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時節總易讓人想入非非,然而李穆然卻沒有過多的心思放在兒女情長上——慕容泓的大軍已經抵達華陰,同時,慕容衝的兩萬青州軍也到了蒲阪。

潼關之側,華山之巔。

午後的陽光很溫暖,又是春困之時,撫軍士兵在樹蔭下三三兩兩地坐臥休息,甚至連年輕的將軍也靠在一塊巨石下,正闔目養神。

李財手裏拿著兩串烤兔肉,放在李穆然身前早已鋪好的一層幹淨樹葉上。他輕喚了兩聲“將軍”,然而李穆然卻沒有回應,仍然閉目沉睡。

“自從撫軍分兵而行後,將軍很少有睡得這麽熟的時候了。”李財躡手躡腳地走開,隻怕吵醒了將軍難得可貴的美夢,“是因為解決了兵糧的問題,才放鬆下來了吧。”

李財心中猜測著默默走遠,他還記得五日前分兵時的情形。由於撫軍反叛已擺在了明麵上,為了甩脫右衛軍的尾隨,後軍被分了出去,由新晉後軍都尉拓跋玄帶領西去,製造撫軍偷襲長安的假象,其餘四軍則抵達潼關,打算與慕容泓裏應外合。

畢竟,潼關是長安門戶,隻要奪下關隘,那麽燕兵以後就能大舉進攻,攻下長安是遲早之事。而苻秦軍隊這時大部分都集結在東北方向——那是為了敵住慕容衝的進攻。

顯然,在苻堅眼中,慕容衝是比慕容泓更可怕的敵人。而撫軍的平遠將軍和慕容衝是結義兄弟的事情早已傳得朝野盡知,苻堅做夢也猜不到撫軍會往東南方向,幫助慕容泓吧。

分兵時,全軍都看到了後軍屯著兵糧。百來車糧草,滿滿當當,可隻有李穆然近身的幾人才知道,那些車中,有一多半裝得是枯草樹葉,放出來隻為穩定軍心。李財對於這些也是知道的,但卻沒猜到李穆然竟隨手一劃,將裝著真糧草的三十輛車,全都交給後軍帶走。

那一刹那,不隻是李財,就連萬俟真等幾名都尉也都傻了眼,可看著將軍堅定的目光,沒有人敢發話質疑。

“現在想想,將軍應是早有了籌糧妙計,才放心把僅存的糧草都交給後軍帶走吧。與將軍相比,拓跋玄要是也到了兵糧寸斷的境地,隻怕早就亂了手腳,乃至軍心大亂了吧。”李財輕歎口氣,心中想道,“也隻有將軍這般的天縱奇才,才能應對了。”

確定反叛之時,將軍曾經召集全軍講了一番話。現在想起那番話,李財還是忍不住心旌搖動,熱血沸騰。李穆然那天並沒有提到“忠君愛國”,隻是跟這些離家已久的士兵聊著家常。從自己的家人說起,說著人倫五常,雖然是漢人的學說,但他說得很平易,就算大字不識的士兵,也能全聽得懂,不知不覺間,便被他感染,動了仁愛之心。

於是……撫軍將軍因為不肯屠村而受聖上猜忌,眾都尉為自己升官發財而妄圖兵諫的故事,便在軍中傳了起來。講到最後,倒成了將軍為了自保,不得不反。

回想起來,那天將軍也是走了很險的一步吧。他把營門大開,說不想跟隨他一起的士兵,盡可離去,他並不阻攔,也不會妄加傷害。

幸好那些士兵已被他之前的一番話引起了同仇之愾的熱血,竟然沒有一個人逃出轅門。自然,不排除這其中很多人見到了及位都尉的下場,被嚇得不敢動彈。

這之後,剩下的四軍被將軍拆散開來,陸陸續續往華山匯合。將軍帶著中軍的一千人,卻扮了山匪,出其不意地襲擊了藍田,搶了城中糧倉,暫緩兵糧之困。這之後,又派人扮作慕容泓的手下,劫了長安運往潼關的軍糧。

幾次劫糧都極隱秘,一直到現在,潼關守衛還在抑或慕容泓的部隊是怎麽繞過了隘口,奇兵偷襲之後,又消失無蹤。

然而,這些舉措看似輕鬆,將軍的心卻定然累得很了。

作為將軍的親兵,尤其在仙莫問隨著後軍離去之後,李財便暫代了仙莫問的職責。他是離李穆然最近的人,自然瞧得見他鬢角新添的白發,也看得到他難得露出的倦意。

“隻可惜,那個肯為將軍拔去白發的女子,已經不在他身邊了。”李財不由回想起了建康當細作的日子,因為累心的緣故,那時的“領頭人”也常常鬢旁生華發,冬兒姑娘每次見到了,便會為他拔去。

記得那時冬兒姑娘每拔下一根白發來,便總是愁眉不展的,而後,她便會絞盡腦汁讓“領頭人”放下心頭事,變得

輕鬆一些。或者是做一碗甜羹,或者是說些趣聞趣事,總要看見李穆然露出真心笑容,才肯罷休。

現在想想,冬兒姑娘雖然不適合當細作,但如果沒有她在身邊,將軍的日子過得定然要苦悶許多了。

“李財,幾時了?”李財正胡思亂想著,忽聽李穆然的聲音響了起來。

回頭瞧去,將軍已經睡醒了,回複了精神奕奕的樣子。

“還沒過午時。”李財忙回道,又往山下看了看,“萬俟都尉沒有舉令旗,看來潼關並無異樣。”

“唔。”李穆然輕吟一聲,站起身子,抻了抻腰,“水源看穩了。”

李財道:“有赫連千將管著,定然無礙的。”

李穆然點了點頭。李財看人的能力雖沒有仙莫問那麽強,但做起事來,卻很踏實,除了他是大將軍的安排在自己身邊的人這一點之外,並沒什麽讓人不放心的地方。

他的目光看向了潼關,那裏有苻堅派去征討慕容泓的五萬大軍。

秦軍主將是苻睿,也是苻堅的第四子。想到這位主將,李穆然便不由暗自好笑。如果說慕容泓凶殘無能,那麽跟苻睿相比,簡直就稱得上士兵的父母了。苻睿比起慕容泓,有過之而無不及,也不知苻堅究竟是怎麽想的,竟然把他派了出來。

不過想想隨軍的另一大將,苻堅也隻能做這個決定了。

那是李穆然和慕容垂唯一沒想到的事:姚萇並沒有反。不隻沒有反,他還跟著苻堅一同回了長安,此時作為征討叛軍之將,跟苻睿一同駐紮在潼關。

當年王猛反複提醒苻堅,慕容垂和姚萇日後必反。如今慕容垂已應了預言,想來苻堅看著姚萇,心中也是充滿了戒備。正因如此,才不得不派出自己的兒子監視他吧。

姚萇號稱“羌族戰王”,李穆然並沒有跟他交過手,但曾聽慕容垂講過他的戰績。這是個能和慕容垂比肩的人物,自己大意不得。

然而,比起慕容泓的戰勢,李穆然更擔心的是慕容衝。

他對上的是左禁軍將軍竇衝。

且不說左禁軍全是重騎,戰力驚人,就是竇衝本人,也是將帥之才。竇衝以前跟隨的是陽平公苻融,也算得上王猛的半個傳人。他為人不驕不躁,頗有古將之風,而且帶兵慣於沉穩。

慕容衝帶兵則偏於鋒銳,戰場之上雖然殺伐狠厲,但一旦銳氣被折,便會陷入危險。故而,竇衝正是慕容衝的克星了。

“將軍!”單勇提著鎧甲下襟,滿麵焦急地跑來。

“嗯?”李穆然眼神剛轉過來,便盯在了單勇身後一個獵戶打扮的年輕人身上。

那人臉上抹了炭灰,似是為了遮掩麵目。

“將軍!”單勇跑得有些急,到了李穆然身前,腳下一絆,險些摔倒。

李財忙在旁一扶,遞上了水袋:“都尉別急,有話慢慢說。”

李穆然也道:“單都尉,什麽事?他是什麽人?”

單勇咕咚咚灌下三四口水,才喘過氣來:“是……是濟北王的使者。”

“慕容泓的使者?”慕容泓反叛後給自己起了好幾個稱謂,又是都督,又是大將軍,還有什麽雍州牧,濟北王。但因他封慕容垂為丞相,故而李穆然對慕容泓的稱呼便尷尬了起來。左思右想,李穆然隻接受了慕容泓那個‘濟北王’的稱呼,畢竟慕容垂自稱燕王,如此王與王對,不偏不倚,以後就算有人告到慕容垂處,也抓不到他的把柄。

那年輕人這才上前對李穆然跪倒:“小的袁東見過將軍。”

“免了。濟北王有什麽打算?”李穆然心中沉了沉,能讓單勇慌神的事情不多,慌成這個樣子……這年輕人帶來的絕對不是好消息。他對李財輕輕擺了擺手,李財見機明白,帶著周圍不相幹的親兵往遠處去了。

袁東道:“主公擔心秦軍大軍威不可擋,打算帶軍東撤,與丞相部眾合為一處。”

“什麽?”李穆然大驚,同時也是大怒。他千辛萬苦帶軍至此,隻為了幫助慕容泓,他如今東撤,那不是把他撫軍丟在關內,獨自麵對秦兵麽?

這等背信棄義的事情,也虧得慕容泓做得出來!

李穆然一下子站了起來,一掌狠狠拍在了身邊的石頭上。

他盛怒之下,掌中帶著十成內力,那石頭雖不致化

於齏粉,但也被打下了一大片,帶著石屑紛飛,將袁東嚇得目瞪口呆:這一掌若是打在自己身上,那還有命在麽!

“將軍,怎麽辦?”單勇見李穆然臉色不對,連忙擋在李穆然和那使者之間。

李穆然眉頭一凜:單勇是怕他傷人麽?他就算再怒再惱,行事也是有分寸的,單勇如此做,實在是小看他了。

“單都尉,你讓開,我有話問他。”他冷冷地說道。

單勇囁嚅著往旁退了半步,袁東強撐著害怕抬頭麵對李穆然,道:“李將軍……我家主公也是怕將軍被陷在關內孤軍奮戰,才叫我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將軍,告訴您他的打算。”

李穆然截口冷笑:“這麽說,我還要謝謝濟北王對撫軍的關心了?”

袁東就是再傻,也聽出李穆然這句話裏的反諷來,不由低下頭去,緘口不語。

李穆然這時被氣得隻想殺了眼前這個所謂的使者,可他向來冷靜自製,腦海中隻不斷提醒自己要先把心思放在如何解決危機上,便強壓下了火氣,問道:“就這麽怕秦軍麽?”

袁東垂頭道:“秦軍領兵的是龍驤將軍姚萇。我家主公……”

“怕打不過他,也信不過我撫軍麽?”李穆然截口問道。

“這……”袁東一呆,不知該如何接下去。

李穆然又道:“你一來一回,要多久?濟北王打算什麽時候東撤?”

袁東回道:“小的來回需要半日功夫。主公定在後天東撤。”

“後天?”李穆然又不禁冷哼一聲,慕容泓是把一切都定下來,才決定找人通知自己。慕容家的人雖然都不是省油的燈,但無疑這是最不可靠的一個了。

該怎麽辦才好……他現在已經沒有辦法阻止慕容泓逃跑,該怎樣做,才能把這場仗打贏呢?

一時之間,山巔之上,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單勇看著將軍,隻見將軍轉過了身去,左手扶著山石,右手則扶著頭。他的左手手指在山石上輕輕地敲著——不用說也知道,將軍是在想對策。

可能怎麽應對呢?單勇人如其名,隻有勇,卻乏謀,他隻知如今撫軍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實在不行,便帶著全軍跟秦兵拚了,其他的就再想不出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李穆然才猛地吸了口氣,又呼了出去。

他轉過身來,看著身後跪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的袁東,道:“回去跟濟北王講,我知道了。”

“呃……”李穆然的話聲雖了,但袁東仍不敢起身:總覺得將軍讓他帶的話短了些,是不是沒說完?

李穆然冷冷地掃了他一眼:“同樣的話不要讓我說第二遍。你不著急趕路回去麽?”

“哦!”袁東這才慌忙站了起來,然而剛一起身,膝蓋就軟了一下,險些趴回地上。不僅是因為在地上跪得久了,更是因為麵前這男子給人的壓迫感吧。有那麽一刻,他真的以為自己會死在眼前這撫軍將軍手中。

直到這時,袁東才忽地想起身上還帶著一道“保命神符”,忙從懷中取出了臨行時,那傾城美貌的女子交給自己的書信,雙手呈上:“將軍,慕容姑娘讓我帶給您的。”

“阿月的信?”李穆然略覺驚訝:慕容月沒有去慕容衝處,反而在慕容泓這裏麽?以她的輕功,比眼前這使者不知高了多少倍,怎麽她卻不肯親自過來呢?還是不肯見我麽?

感覺將軍身上的迫人殺氣刹那間變為烏有,袁東悔得腸子都青了:早知如此,早該把信拿出來才是。也不用虛驚一場。

等袁東走遠了,李穆然才打開那信。信上全是鮮卑文,字裏行間倒果真是慕容月平日說話的口氣:“小子,我勸不動慕容泓,你要自己想想辦法。衝弟戰事吃緊,我要北上,來不及見你,自己保重吧。”

“阿月……”李穆然靜了靜,看向遠方,“幸好你已不在慕容泓的軍中,不然我接下來兵行險招,怕要連累你了。”

單勇見將軍的目光逐漸變得清澄而堅定,心知將軍多半已想到了對策,遂問道:“我們怎麽辦?”

李穆然淡然笑了笑:“慕容泓要走,就讓他走吧。不過……我們總該安排些人為他送行才是。”

遠處,潼關隘口上,難得刮起了一陣西風。大秦的軍旗,如黑色的刀,直指東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