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換回將軍服飾,駕萬裏追風駒衝出了冬水穀。

到了山林之中,他再也抑製不住滿心悲憤,猛然間仰天長嘯起來。

那山穀之中,處處能聽到他的嘯聲回聲。

萬裏追風駒覺出主人與平日裏決然不同的癲狂來,不由長嘶一聲,滿心不安。

李穆然狂嘯許久,直到眼前發黑,口中發甜,才止了聲。他捂著胸口,見傷處迸裂,將袍也染了星星點點的血跡,更覺氣苦。不由抽出劍來,也不管林中有什麽八門金鎖陣,隻一路催馬,直衝向前,遇上擋路樹杈,盡皆斬斷。

他這麽殺了一路,待到宋家鎮上時,身上的大氅已被樹枝劃破好幾處,發髻散亂,凶相十足,再沒有平日裏溫文爾雅的儒將風度。

宋家鎮死傷大半,殘留下的鎮民正在收拾後事,有人瞧見李穆然,登時驚叫起來:“秦軍,秦軍又來了!”

這一聲叫嚇得鎮上的人全都亂了,一時雞飛狗跳,倒也熱鬧。

李穆然失魂落魄地駕著馬看著眼前那些人跑來跑去,那些尖叫聲吵得他頭痛。他忽地大吼道:“不是我!不是我殺的!”

有個小孩子沒頭沒腦地撞到了他馬前,李穆然一俯身便拎起了他,怒吼道:“你瞧清楚,白天是我救的你們!那些人不是我殺的!”

那小孩子哪裏分辨得清楚,看他滿麵猙獰,被嚇得哇哇大哭,隻知道喊娘。

一個女子踉踉蹌蹌地跑到李穆然馬前,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苦苦哀求:“將軍,您開開恩。我就這麽一個孩子,您放了他吧,就是殺了我也成啊!”

李穆然愣愣地看著她:“我殺你做什麽?我又幹什麽要殺這孩子?”他受不了那女子乞憐和憤恨交加在一起的目光,手上一鬆,把那孩子扔在了地上。

那孩子落地時腿磕了一下,哭得更大聲了些。那女子忙一把將孩子摟進了懷中,伸手就捂住了他的嘴,又連連磕頭道:“謝謝將軍,謝謝將軍開恩呐!”

她聲聲感恩,聽在李穆然耳中,卻都像是諷刺。他仰頭大笑道:“開恩,哈哈,謝謝將軍開恩!”一麵笑著,一麵催馬,往鎮外土路上行去。

他行事如瘋似癲,叫鎮民們看得目瞪口呆,均以為這人是個瘋子,誰也不敢再說什麽,眼睜睜看他一騎絕塵,衝出了鎮子。

李穆然心中鬱結難解,幾乎想大哭一場,可他這幾天流了太多的淚,這時隻覺眼中發澀,卻幹幹的,一點淚水也沒有。

他感覺萬裏追風駒的速度漸漸放慢,這才回過神來。他從來都是冷靜的性子,此前受了冬兒冤枉,才會一時情緒失常,這時放馬北馳,迎著寒風跑了一個多時辰,雖然仍然難過,但整個人已平靜了許多。

他暗想萬裏追風駒重傷方愈,早上快跑過一陣後,晚上又沒來得及好好休息,再要這麽跑下去,恐怕要舊傷複發;更何況,自己如今形容狼狽,也的確不能就這麽返回軍中。他向四下看去,見土路兩側俱是山石,荒郊野外的,並無人家。

初春山寒料峭,冷風襲來,他饒有內功護體,也覺手腳發冷。

“也罷也罷,就湊合一晚吧。”李穆然輕歎口氣,勒停了馬,找了個能勉強容身的土坳,撿了些枯草樹枝墊在裏邊,蜷身臥了進去。

萬裏追風駒在土坳外跪坐下來,為他擋著寒風,李穆然斜靠著它,心中感慨萬千:“老朋友,到了這時,竟隻有你肯陪著我了。”

李穆然在那土坳中蜷了一晚,次日醒來時,隻覺腰酸背痛,渾身都凍得僵了。

他盤腿打坐,運功調息了一炷香功夫,才緩了過來。抬頭望去,隻見日頭高懸,巳時都已過了。

他找了處山泉洗漱。冷水激麵,他整個人清醒了許多,精神振作起來,心情也好了些

他抬頭看著遠處的山峰,深吸口氣,暗道:“苻登啊,庾淵啊,你們倆人真是害死我了。”

仙莫問等人原以為李穆然會再過四五日才能重返軍中,沒想到他回得竟這麽快,一時之間,連為他準備飯菜都有些手忙腳亂,玉棠則忙熬起了藥。

看著幾人為自己忙裏忙外,回想穀中遭遇,李穆然一陣黯然之下,也覺得心中起了幾許暖意。

他原想著回到軍中忙碌之下,能忘記那些不快往事,結果沒想到事情緊追著來,躲也躲不掉。

李穆然剛吃完了晚飯,便見萬俟真進了中軍大帳:“將軍,苻將軍那邊派人來了。”

李穆然現在一聽“苻登”就想發火,但軍中禮數終不可少,他強壓著火氣,點了點頭:“叫他進來。”

那人一進來,就跪在了地上:“見過將軍。”

李穆然蹙眉道:“起來,你家將軍有什麽話說?”

那人道:“將軍知道彭百將誤傷了將軍朋友,特命小人帶彭百將前來跟將軍賠罪。”

“彭百將,”李穆然暗忖這姓彭的就是那天在宋家鎮傳令的百將了,他這時最不想見的就是這個人,但人家特地跑來道歉,就算不給他麵子,也要給苻登麵子:“人呢?怎麽不進來?”

那人展開手中一個大包裹,道:“彭百將已在此了。”

那包裹散開來,裏邊咕嚕嚕滾出一個首級,停穩在地上時,一雙眼睛還死睜不閉,狠狠地瞪著李穆然。

李穆然心中一驚,身子不由得往後挪了挪:“你家將軍這是什麽意思?”

那人道:“我家將軍說彭百將傷了將軍的朋友,那麽自該一命抵一命。希望將軍能夠收下他一番心意,冰釋前嫌,兩家依舊和睦如初。”

李穆然看著那首級,怔然無語:把這首級叫人帶去冬水穀麽?隻怕冬兒更會覺得他是泄私憤,怨而殺人。他身上背的黑鍋還不夠麽?更何況,事已至此,就算把昨天在宋家鎮上的一百個士兵都殺了,又能怎樣?

那人見撫軍將軍久久不說話,又將口中的說辭重複了一遍。李穆然這才回過神來:“替我謝謝你家將軍好意。這首級帶回去,讓他好生葬了吧。我……我不怨誰。撫軍和右衛軍,自然還和以前一樣。”

那人抬頭笑道:“多謝將軍。”然而他一抬頭,便瞧見了李穆然一臉落寞的神情,滿臉笑容登時僵在了臉上仙莫問侍立在旁,聽得稀裏糊塗,不知道將軍出去這短短一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等右衛軍那人走後,他大著膽子問道:“將軍,究竟出了什麽事?”

李穆然卻沒回他的話:“一會兒讓五都尉都過來,我有話說。”

仙莫問諾然應令。李穆然看他將要出帳,又叫住了他:“莫問,你帶玉棠到你那邊,今晚大家說軍務,說得時間晚些。”

仙莫問點了點頭,看向玉棠。二人自從經曆霍邱之事後,再見麵便總有些尷尬。玉棠看他目光瞧來,不由低下了頭去。

仙莫問低聲說了一個“來”字,在前撩起帳簾,玉棠頭一低,隨著他一同走了出去。

李穆然在帳中坐著,他也是閑極無聊,瞧著帳篷一隅擺著的兩壇酒出起了神。那還是上次霍邱之戰,大將軍獎他破城立功賞下的佳釀。他在軍中立過禁酒令,但自從大軍落敗後,回逃途中,萬俟真率頭喝起了悶酒,其後呂桓、楊牧幾人也破了令。

他能體會這些都尉的心情,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那禁酒令成了一紙空文,可他作為一軍主將,在軍中向來是滴酒不沾的。

他並不是個嗜酒的人,可不知怎地,這時卻忽地想喝幾杯了。

是想借酒澆愁麽?李穆然暗暗搖了搖頭,他向來瞧不起借酒澆愁的人,這種事情,隻有張昊才做得

出來,而他是個冷靜慣了又自控慣了的人,就算想求一醉,也難。

他靜了好一會兒,忽覺麵上一冷,見是帳篷簾子掀開,冷風迎麵吹來。他回過了神,對五位都尉和仙莫問淡然一笑:“諸位請坐吧。”

六人依言找位子坐下。毛震先開了口:“將軍,再過幾日就能回長安,可是有軍務要布置?”

萬俟真卻是一臉的失望:“將軍,這麽快就到長安啦!這一路上,能見到的漢人村子都被右衛軍他們掃完了,一粒米都沒給我們剩下,更不用說別的。咱們不如在四周找找看,總要搶些什麽,才好回長安。”

他這句話倒是說在了呂桓和楊牧二人的心坎上,兩人異口同聲地笑道:“萬俟都尉說的是。將軍,底下的兵士也有些不滿呢。”

張昊這時也插了嘴:“糧草也快吃完了。”

都尉們和將軍說話,仙莫問是個剛提拔起來的軍侯,不敢插嘴。

李穆然也沒有說話,隻聽著五名都尉你一言我一語地,聽來聽去,都是旁敲側擊著,叫他效仿右衛軍的做法。

他原本對右衛軍的做法便很鄙夷,隻是按著君命,又覺得對方將軍位次在自己之上,故而並未勸阻。如今想來,他自責不已。憑他和苻登以往的交情,哪怕他早說一句,哪怕他提一下那秦嶺下的鎮子是他的故裏,就算救不了所有的漢人,也能讓宋家鎮免受斬獲侵擾,也不會令庾淵橫死,更不會令冬兒對他如此記恨。

如今他聽眼前都尉們又提起這些事,心中更增不快,耳邊又響起了釋道安所說的那句“常存仁者愛人之心”,可這是漢人儒家提倡的,在這些人眼中,自然不值一提。

李穆然心中甚是煩亂:“張都尉,糧草還夠多久?”

張昊道:“十天之用。不過……右衛軍的軍需據說夠吃三個多月,實在不行,可以問他們借調。”

他說得很平淡,但話裏的意思是實實在在地磕磣李穆然了。李穆然是個人精,如何聽不出來,便輕笑了笑,搖頭不語。

其餘幾名都尉也聽出來了張昊話裏有話。萬俟真雖然不滿於搶不到東西,但對李穆然還是打心眼裏佩服的,不由一拍長案,罵道:“張昊,糧草本就是你負責的,難道你自己不會叫軍士去四下征收麽?長安近在咫尺,送糧的大隊每日來往不息,你是瞎子聾子,還是人家壓根就沒把你看在眼裏?”

張昊受他的氣受慣了,也不與他置氣,隻陰陽怪氣地冷哼道:“送糧大隊自然是緊著聖上那邊送。您萬俟都尉要不服氣,不如親自去要要看,瞧瞧是您的麵子大,還是聖上的麵子大?”

“夠了。”李穆然看萬俟真臉都氣紅了,忙輕輕拍了拍身前桌案。六人忙屏息止聲,看向將軍。

李穆然暗暗深吸口氣:“你們這樣吵來吵去,糧草能多出來麽?既然張都尉有主意,那麽你就去問苻將軍借糧。反正軍中糧草之事你來負責,本將隻問你就是,至於怎麽解決,你自己去想。若有遲誤,軍法處置。”

張昊臉上一白,再不敢說出半個不字來。

李穆然冷冷瞥了他一眼,又看向其他人:“本將知道,你們有怨氣。但這就是本將統軍的法子,有什麽不滿,可以直接跟大將軍講,就是到禦前告本將一狀,那也由得你們。但屠村之事……本將自己也是漢人,希望各位看在我的份上,暫且忍耐吧。”

他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自然沒人敢再爭辯。幾名都尉見將軍一改之前的作風,都不知出了什麽事,不由麵麵相覷,心驚膽戰。

李穆然說完這一番話後,才覺心頭一直壓著的巨石搬開,全身都輕鬆起來,而隱在心底的怨氣似乎也都隨著這番話吐出。他整個人舒暢了許多,微微一笑:“既然各位都無異議,那本將就布置軍務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