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位都尉出帳時,已過了午夜時分。

仙莫問見李穆然心情比之剛回軍營時好了許多,便問道:“將軍,您回去如何?出了什麽事麽?”

李穆然澀然笑了笑:“什麽事都瞞不過你這一雙眼睛。”

仙莫問是對他和冬兒的事情知道的最多的,到了這時,他也不願隱瞞什麽,便將回穀發生的事情都說了出來。仙莫問聽罷,不由唏噓感歎:“相同的事,若是換成夫人……定然不會疑您。”

李穆然知他說的是郝貝:“這怎麽好比?”他嘴上這麽說著,可心裏也不禁順著仙莫問的話想到了郝貝,的確,不管自己做什麽,郝貝都是全然信任的。他歎了口氣,暗忖有妻如此,夫複何求,自己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呢?

仙莫問又低聲道:“將軍,萬俟都尉剛才出帳的時候讓我跟您講,他帳中有個人想見您,似乎是慕容太守派來的。”

李穆然皺了皺眉:“好,我去看看。”他暗忖慕容衝派來的人多半是要說日後反攻長安的事,仙莫問雖說是自己人,但萬俟真對他總有些疑慮,便叫仙莫問留在帳中,隻自己獨自前往。

萬俟真的帳篷裏彌漫著一股酒味,李穆然一進帳篷,就向屏風後邊露出的幾個酒壇子多看了幾眼。萬俟真一臉訕然,一麵拿著塊不知用來做什麽的布扇著風,一麵對著李穆然嗬嗬笑道:“將軍,不知道您今天就回來,帳篷有點兒亂,還沒來得及收拾。”

難得見萬俟真露出憨態可掬的一麵,李穆然莞爾頷首,往屏風後瞧去:“人呢?怎麽不出來?”

萬俟真把桌案擦了好幾遍,又把案後的布墊撣了撣,看李穆然坐好了,才低聲道:“慕容姑娘,請……您請出來吧。”

李穆然難得聽萬俟真說話低聲細語的,微微一怔,然而待他看清從屏風後轉出來的那女子時,又不覺暗暗笑歎: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竟然又是慕容月。她俏媚如昔,可是臉上卻有風塵色,神態也很疲憊,應是從遠方趕路來的。

想起之前在信陽的一幕,李穆然臉上有些發燙,然而慕容月一雙美目閃閃發亮,看著他的時候仍是直直*視,仿佛全然忘記了之前的事:“見過將軍。”

李穆然探身虛扶:“姑娘請起。不知來找我所為何事?”

慕容月對萬俟真看了一眼。萬俟真一直偷偷瞄著她,看她瞧過來,“咕嘟”一聲吞了口口水,對她說的話倒全沒聽見。

“萬俟都尉,麻煩您派幾個人守著帳門,別讓人過來。”慕容月看他滿麵癡癡傻傻的,撲哧一笑,又重複了一遍。

萬俟真這才反應過來,忙出帳低聲吩咐了幾句,隨後又進了帳篷,兩眼盯在慕容月身上,再也挪不開了。

萬俟真的失態全都瞧在李穆然和慕容月眼中,二人都覺好笑。慕容月倒是瞧慣了男人對她如此,便佯裝不見,又看向了李穆然,眸光閃動,似懷憂慮:“李將軍,您命在旦夕之間,難道不害怕麽?”

李穆然倒是習慣她說話總是愛賣關子,便微微一笑:“慕容姑娘有話請直說。”

慕容月道:“托我來的人有兩個,除了衝弟以外,便是大將軍。這兩個月……哎……”她歎了口氣,坐了下來,隨手一伸,早

有萬俟真捧了杯茶放到她手中,“您是知道的,垂叔他月前已往北去了,而苻堅,已經到了長安。”

李穆然聽她直呼聖上姓名,暗吃一驚:已經到了不必再避諱什麽的時候了?

慕容月看他仍泰然自若,卻也猜出他心中早已翻江倒海,滿懷疑慮,便笑了笑,道:“垂叔抵達鄴城,十日前,已經稱王了。”

“嗯?”李穆然也在喝著茶,可他縱然冷靜,聽到這個消息,手中的茶杯仍晃了晃,茶水灑出,濺在衣襟上,濡濕一片。

慕容月得知這個消息已久,如今說來,自是說得雲淡風輕:“垂叔自立為燕王,德叔為車騎大將軍,範陽王,改元燕元年,立了……”她說到此處,輕笑了笑才道,“阿寶兄弟為太子,如今正駐紮在鄴城之下呢。”

這一日,終於還是來了。

李穆然不知自己心中怎地起了這句感慨,按理說他等這一日等得曠日持久,如今等到了,本應鬆口氣,但卻覺肩頭更重了幾分。畢竟,他離鄴城尚遠,而四周都是苻秦大軍,甚至他自己的手下,也自認為秦而非燕。

自己此刻,是被孤懸於外了。

一想到這一點,就不由得他心慌意亂。

慕容月道:“我是好幾天沒睡覺趕來的,消息應該傳得是最快的,長安多半還不知道,你也別著急。”

李穆然目光閃爍,點了點頭:“王上對我有什麽話說?”

慕容月抿嘴咯咯一笑:“你改嘴改得這樣快呐!王叔有三句話告訴你。第一句:阿貝已得到書信,現在很好,不需牽掛。”

李穆然嗯了一聲:“你見過她?”

慕容月道:“我見過她,她沒瞧見我。軍營單獨辟了一處給幾位女眷,阿貝閑暇時,還能幫王叔訓訓兵,教教什麽‘地趟刀法’。她有事情做,自然就不會胡思亂想了。”

李穆然笑笑:“這就好了。”

慕容月道:“第二句話:衝兒往長安時,你與他兩邊夾擊。成事後,倘若衝兒有自立之心,便將其手刃。”

“什麽?”李穆然聽到此處大吃一驚,眼睛都瞪圓了。慕容垂叫他殺了慕容衝?可是……他想到與慕容垂分別時,當時他曾說過戰場無兄弟,是不是從那時起,他就已經對慕容衝起了戒心?

慕容月的語氣仍然平淡:“第三句話:手下如有不服者,盡皆殺之,不可放走一個。”

“是指五名都尉。”李穆然心下了然,眼前浮現出呂桓、楊牧、毛震和張昊的麵孔。這四人中,張昊他始終捉摸不透。

他垂下眼簾,想了想,再抬起頭來時,正瞧見慕容月俏目流轉:“我來的時候遇見了衝弟。青州兵戰力不行,鎮軍又不怎麽服他管轄,他繞道先回平陽去了。”

李穆然略略沉吟:“他想集齊了兵再去?”

慕容月道:“他說柳絮飄時,他便西來。”

“柳絮飄時……那要等到三月了。還有一個多月……”李穆然如坐針氈,不覺站了起來,負手來回走著。他暗想這一個月的時間,慕容垂自立為王的消息必會傳到苻堅耳中,而自己作為慕容楚的親信……苻堅該用出何等手段呢?

慕容衝還能等,可是自己已經不能等

了。

李穆然左手撐著下頜,右手輕輕地敲著案沿,眉頭緊蹙。

慕容月靜靜地看著他,忽而覺得,這男子這麽專注地想著事情的樣子,仿佛整個人都被燭火鍍上了一層光,看上去神聖不可侵擾,卻又那麽叫人怦然心動。就這樣看著他想事情,看多久怕也不會看得膩煩。

萬俟真則癡癡地看著慕容月,暗想這女人也不知怎麽長的,居然能長得這麽美!她還是人嗎?會不會是草原上的狐狸變的?不不不,一定是傳說中的鹿仙……可惜是燕王的侄女兒,就算寡居,自己這輩子也別想染指了。

三人誰也沒說話,過了好一陣子,還是李穆然先緩過了神:“慕容姑娘,你什麽時候回去?”

慕容月被他瞥過來,臉上登時一燙,眼神也變得有些飄忽:“回哪去?”

李穆然道:“鄴城。”

慕容月搖了搖頭,頭頂釵環相交,叮當作響:“我不回去。你這邊最凶險,垂叔讓我幫你。”

“不回去?”李穆然暗驚,萬俟真卻是大喜。

李穆然低頭沉吟,他自然不信慕容月全然是要幫自己,隻怕又是和沔水一樣,燕王早向她交代,自己如有叛心,也一並手刃吧。他已習慣了慕容垂的行事作風,可總不能讓慕容月這麽一直跟著大軍:“你住哪兒?”

慕容月笑道:“天為蓋,地為廬。天地之大,還能沒我住的地方嗎?”她起身到了屏風後拿出一個小包袱,又道:“李將軍,我這就走啦。若有事的話,我會再用信陽的法子找你。”

“信陽的法子……那是用塤聲傳訊了。”李穆然心中有數,對慕容月微笑道:“姑娘慢走。自己小心。”

慕容月拍了拍腰間箭壺:“我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漢人女子,誰要惹我,才要小心!”又對萬俟真抱拳施了一禮,腳步輕快,出營而去。

萬俟真看著她的背影看了好久,才回頭瞪向李穆然:“將軍,您就讓她這麽走?”

李穆然笑道:“不然呢?”

萬俟真道:“四周亂軍這麽多,漢人也恨透了我們了,更何況慕容姑娘這麽……這麽漂亮,若叫他們瞧見……”

李穆然道:“慕容姑娘是自己有主見的,獨行絕非逞強。再者……你以為你比她厲害麽?”

慕容月身材比起漢人女子算高大,但在萬俟真眼中,仍是嬌怯不勝。他一拍胸脯,道:“她那樣子,我追口氣都能吹倒。”

李穆然笑道:“你還記得那時咱們去青州平叛,回長安路上有人刺殺我,對我當胸射了一箭麽?”

萬俟真道:“當然記得!”

李穆然道:“你也算是行家了。依你看,你射不射得出那麽一箭來?”

萬俟真擰眉想了想:“四石弓我當然開得了!可是要射得那麽精準,恐怕就做不到了。”

李穆然點了點頭:“那箭,就是慕容姑娘射的。”

“啊?”萬俟真臉色一白,“怎麽可能……”他怔了怔,不由又低聲說了起來:“難怪,難怪……難怪那時抓男刺客,怎麽都抓不到。我們還以為……居然是女的?她、她為什麽要害您?”

李穆然一笑:“陳年舊事,提來作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