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初夏的深夜,潼關起了躁動。

一道絢爛奪目的劍光劃過,圍著李穆然的五個人瞬時都變成了無頭雕像。

失去頭顱的身體猶然挺站著,過了片刻,才意識到生命已逝,不約而同地四散倒下。

腔中熱血噴濺一地,李穆然擦去臉上沾著的血跡,目光如電看向外圍的二十餘名禁軍:“誰敢上來?”

慕容泓的禁軍向來以為撫軍浪得虛名,撫軍將軍更是膽小怕事的窩囊廢,沒想到他一轉臉便成了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而且下手之狠,下手之毒,遠在禁軍眾人之上。

禁軍的五大都尉被李穆然一招斃命,萬俟真看到祁連仲平的頭,兀自覺得不解恨,上前兩步,一腳把那圓圓的頭顱踢到了一邊,而後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

單勇跟在李穆然身後,手中腰刀一橫。一揮手,遠撫軍左軍的士兵已護到了李穆然身側。

李穆然心知單勇擔心自己獨身在前會有危險,不由微笑著一舉左手,頭也沒有回地笑道:“單都尉,不必。”

他嘴角含著笑,身上卻都是寒氣,叫人瞧著便覺得心驚膽戰。從軍營一路殺到潼關關隘守府,因有內應,故而並不困難。不少禁軍早就已經懷了反意,隻剩下門口這幾個還在死命守著。

而那五名都尉,則是慕容泓身邊最後五個支持者,卻不料平日沙場上殺敵無數的人,竟在李穆然手上過不了一招。

“大哥,這劍法叫什麽?”慕容衝眼神一緊,這劍招如此霸道厲害,如果他對自己用出來,自己也抵擋不住。

“萬裏同秋。”李穆然轉了轉手腕,許久不用劍殺人,劍招用起來竟然有些生疏。這是穀中兵家所傳的劍法中最霸道的一招,以往在穀裏練劍的時候,隻有這一招因怕傷著對方,他不敢跟冬兒對著一起練。

正在這時,圍在門口的禁軍士兵中不知誰喊了一聲:“有人造反!”

李穆然笑了笑,手中寶劍平平舉起:“你們想為裏邊的人殉葬麽?”

禁軍們被他的殺氣震懾,不由自主讓出了中間一條路。李穆然回首用了個眼色,萬俟真點了點頭,帶著單勇和左軍士兵,把禁軍控到一旁。

高蓋和宿勤崇已打開了關隘守府的大門。

高蓋是個四十歲出頭的文弱書生,宿勤崇則是瘦小如同乞丐般的年輕人。二人將守府大門打開後,便對慕容衝跪拜下來:“見過君上。”

聽到“君上”二字,李穆然心中有些不舒服:不管怎樣,慕容衝還是決定自立為帝了。等打下長安後,他真的會遵守諾言麽?

可是現在並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慕容衝倒沒敢應下那兩人的稱謂,連聲道:“我依舊是中山王。什麽君上,我可不敢當。”隨即,他挺身當先,走在最前,已跨過府門。

李穆然緊隨在他身後其後。高蓋和宿勤崇二人慌忙爬起身,緊踱了幾步,竟把李穆然生生擠到了後邊去。

李穆然心中好笑,高蓋和宿勤崇真是被慕容泓打怕了,倒練就了一副拍馬屁不甘為人後的性子。

這守府是原來潼關守將的住所,前為大廳,後為住處。如今大廳中擠滿了人,粗略看去,約有五六十人,都是慕容泓的親兵。親兵統領正提著被綁成麻花的慕容泓,對慕容衝躬身施禮。

“衝弟,你這是做什麽?”慕容泓剛從睡夢中驚醒,雖被綁了起來,但很明顯並沒回過滋味。

慕容衝冷笑一聲,看向高蓋。

高蓋抽出了腰刀,架到了慕容泓的脖子上:“君上,連您的親兵都已對您忍無可忍了。”

“你說什麽?”慕容泓覺得脖子上一陣刺痛,這才恍然如醒,“你們……你們……”

慕容泓怒目瞪向慕容衝:“衝弟,你被立為皇太弟,皇位遲早是你的!”他又瞧向高蓋,怒喝道:“高尚書,我待你不薄……”

一句話沒說完,已被高蓋迎頭啐了

一口:“呸!慕容泓,你當著眾人麵動輒羞辱我,心裏有什麽不順便對手下肆意打罵,這叫不薄!”

“你……”慕容泓瞪大了眼睛,想說“沒有”,可隨後就瞧見四周的親兵都向自己透來了仇恨的目光。

宿勤崇怒道:“高尚書,你還和他廢話什麽,殺了了事!”

高蓋是個文弱書生,手中雖然拿著劍,但這時聽到要殺人,渾身上下都抖了起來。他拿著劍對著慕容泓,遲遲不敢下手。

慕容泓頭頂青筋暴起:“你敢!你殺了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他猛地一聲大喝,高蓋一驚,當啷一聲,手中的長劍掉到了地上。

“哈哈,你們這些人,就這個膽量嗎!”慕容泓大笑了起來,斜目瞥著慕容衝,道,“衝弟,你們這些人連殺我都不敢,你這帝位坐得穩嗎!”

“皇兄……”慕容衝眼中一寒,看向了宿勤崇,“高尚書下不了手的話,就你來!”

宿勤崇也犯了怵:“君上……小的也是文官……這……這……”

慕容衝臉色一沉:“沒用!”隨後瞥向了李穆然:“將軍……”

李穆然無奈地笑了笑,正要抽出承天寶劍,忽地心中起了個突:不管怎麽說,慕容泓都是一國之君,倘若自己此刻殺了慕容泓,慕容衝登帝位後若要改口說為先帝報仇,那他豈不是……

想到此處,李穆然手上緩了一緩,對著慕容衝搖了搖頭:“君上,弑君不祥。不如關起他吧。”

慕容衝一皺眉:慕容泓已經全然沒了威脅,怎麽到了這會兒竟成了燙手山芋。不過李穆然所說也的確有道理,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殺了慕容泓,不知以後會有什麽人拿這做把柄,給他扣上弑君奪位,來曆不正的帽子。

他清了清嗓子:“慕容泓無道失德,本王暫代君位。來人,將他拉下去。”

慕容泓邊走邊笑,用鮮卑語大聲說著什麽。李穆然聽得清楚,他一直在咒罵著燕國,詛咒慕容衝來日不得好死,詛咒高蓋和宿勤崇死無葬身之地,甚至連他李穆然,也一並詛咒到了。

“不得善終……”李穆然暗暗搖了搖頭,自打出穀之後,他就沒想過自己會得善終。可是與其在穀內平平安安過完這一輩子,他寧願轟轟烈烈地過完這一生,哪怕麵對許多危險,這也是他自己選擇的路,永不後悔。

次日,高蓋和宿勤崇一大早便候在慕容衝帳前,“以死相諫”,要他登基帝位。

慕容衝被纏得沒有辦法,對這兩位“忠心耿耿”的官員又實在無話可說,本想順勢應下,但見李穆然站在一旁帶著一臉笑意冷眼觀瞧,隻得臨時改口,稱除非攻下長安,否則便不肯即位。

如今慕容泓原有的禁軍雖然在慕容衝名下,幾個新上任的禁軍都尉也都是青州軍的老人,但他對禁軍中人仍不信任,故而還需要撫軍的力量在旁支撐。

為了拉攏李穆然,慕容衝替代慕容泓後,第一件事便是將原有的撫軍士兵從青州軍中拆離出來,重新歸還到李穆然名下,甚至連前後軍被替掉的都尉,也歸還原職。

有軍權在手,李穆然心頭大定,也對慕容衝多了幾分信任。

如今慕容衝手下十萬大軍,依著他的意思,自然是打著為慕容暐報仇雪恨的幌子直接殺向長安。沒了慕容泓的掣肘,全軍上下對慕容衝惟命是從,當天下午,潼關的軍隊便都收整起來,準備隨時向西進軍。

與此同時,慕容泓的生命也終於走到了盡頭。

就在大軍準備開拔的前一日晚上,負責監管慕容泓的幾個士兵跑到慕容衝麵前,稱慕容泓在牢中自盡身亡。

“自盡身亡?”李穆然聽到這個消息後,不禁對慕容衝多看了兩眼。自己這位義弟,始終還是不肯讓那位親兄長如芒刺在背般活著吧。

平心而論,慕容泓對慕容衝是極好的,他們二人又是親生兄弟,他都能下這般狠手,更何況自己這個義兄?

兔死狐

悲,物傷其類。李穆然做夢也沒想到,有一日自己竟能對慕容泓起了如此同情。

再度踏上回長安的路,撫軍上下人人心中感慨頗多。

隻是,經了潼關休整之後,撫軍僅剩的三萬將士,不知不覺間已將自己的榮辱性命和將軍掛到了一起。明眼人都瞧得出來,在潼關時,慕容泓曾一度把李穆然*到了絕境,而那時撫軍也最不如意。

患難見真情,同受壓迫,自然同仇敵愾。而走過這段坎坷之後,撫軍將士心中自然而然早就忘卻了忠秦忠燕,反而在看到將軍重新披上那件象征著撫軍將軍的白狐大氅時,每個人都發自內心地歡呼雀躍起來,那陣勢聲威,竟連慕容衝看著也覺嫉妒。

從潼關到長安,一路上遇到不少秦兵阻攔,而其中最厲害的部隊,當屬竇衝帶領的左禁軍。

如今右衛軍由苻登率領,在渭北與姚萇作戰。而姚萇帶領的羌軍本就脫胎換骨於左禁軍,左禁軍另外的一萬八千人被苻睿帶領,已經全被慕容泓消滅。

左衛軍在淝水之戰時損失慘重,據說已和護軍合並,被派到了西北,接應一年前遠赴西疆的驍騎將軍呂光。

因此,除了左禁軍以外,如今長安城中能任由苻堅調動的,便隻有前禁軍和後禁軍。

二軍皆為重騎,戰力非凡,可是經過此前那場大敗後,二軍加在一起人數連六萬都不到,遠少於燕軍。

隻是六萬人如要守城,也是令人頭痛的一件事情。

慕容衝的心思隻用在爭權奪位上,他也知道若要比兵法謀略,李穆然高他甚多,便問李穆然該當如何應敵。

竇衝的左禁軍此前已被慕容衝的青州軍打殘,就算沿路阻攔,也隻能阻擋一時,故而二人關注的,仍是長安城中的前後禁軍。

“苻登這次幫我們大忙了。”李穆然笑了笑,指了指業已發黃的地圖。

慕容衝不解,但見他笑容滿麵,也知他定是有了好主意:“怎麽說?”

李穆然道:“現在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如果我沒有算錯,長安城中的軍糧已經耗得差不多了。”

他見慕容衝仍是疑惑,便耐心地解釋了起來:“早在去年十二月份,淝水之畔,軍糧就已經有所不濟。這一路返程,右衛軍把漢人村莊一路搶掠,致使田地荒蕪,農期有誤,就算青苗也沒有長成。如今四處都是叛賊,苻堅害怕城中空虛,自然把六萬人全都集結在長安城中。就算城裏有屯糧,吃了這小半年功夫,又要照顧著在外的軍隊……你想,還能有多少糧草呢?”

慕容衝這才恍然大悟:“大哥的意思是,我們隻要圍城就行了,並不需要攻城?”

彼時,李穆然負手而立,慕容衝則探身向前作詢問狀。幸而中軍大帳之中並無旁人,否則有人看到,還以為這二人君臣相調,位序有錯了。

李穆然笑著點了點頭:“不止如此。左禁軍僅剩的二萬人,我們也不要趕盡殺絕,相反,一定要給他們留一條活路,讓他們能夠順順利利地逃回長安去。如此一來,長安城多了二萬人分吃的,軍心必亂。”

“是啊!”慕容衝大喜,正要叫好,卻不由眉頭又皺了起來,“可是……左禁軍要是逃回去了,長安城就有將近八萬人。他們被困城內,若孤注一擲真的衝出來,我們也擋不住啊。”

李穆然不慌不忙地回道:“所以不必圍城,我們集中兵力,隻攻打一麵。有我撫軍在,前後禁軍的重騎不足為慮。而長安是大秦之都,苻堅也斷然不會輕易放棄。時日彌久,自有官員勸說他投降,而城中的百姓也會恐慌。如今我軍氣勢如虹,秦軍則因為處處反叛而士氣低落,長久地對峙下去,城內必然自亂。”

慕容衝看他說得有張有弛,有理有據,心中大定,撫掌笑道:“大哥熟諳兵法,這一招不戰而屈人之兵,實在了得!”

李穆然笑了笑:“哪裏能做到不戰呢?戰自是要戰,首先,咱們要把竇衝打敗才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