多希望站在這兒的是他,躺在那裏邊的是我!”

他從沒大聲對冬兒說過話,這時怒意上頭,不知怎地就喊了出來,然而話方出口,他就後了悔,不由往前走了幾步,一把抱住冬兒:“冬兒,真的不是我。庾淵之死,我也甚為痛惜,可你不能為了他,就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別做傻事,答應我。”

他二人在祠堂鬧出這麽大的動靜,穀中諸老也全被折騰起來,陸陸續續跑到祠堂。見李穆然正抱著冬兒,眾人都鬆了口氣,然而沒料到的是,冬兒仍是用力推著李穆然:“放開我。”

李穆然氣苦之下,也執拗了起來:“不答應我,我就不放。”他雙臂力量是開得動八石弓的,這時認真和冬兒較起了勁來,冬兒哪裏掙得開。

眾人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勸解。孫平終究是做過穀主的,見眾人都看向自己,不由輕歎口氣,到了二人身側:“穆然,你先放開吧。”

李穆然卻對孫平也沒了好臉色:“孫姨,若不是我看著,冬兒險些尋了短見。您……您……”他

想怪責孫平沒有留人照看冬兒,但見孫平一臉疲倦,滿頭白發,這後半句話便說不出口了。

“什麽?我……這孩子怎麽這麽傻。”孫平大駭,見二人腳下又是短劍又是長劍,也知定出了大事,卻不敢再做多問。

正在這時,冬兒終於抽出手來,她推著李穆然,掌根正推在他胸前傷口處,李穆然一痛,手上一時無力。冬兒掙開了他,向後兩步,靠在庾淵的棺材旁,輕喘著氣。

眾人這才瞧見李穆然胸前已被血染紅了一大片,姬回春臉色一變,忙趕上前來:“穆然,傷得重不重?”

李穆然搖了搖頭,黯然看著冬兒:“別再做傻事了。”

冬兒看著掌心的血跡,隻覺心痛無比。她這時再無殺李穆然之心,但仍是不肯原諒他:“你走吧。”

李穆然身子一晃:“你還是不肯信我?”

冬兒淒然道:“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你現在就走。”

李穆然苦笑兩聲,他在軍中發號施令已慣,脾氣也比以前大了許多,若放在從前定然會黯然離去,但到了這時,竟不肯再退一步:“冬兒,你並非穀主,隻要孫姨不發話,就沒有人能叫我走。”

孫平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冬兒卻先她發話,從懷中取出一物來:“穀主令牌在此。李穆然,孫姨已傳我穀主之位了。”

眾人臉色均是一變,李秦與孫平雙雙開口勸道:“冬兒……”

冬兒擺了擺手,對李秦淒然道:“李大叔,冬兒對不住您,以後冬兒自會好生照顧您。”語罷,她盈盈拜下。

李秦看著李穆然,眸中閃爍淚光,然而礙於穀主位子在上,也無法再說什麽。

李穆然麵白如紙,一雙星目神采全無:“你竟如此決絕?”

冬兒深深看了他一眼,忽地轉身向祠堂最裏擺著的牌位跪下,顫聲道:“曆代先賢在上。今日冬水穀第一百五十八代穀主冬兒在此下逐令。今有法家弟子李穆然,不敬戒令、出穀入仕在前;仗勢欺人,殘害百姓於後。是故,請逐之。終此一生,李穆然不許踏入穀中半步,若違此令,穀中人人得而殺之。”

李穆然木木地看著冬兒下了逐令,心中一空。他這時已再無話說,俯身拾起了承天劍插回腰間,隨即忽地對李秦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師父,徒兒不孝,不能再侍奉身前。徒兒這就走了,您老人家好好保重!”

“穆然,我的徒兒。你……你也千萬保重啊。”李秦身子一軟,幾乎要摔在地上。他彎下腰來,手顫顫巍巍地摸著李穆然的臉,見他剛才磕頭磕得狠了,頭頂紅紫一片,不禁一陣心痛,老淚縱橫而下。

孫平麵露不忍,到了冬兒身邊,勸道:“外邊天寒地凍的,穆然身上還有傷,不如讓他明日再走。”

冬兒沒有說話。李穆然卻起了身,大聲道:“孫姨,外邊再冷,也不及穆然心冷心寒。您不必說了,我這就走!”語罷,他甩袖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