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小兄弟。”似乎是站得有些累,慕容月索性坐在了土丘旁。說到“小兄弟”三字時,她的臉上泛著極溫和的光,整個人也變得溫柔了許多。

李穆然坐在了她身邊,默默聽她講下去。

“他比衝弟要小一歲,今年虛歲二十四了,他長得很漂亮,比畫裏的還要好看。”

李穆然微笑道:“瞧你就知道了。”

慕容月聽了這句話,臉上一燙,秀目橫波,瞟了他一眼,笑道:“小子,你也學得油腔滑調的……不過姐姐我喜歡聽,記得常說幾句啊。”

李穆然看她這一瞥一笑,風韻既媚且俏,但卻純於自然,毫不做作。暗忖平生所見女子,若論嫵媚妖豔,自當首推嚴府石氏,可若拿石氏和慕容月比,卻如以米珠之光映襯皓月之華,不免黯然失色了。

慕容月瞧出他目光中的迷醉來,又淡笑兩聲:“小子,別亂看。你催著我說的,這會兒又不好好聽了?”

李穆然回過神來,溫然笑道:“你說,我聽著呢。你那小兄弟現在在哪兒?”

慕容月往東北方向指了指:“不在鄴城,還能在哪兒?”

李穆然一蹙眉:“那麽……王上是用他來要挾你了?可他都已經……都已經二十四歲了……”他好容易才把話中的吃驚和不屑隱去,隻是心中藏著不滿:一個男子,二十四歲卻成了姐姐的負擔,不管怎麽說,都算不上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了。

慕容月笑歎了一聲:“我猜你就會這麽說。不過,我那小兄弟和常人是不一樣的。他雙目失明,而且永遠都是個小孩子。”

“永遠都是小孩子?”李穆然不明白慕容月話中的意思,目露詢問。

慕容月道:“你是天資聰穎的,可這世上有你這樣子的,自然也就有另外一麵。我那小兄弟就是,還不明白麽?”

“哦。”李穆然恍然了,原來如此,這麽說,慕容月那小兄弟是天生的癡兒了。他微露惻隱,不自禁地伸手過去握住了慕容月的右手。

慕容月笑了笑:“不必為我覺得難過,也不用去憐憫我兄弟。大多數日子裏,他過得比我們都要開心得多呢。我覺得很難過的時候,看著他笑得那麽燦爛,就覺得這世上沒什麽事情值得讓人那麽難受,沒什麽放不開的了。”

“是麽?”李穆然平日打交道的都是聰明人,倒難以體會慕容月的心情,不過看她說得誠摯情深,也覺有所觸動,“那你就這麽任由王上控製你一輩子了?”

慕容月道:“父親病逝的時候,將兄弟交托給我,要我好好照顧。哎,若隻他一人,我帶在身邊遠走高飛就是……但是不行的。”

“還有什麽人?”看著慕容月笑容背後的憔悴,李穆然有些心疼,她是個孤身女子,怎麽要負擔這麽多。

慕容月笑道:“石郎的家裏人嘍。”

李穆然臉上一沉:“他家裏人不知道是你出賣石濤的麽?”

慕容月嗤笑道:“還不滿十歲呢,從哪兒知道那麽多?”

“又是個孩子?”李穆然不解,“你不是……”

慕容月道:“妾的……或許連妾也算不上,隻是以前在戰場上搶來的女人,生下了女兒就死了。她是我一手帶大的,我求了好久,王叔才肯讓她活下來……是用我自己的孩子換來的。”

李穆然不覺愣住了:“為什麽?”

慕容月淡笑道:“我自己的孩子不知是男是女,如果生下來是兒子,你以為他能平安長大麽?更何況……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跟自己的也沒什麽區別了,叫我看她死,比殺了我還要難受呢。”說到這兒,她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隨即頭一歪,已靠在李穆然肩上。

“李穆然,我有些累,讓我歇一會兒好嗎?”她的聲音依舊冷靜,不起波瀾,但李穆然還是覺出了其中隱藏著的悲傷。這是個連哭泣的時候,都帶不出哭腔的女子,卻讓人心疼得厲害。

然而自己能夠給她的,也隻是暫時的依靠,甚至連懷抱,也要三思而後行。

“阿月,好些嗎?”李穆然的手抬了抬,可終究還是放下了。

“嗯。”慕容月強笑了一聲,抬起頭來。她和他呼吸可聞,四目相投中,他看得到

她的情意,而她也瞧得見他的憐愛。然而,就在李穆然心跳得已難自製的時候,慕容月卻再開了口:“我要走了。”

“嗬,還是不肯跟我去軍營麽?”李穆然笑了笑,卻見慕容月的目光跟平日裏有了很大的不同。

她搖了搖頭:“傻小子,我是真的要走了。我要回鄴城了。”

“回鄴城?王上不是讓你一直盯著我麽?”李穆然兀然間坐直了身子,他以為慕容月會一直陪在撫軍旁邊,卻沒想到連她也要走。雖然不知道自己對她究竟是什麽樣的感情,但他已習慣了她的陪伴,習慣了聽到她的塤聲,更何況她孤身一人,自己怎麽放心的下。

慕容月道:“盯著你,隻是為了看你叛秦,掌握撫軍。如今你都做到了,我當然要回鄴城跟王叔複命。”

“原來如此……”李穆然一臉憮然,可慕容月所言句句在理,他也的確沒有留她的理由,“一路保重吧。等我帶軍去鄴城助戰再見麵吧。”

慕容月咯咯笑道:“傻小子,到時你見了阿貝,還想得起我嗎?”她忽地站起了身,對他笑了笑,說了聲“再會”,便轉身跑遠,竟連留給他回話的餘地也沒有。

“阿月!”李穆然剛站起來,還想再說幾句,卻沒想到慕容月的身法快如閃電,話聲餘音未落,人已飄到了數丈之外,再幾個縱身,連背影都隱去不見了。

“阿月……阿月……”看著她背影消失的方向,李穆然喃喃自語。不舍得她走麽?可他終究做不到拋去一切追上去。

李穆然回到中軍大帳,看帳中空****的,心知玉棠還在照顧仙莫問。他向來不是個好熱鬧的人,但這時麵對著冷冷清清的營帳,忽地覺得心裏空空的,竟然嚐到了幾分寂寞。

想找個人陪自己說話聊天,可如今萬俟真忙著穩定左右兩軍,仙莫問在養傷,而原本那幾名都尉中,最談得上話的人正是毛震。

“唉……”他輕歎口氣,想來想去,竟然仍是想起了慕容月。她回鄴城複命,慕容垂會再把她派回來麽?他的心中忽地起了這樣的希冀,畢竟慕容衝與慕容泓的動向他都是通過慕容月才了解到,如今她這一走,還有誰能負責聯係呢。

平日裏他遇到不好決斷的事情,總會問仙莫問的意見,如今隻有他孤身一人,在帳中轉了兩圈後,還是決定先去看看仙莫問的傷勢。

親兵統領的營帳就在他的營帳旁邊。李穆然走到帳前,見李財守在帳門口,帶著滿麵竊笑正透過帳簾縫隙往裏瞧,不禁開口問道:“怎麽了?”

聽到李穆然的聲音,李財身子猛地一動,回過頭來。他也是跟在李穆然身邊的老人,這時四周並無旁人,便也沒上沒下了起來。他輕噓一聲,憋笑低語:“小心被裏邊的聽見。”

“哦?”李穆然倒起了幾分好奇,“是什麽?”

李財往旁邊側了側身子,留出帳簾縫隙給李穆然:“您瞧瞧。”李穆然橫了他一眼,見四周確無旁人,也不由童心驟起,順著帳簾往裏瞧去。

隻見仙莫問已經醒了。他撐著傷勢坐著,正和榻旁側坐的玉棠相擁在一起。

玉棠背對著帳門,李穆然看不到她的神態,卻能聽到她在隱隱啜泣。仙莫問拍著她的後背,似在慰藉。

“嗯。”李穆然心中一陣寬慰,看樣子,經了這場劫難,仙莫問倒是把事情看開了。玉棠雖然出身卑微,但這幾月相處下來,也能瞧得出她是個善良又堅強的姑娘,希望他倆人能夠終成眷屬吧。

他向後撤了一步,離了帳門,隨即看向仍憋著一臉笑的李財:“別笑了。人家好不容易患難見真情,要是被你攪了事,看我饒不饒你。”

“是。”李財被李穆然一臉肅容嚇了一跳,但旋即就見李穆然嘴角也泛起了笑意來。難得見將軍發自真心的高興,他也歡喜了起來:“將軍打算怎麽處置呢?”

李穆然笑道:“總要等莫問傷好了再說。接下來要忙一陣子,等忙完了再說吧。你把口風先管嚴了。”

李財笑道:“那當然。”他這三字聲音有些大,似乎驚到了帳中的人,隻聽帳內一陣窸窣聲,隨後玉棠捧著藥碗出了營帳。

“義兄。”玉棠一出門就看見了李穆然,紅著臉低頭喚了一聲。

李穆然不動聲色:“嗯。我來瞧莫問,他傷勢怎麽樣了?”

玉棠聽他問話,果然以為他是剛來,滿臉緊張這才褪去:“已經醒了一會兒了。您要跟他說話麽?”

李穆然道:“找他有事。你先回去吧。李財,看好了門,別讓人過來。”語罷,他已挑簾入帳。

仙莫問本已躺下,見將軍入帳,又掙紮著想起身。

李穆然快行兩步到他榻邊,一手按住了他的肩膀,笑道:“別行禮了。你趕緊把傷養好了是正經。”他一臉揶揄的笑著,但仍沒有提仙莫問和玉棠的事。

“將軍……”仙莫問輕咳兩聲,思緒也從方才的兒女情長回到了正事上,“我暈過去好久……您把局勢都穩住了?”

“是啊。”李穆然笑了笑,“隻是害得你受了連望一刀。”

“連望?”仙莫問並不知後軍都尉張昊的真實身份,聽了這個名字,隻覺陌生。

李穆然這時也是閑極無聊,便原原本本將所有的事情都講給了仙莫問,從他受刀之後,一直講到毛震被放逐,慕容月回鄴城複命,隻是隱去了自己與慕容月的感情未提。

可是仙莫問本就是靠察言觀色混飯吃的,之前聽連望拿慕容月威脅李穆然,便猜出了其中必有原因,這時見將軍一反常態地多起話來,更猜了八九不離十。隻是將軍既然不提,他也樂得不講出來:“接下來要打長安了麽?”

李穆然道:“不出十日。不過莫問,我找你不是說這件事,而是……撫軍自己的事。”

“自己的事?”仙莫問不明白李穆然的意思。

李穆然道:“如今撫軍是我掌控著,可都是燕王的眼線,你明白麽?”

仙莫問沒想到李穆然會挑明了說,不由一驚:“將軍是想……肅清眼線麽?”

李穆然低聲笑道:“怎麽可能?肅不清的。但是莫問,我想從親兵開始,多一些自己的人……可靠一些的,有才能的。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這件事需要你的幫助。”

仙莫問這才知道李穆然竟給自己安了如此重的一副擔子,隻覺兩肩兀然一沉,隨即心中也緊張了起來:“將軍,你以後打算……”他沉吟了一陣,還是咬牙說了出來,“反?”

李穆然道:“不。但你也瞧見了,兵諫就這麽簡單。我不想反,也不願再反了,可未雨綢繆總是要的。”

仙莫問道:“我懂了,等我傷一好,我便著手在親兵中篩人。可是……打長安能打下來麽?慕容姑娘這一走,您跟慕容衝他們就斷了聯係了,難道要我們孤身奮戰麽?”

李穆然笑了笑:“打長安我自有安排。不過慕容姑娘這一路北上,多半也會先繞道平陽。更何況,他們不與我聯絡,難道我們就不能派人出去麽?”

“是啊。”看著李穆然自信滿滿,仙莫問才放心,可一想起慕容泓和慕容衝,又皺起了眉,“將軍,我一直在想北地長史和平陽太守造反的事。北地長史向來跟燕王沒有什麽聯係,他這次造反起事,應該隻是自己的打算。不如……我們與平陽太守合力攻下長安後,反過去把慕容泓的兵都吞並過來。”他說著自己的構想,不知不覺,便直接說著北地長史的名字,並無避諱了。

李穆然一臉讚賞地看著他,笑道:“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慕容泓凶殘暴虐,是成不了事的。與其那些士兵給他浪費掉,倒不如變為己用。而且他的手下……燕王的眼線縱然有,也不會太多。此外,我還想借助長安城內的一股勢力呢。”

仙莫問想了想,猝然眼前一亮:“新興侯麽?”

李穆然點頭:“對。慕容暐早就有反心了,更何況,長安城中鮮卑部眾還有少說五千人,裏應外合的話,長安更容易破。隻是……”他原本是想借助慕容月的關係,讓她跟慕容暐聯係,可她如今這一走,自己和慕容暐向來不睦,看樣子也隻能等慕容衝來了再說了。

仙莫問看將軍原本說得神采飛揚,可猛然間神情就黯然了下去,立時猜到他是又想起了慕容月。他暗忖將軍也真算得上是多情了,之前有冬兒姑娘,如今娶了夫人,心中又掛念了旁人。不過慕容月離去,他也隻是微露傷感,比起當年與冬兒姑娘離別,那是天壤之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