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燕軍與竇衝的左禁軍交戰於臨潼。

左禁軍兩萬重騎,對上的正是李穆然手下的撫軍。

撫軍將士半年沒有上戰場,但這段時間裏,地鏜刀陣練得卻熟練了很多,正好借此機會,拿左禁軍試刀。

決戰之際,李穆然不禁想起昔日苻登對自己的提醒。那時他初練地鏜刀陣,姚萇向苻堅進言,說他練這陣法,是為了日後對付秦國的騎兵。

那時他並沒有這個想法,沒想到一年過後,竟被姚萇一語成讖。

“將軍!左禁軍距我軍僅有五裏!”斥候縱馬傳信。那斥候的聲音很大,前排的士兵都聽得清清楚楚。

大戰就要來了,每個人都握緊了手中兵刃。五名都尉看向李穆然,隻等將軍發號施令。

萬裏追風駒也感到了與平日不一樣的緊張氣息,前蹄不住扒著地。

遠處,烏雲蓋頂,正是暴風驟雨來臨的前兆。

“全軍聽令!”

俊朗的將軍終於沉聲開口。傳令官耳朵一緊,忙舉起了軍旗。

金槊往前猛地一劃:“進軍!”

三萬人,步履整齊,連帶著馬蹄聲也是一致的。

大地在震顫,如同每個人的心頭熱血一樣,在身體裏卷著洪濤駭浪。已有多久沒上戰場?李穆然暗暗自問著。他隻覺渾身燒得滾燙,手持著金槊,槊尖也在不停搖晃。

很久沒有打硬仗了,經過今日之後,他要全天下都知道撫軍之威,撫軍之勇!

頭頂,轟隆隆地響起了滾雷聲。

雨,打在戰甲上,錚錚有聲。

透過重重雨幕,已經能看到對麵青黑色的秦國軍旗。

李穆然一勒馬,全軍上下登時齊齊地止住了步子。

“這雨是下得越來越大了。”李穆然仰頭看了看天,而後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手中金槊一擺,對傳令官道:“傳命,列陣!”

“是!”傳令官手中令旗一擺,撫軍之中登時響起了雜而不亂的腳步聲。

與此同時,秦國大軍也已經停下了步子。

對麵黑壓壓的一片,烏衣重鎧,自然是重騎兵。

李穆然暗暗咬緊了牙關。左禁軍的重騎是從苻融傳到竇衝手中的。這二人都學到了王猛的真髓,待下寬和,練兵卻很嚴謹,故而重騎兵的戰力在秦國也算得上數一數二。

而自己的撫軍步兵,自從練過九地坤土陣以及地趟刀陣之後,迎戰騎兵的能力陡然提升,隻怕就是北府軍最厲害的步兵到此,也敵不過撫軍。

這是強兵與強兵之間的對抗,再沒有什麽討巧的法子,比的正是平日的積累,訓練,以及場上的應變。

“殺!”

“殺!”

雙方的主將不約而同地吼出了“殺”字,兩邊的兵士們也爆出了怒吼聲,一時之間,平原上殺聲直衝鬥牛,連天空的雷鳴霹靂,都較之失色。

隨即,馬蹄聲,奔跑聲夾在在了一起。原野之中,兩軍直衝上前,廝殺在了一處。

竇衝的重騎兵擺出的鋒矢陣,頂在最前方的五百騎兵,乃是重騎中的精英。他們狂衝而上,即便是李穆然本人,也不敢正麵迎敵。

因此麵對著這五百人的,正是萬俟真禦下的千人力士隊。

而在力士隊兩側的,則是原撫軍前軍僅剩的騎兵。他們負責將鋒矢陣的頭五百人與後邊的援兵分離,防止他們逃跑。

騎兵再往兩旁,則是左軍和右軍列出的地鏜刀陣。

地鏜刀陣每一陣由一什組成,三名刀手用地趟刀法,其餘弓手和盾手則負責攔截與防禦。而全部的地鏜刀陣,又排成了九地坤土之陣,各什之間同氣連枝,互為庇護,增強陣營的緊密度與防守。

至於其餘的中軍及後軍,則散到兩側,以作包抄之態。

“錚!”

李穆然金槊一撩,將迎麵射來的弓箭打開。

凝眸看去,見對麵的金甲將軍彎弓搭箭,第二支箭即將發射。

“竇衝?”李穆然嘴角浮上幾許笑意,“是希望亂軍之中,用冷箭取了他這個發號施令之人的性命,從而不戰而勝麽?”

“哼哼,竇衝啊竇衝,你真是小看我李穆然了。”李穆然笑了笑,索性將金

槊掛在了腳蹬旁,隨後摘了自己的七石弓。

如果對方換成慕容月,他絕然不敢以箭破箭,可方才那一箭的力道,已讓他心中有了底。

“將軍小心!”仙莫問也注意到竇衝正瞄著李穆然,忙推了他一把。

李穆然微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莫問,你看我怎麽投桃報李。”語罷,手中彎弓一翻,羽箭已搭上了弦。

竇衝明顯也瞧見了他的動作。他大吼一聲,手中弓箭已天外流星般飛來。

李穆然看得仔細,待那弓箭已經快到麵前,才鬆了弦。

“啪”的一聲,他射出的羽箭從中剖開竇衝的箭,隨後箭勢不衰,飛到竇衝馬前,才斜斜落地。

竇衝臉色一變,帶馬向旁邊閃開,手中的弓卻是說什麽也不敢再舉起來了。

“將軍,我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射死他不好麽?”仙莫問喜得大叫起來,連聲催促著李穆然繼續射箭。

李穆然搖了搖頭:“射死他不難,但殺了他,左禁軍便是潰敗。如何能夠老老實實全回長安?”

他提起金槊,指向與力士隊酣戰的五百精英重騎:“這一戰,隻要把他們殺光就好!”

李穆然與竇衝比箭之時,萬俟真已殺起了性。

他身為都尉,本不需要親身上戰場衝殺在前,但他本就是嗜殺成性之人,閑了這小半年時間,便如久在鞘中的劍,覺得自己都快被悶得生鏽了。

因此這一戰,他在李穆然麵前立下了軍令狀,一定要自己親自上戰場,如果打輸了,就算活下來,也要受到軍法處置。

李穆然看他盛意拳拳,委實拿他沒辦法,便由著他混在力士隊中,做了步兵。

倒是力士隊的其他人見都尉衝殺在前,士氣大震,跟著他同進同退,竟然擋住了精英重騎的數次衝擊。

“殺!殺!都他媽的給我殺啊!”萬俟真兩眼殺得血紅,因為雨越下越大,身上的衣袍被打濕箍在身上甚不舒服,他索性一把扯開了衣襟,連戰甲也不願穿了,赤著上身,雙手舞開一對兒鏈錘,衝進了重騎隊中——因為是下馬作戰,平日裏常用的鐵蒺藜骨朵扔在了坐騎身上。

“萬俟真!”李穆然遠遠地看著,有些著急。萬俟真殺得有些不管不顧了,倘若跟大隊分開,自己一人陷入敵圍,就算他再武力超群,又有什麽用。

他看向兩側,見左軍和右軍的地鏜刀陣已經控製住了局麵,前軍的騎兵也已將五百精英重騎格開,心中放鬆了些,便對傳令官道:“給單都尉傳命,叫他帶十個地趟刀陣去支援萬俟都尉!”

正在這時,卻見力士隊中忽地傳出一聲驚呼,李穆然急忙看去,卻見萬俟真左手的鏈錘不巧被個騎兵的槍尖挑住。兩人互比氣力時,那鏈條禁不住,竟被崩得斷成兩截。

錘頭飛起,砸在那騎兵臉上,錘頭上的利刺紮到了他的眼睛裏,那騎兵慘嚎一聲,翻身落馬,但萬俟真卻向後踉蹌一步,摔坐在地上。

兩邊的騎兵覷到機會,催馬上前,槍戟四下!

“萬俟真!”李穆然大驚失色,雖然萬俟真立了軍令狀在前,但他心底委實不願失去這個中軍都尉。他離得太遠,趕不過去救他,情急之下,連發了三箭,兩箭射中了萬俟真騎兵的坐騎,還有一箭卻射偏了。

而圍攻萬俟真的,卻有三人!如今兩人栽下了馬,還有一人的槍尖仍在向前刺去!

萬俟真周圍的士兵也都趕上去搶救都尉,而這時,忽聽萬俟真暴喝一聲。

那聲喝如春雷乍響,讓聽到的人兩耳一片轟鳴,隨後,就看萬俟真一手攥住了刺到身前的長槍,又是一聲大吼,竟把那重騎的攻勢撐住了。

槍尖距離他的胸口隻有不到一寸,可那重騎連人帶馬用足了吃奶的力氣,竟然再不能向前一步。

這一寸,看似咫尺,實則天涯。

萬俟真緩過神來,一側身,竟將那人連人帶槍扯了下來。跟在他身後的力士隊一擁而上,板斧、重錘全都招呼了過去,那重騎登時化為一灘肉泥。

“將軍有命,萬俟都尉速回中軍!”正在這時,傳命官打鼓般的吼聲也響了起來。

萬俟真這時渾身都是冷汗,也委實無法再戰,便大笑兩聲,看著五步外滿麵駭然

的重騎,吼了兩聲“找死”,一甩手,在兩名力士的攙扶下,往中軍退回。

“哈哈,多謝將軍救命之恩!”萬俟真回到李穆然身側自己的坐騎上,這才想起向將軍謝恩。

李穆然看了他一眼,淡淡搖了搖頭:“這次殺痛快了?”

“痛快,痛快!”萬俟真哈哈笑道,然而沒笑兩聲,卻臉色一變,忽地一低頭,“哇”的吐出一口鮮血來。

“萬俟!”李穆然忙一把扶住了他,暗忖他方才拚命之時,用力過度,看來還是傷了肺腑。

“將軍……我……真不中用……我還想回去殺……”萬俟真兀自笑著,手撫著胸口,嘴角不住地流著血。

“別說話!”李穆然回手便點了他胸前的穴道,隨後看向了仙莫問,“扶著他!”

“將軍小心!”李穆然正將萬俟真扶到仙莫問身旁,卻不料仙莫問忽地大叫一聲。他隻聽耳邊風聲響,不假思索一掌拍出,果然打飛了一支羽箭。

李穆然猛地回過頭去,見不遠處竇衝一臉駭然:他多半以為此箭必中,卻沒想到對方背過頭去,仍能依靠聽風辨聲,不受絲毫損傷。

“竇衝!”李穆然一咬牙,若非想著留他有用,他已快壓不住心中的殺氣。

“將軍,後軍合圍之勢已成了!”仙莫問一手扶著萬俟真,一手拍了拍李穆然,將他從怒火之中喚回。

李穆然向兩側看去,見中軍剩下的數千人和後軍已經如雁陣展翼,而對方的精英重騎也已所剩無幾,銳氣全盡,便點了點頭,高聲道:“好!下令,圍攻!”

撫軍與左禁軍這一場大仗,從電閃雷鳴打到了雲收雨霽,一共打了有二個時辰,最終以左禁軍潰敗西逃為結局,撫軍大獲全勝。

撫軍占領了臨潼之後,當天晚上,慕容衝率領著其他的燕兵趕到,與李穆然匯合。

在見到撫軍收繳的左禁軍軍旗後,燕軍上下對撫軍以及李穆然刮目相看,尤其高蓋和宿勤崇二人,更是將馬屁功夫發揮到了極致,把李穆然捧得天上有地上無。

然而李穆然卻無心對二人多作理會:贏了這一場戰,他固然高興,但萬俟真的傷勢卻讓他笑不起來。

從慕容衝的大營一出來,李穆然便疾步衝回了撫軍中軍。

萬俟真一直在吐血,軍醫對他手足無措,隻斷定他內髒受創,若非戰場上將軍及時用內力封住了他幾個要穴,隻怕這會兒早就死了。

“將軍,我會死麽?”萬俟真再大大咧咧,到了生死關頭,也不免露出傷感。他緊緊抓著李穆然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抓著救命稻草,生怕連這最後的希望也從指縫間溜走。

“萬俟……”李穆然看著這個老部下,暗自橫下心來。

雖然從今往後,每天都是辛苦的行軍,到了長安城下更有一場大戰,但他還是不忍心看萬俟真死去。

隻有如此了。

仙莫問幾人不知將軍是用了什麽法子才保下了萬俟都尉的性命,隻知將軍把眾人都趕出了中軍大帳,之後過了二個時辰,才緩步出了營帳。

出帳時,將軍幾乎站也站不穩,整個人疲憊至極,甚至連話也說不出來。

仙莫問是最先扶著李穆然的。他剛一伸過手,就被將軍一把握住,隨後,隻聽李穆然低聲說道:“扶我回去。”

“將軍?”仙莫問不由大感困惑。將軍是出名的死扛,出口讓別人扶他,這真是第一遭了。他看著李穆然蒼白的麵孔,下意識地按了按他的脈搏,然而卻被李穆然冷冽如刀的目光看得心中一寒。

可隻那一按,也已足夠了。

一刹那間,仙莫問幾乎沒敢喘氣:“將軍的真氣竟衰弱到這個程度,如果這時有人想要行刺他……”他被自己的想法嚇得渾身都冒了冷汗,扶了李穆然回營後,便老老實實地坐在了帳門外,一整晚,也沒敢挪窩。

次日,全軍上下都在歡呼萬俟都尉大難不死,卻少有人注意到將軍的腳步,比平日裏遲緩了一些。

與此同時,竇衝的大隊已經逃回了長安。而臨潼附近,那貌美無儔的女子正斜背著鐵胎弓,遙望著軍營。

“看到了麽?他是不會輸的。”

心裏這麽想著,她輕輕按上了小腹,嘴角隱露笑容。

(本章完)